从李家村到小镇。
需得搭乘拉货的马车一路颠簸而去。
路上。
李谪仙才知晓。
李家村地处天斗帝国北方边陲,与繁华的皇城遥隔星斗大森林,反倒是离森林边缘更近些。
待他们一家赶到小镇时。
只见从镇中心临时搭起的高台,到并不宽敞的街巷,早已被人群挤得水泄不通。
现场虽人山人海,却静得落针可闻。
唯有高台上说书人那经魂力扩散的嗓音,抑扬顿挫地在空气中回荡。
他们来得太晚了。
即便有魂师传音,站在数百米外的李氏一家也听不真切。
小虎骑在父亲肩上,攥着木剑使劲探头,却什么也瞧不见。
他刚要瘪嘴哭出声。
妇人眉毛一竖,亮出巴掌。
别的事她对小虎宽纵。
但凡涉及剑酒大人。
这个乡村妇人眼里便揉不得半粒沙子。
“小虎,走。”
李谪仙右手轻提小虎衣领,足尖在地面微点,身形便飘然拔起。
他如落叶般悄无声息地落在街边屋脊,连片瓦都未曾惊动。
抬眼望见高台旁那座二层酒楼的飞檐。
他身形再动。
粗麻衣衫在风中掠出一道灰影,瞬息间已稳稳立在檐角之上。
“哇!大哥哥……”
“嘘。”
李谪仙摇头示意。
方才他这一连串飞檐走壁,除却悄无声息,竟未在人群中惊起半点波澜。
人人都屏息凝神,生怕漏掉说书人半句话。
他斜倚檐角。
解下腰间酒囊仰头饮了一口。
这是庄户人家自酿的浊酒,用平日剩余的粮食底子,掺些熟过头的果子,便能酿出满满一缸,从初夏喝到冬末。
李谪仙喜欢这滋味。
千般酸涩裹着些许剌喉的野性,让他从头顶舒爽到脚底。
他嚼着酒糟。
望向高台上的说书人。
“这位剑酒大人……”
“连这般偏远之地的人们都如此敬他爱他……”
他喃喃自语:
“当真是个人物。”
啪——!
醒木乍响。
说书人声震长街:
“咱们上回书说到——”
“剑酒大人一剑开天门!”
“教皇比比东仰望天穹,见那道开天之剑冲来,直吓得魂飞魄散!”
他折扇一拢,猛地一嗑桌沿,声音压低三分。
“列位看官,您道她已是半步神明之躯,为何仍心生畏惧?”
“原来啊——”
“这一剑的锋芒,让教皇恍惚间重回数年前,被剑酒大人一剑钉死在神山绝顶之刻!”
“好!!!”
街巷响起冲天的欢呼。
李谪仙亦随着人潮轻轻拊掌。
然而。
当说书人之声再次响起。
那欢腾便在短短几息内,迅速平息下去,满场重归寂静。
“任凭比比东恨意滔天,但在剑酒大人的剑下,所谓神躯竟寸寸崩裂!”
“事隔经年,剑酒大人再将比比东一剑贯穿,生生钉在万丈深渊之中!”
“剑酒大人以凡人之躯,强催秘法抵达神明之威,终是到了油尽灯枯之时!”
“竹清姑娘嘴溢心血,众多天骄哭得肝肠寸断,老辈封号亦是老泪纵横!”
“但见天斗数十万将士‘哗啦’一声齐齐跪倒,兵刃落地之声震天动地!”
“万里长空忽现血云,却澄澈如琉璃生辉!”
“云开之处,漫天血花纷扬而下!”
“万里嫣红,只为剑酒大人一人!”
满街百姓尽皆垂首。
街巷内外静得落针可闻。
方才说书人讲到剑酒大人身化血雾时,那悲意便如潮水漫过心头,在胸间堵得发慌,在喉头哽得生疼。
眼窝子浅的更是低声抽泣起来。
“剑酒大人呐!“
“这般惊才绝艳的少年郎.怎就“
“听说皇城给剑酒大人塑造金身了!剑酒大人既说一年后归来,咱们更该多塑几尊金身才是!“
“说得对,剑酒大人归来,怕是要成神了!“
房檐上。
李谪仙缓缓吐出口气,指尖轻揉着眉心。
他越发觉得自己不对劲了。
说书人口中的故事,为何总带着说不清的熟悉?
“我可是在哪里听过?“
哗啦啦——
哗啦啦——
边陲小镇生计艰难。
除了几个商贩往台上扔些银魂币外。
庄户人家多半只能掏出铜魂币,更多的则是将自家种的瓜果时蔬,甚至攒下的鸡蛋往台上抛。
远远望去。
各色农作物如潮水般涌向高台,场面煞是壮观。
说书人却是吓得老脸发白。
若非见众人情绪热烈,险些以为是自己说砸了场子。
一旁魂师也是神色微变,急忙挡在说书人身前。
他魂力鼓荡间,化作一张大网,将抛来的物什尽数兜住。
“多谢乡亲们厚爱!“
说书人与魂师拭去额间薄汗,朝着台下欢腾的人群连连拱手。
两人对视一眼,俱从对方眼中看到欣慰。
想起初踏说书路时。
虽不至于处处碰壁。
但愿坐下来,听剑酒故事的人确实不多。
而今他们一路行来,每到一城都备受礼遇,家家户户都为剑酒大人塑起金身。
这份认同。
让他们两人真切感受到了自己的价值。
“这座小镇讲完了,我们赶往下一处去吧。“
“全听先生安排。“
屋檐上。
李谪仙从怀里摸出李氏男人偷偷塞给他的几枚铜魂币。
这原本是让他在镇上添置新衣的。
他屈指一弹。
铜币划出一道暗金弧线。
不偏不倚落在说书人的书案上。
滴溜溜转个不停。
而收回手的刹那,李谪仙不由得恍惚了一瞬。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就像……
他做过许多次这个动作一般。
书案上清脆的声响,引得说书人低头望去。
待看清那枚旋转的铜币。
他顿时怔在原地。
方才说书还未散去的满腔情绪,此刻尽数化作暖流,激得他眼眶发热。
他急忙抬头寻觅……
只见二层酒楼的飞檐上,一道身影如蜃景般朦胧,粗麻布衣在风中轻扬,那少年唇角似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静静地望着他。
“先生,收拾妥当了……”
魂师话音未落,却见说书人怔怔出神。
他循其目光望去。
也瞧见了楼檐上那道如梦似幻的身影。
虽瞧不真切眉目。
心头却无端泛起一丝熟稔。
可转瞬间。
那身影便如海市蜃景。
只余一片朦胧烙印在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