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彦此时,一点点爬起。
他好像听见,自己的脊椎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像一截被虫蛀空的朽木正在断裂。他试着蜷缩脚趾,却发现左腿早已失去知觉,只剩右腿胫骨传来钻心的刺痛——那块刺破皮肤的骨茬正刮擦着裤管布料,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他的右手五指深深抠进身旁尸体的肩胛骨,腐肉从指缝间溢出,带着令人作呕的滑腻感。左臂肘关节脱臼了,软绵绵地垂在身侧,随着他挣扎的动作像条死蛇般晃动。每一次尝试撑起身体,腹部的伤口就涌出温热的液体,浸透的绷带黏在皮肤上,撕扯时带起一片模糊的血肉。
林彦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下颌骨凸起的线条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嶙峋。汗水混着血水从眉骨滑落,在睫毛上凝结成红色的冰晶。他的视野里,世界正在分裂成无数碎片——燃烧的芦苇、破碎的钢盔、斜插在泥土里的刺刀,全都浸泡在血色滤镜中。
“起……来……”
他的喉咙里挤出气音,像台报废的老风箱。右肩胛骨嵌着的弹片随着动作在肌肉里搅动,每一次呼吸都带出细碎的血沫。当膝盖终于抵住地面时,他听见关节处传来黏腻的声响,仿佛有千万根钢针在骨髓里游走。
他的身体前方,三具叠放的尸体成了他此时的支撑点。
他的右臂小臂实在没有力气了,右手手掌,撑在最上面那具尸体的时候,不自觉的一划,最上面的那具尸体露出的肋骨的骨茬刺,在他虎口处划开新的伤口。
林彦能感觉到自己喘气越来越费劲了。
他觉得自己的肺部像是被灌进了滚烫的铁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的灼痛。
他的视野边缘开始泛黑,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啃食他的视网膜。右腿的断骨摩擦着肌肉,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汗水混着血水从额角滑落,在下巴凝结成暗红色的冰凌,随着他颤抖的动作不断碎裂。
心脏在疯狂跳动,像是要冲破肋骨的牢笼。腹部的伤口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麻木……
他觉得自己要站不起来了。
太痛了。
痛得他觉得,要是现在就死了也挺不错的。
秋秋还在家里等着自己呢。
撑不住了!
真的要撑不住了。
可就在这时。
周围的嘶喊,传进他的耳畔。
““ヤツらは砲を持ってない!今のうちに殲滅しろ!(他们没有火炮!趁现在歼灭他们!)“
“女子学校の生徒は全部俺たちのものだ!(女子学校的学生到时候,都是我们的!)”
“殺せ!殺し尽くせ!(杀!杀光他们!)”
……
是那群鬼子的声音……
他们的声音在硝烟中此起彼伏,像是地狱里恶鬼的合唱。
林彦的眼角余光里,那些土黄色的身影正在战壕间穿梭。
一个戴眼镜的鬼子军官站在沙袋上,手里的军刀反射着冰冷的光。他的脚下踩着半面青天白日旗,靴底沾满了暗红的泥浆。
更远处,几个鬼子正围着刚架好的九二式重机枪,黄铜弹链在晨光中闪闪发亮,像一条等待噬人的毒蛇。
迫击炮阵地上,炮弹接二连三地升空。
林彦看见一个瘦高的鬼子炮兵正用沾满血的手调整炮管角度,他的钢盔下露出疯狂的眼神。炮弹落在北岸的爆炸声中,夹杂着鬼子们野兽般的欢呼。
而秦淮河的对岸,他依旧没有看见,升空的炮弹!
打啊!
为什么还不打?
到底在等什么?
没有活人了。
这阵地上,除了我这个早就该死之人,已经没有其他的烈士了。
开炮吧!
“起来……”
林彦的嘴唇蠕动着,干裂的唇瓣渗出细小的血珠!
“死腿......给我起来!”
他的脑海里,回响起那首永远振奋人心的歌谣。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起来……国破家亡的人们……”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国家和真理而斗争……”
“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更不靠那些英雄豪杰……”
“能拯救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
“起来,起来,起来……”
他的右手死死抓住身旁的步枪,用那刺刀当做拐杖。
右腿的断骨在皮肤下凸起,像一柄想要刺破囚笼的匕首。
随后他突然暴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吼出来。他的身体在剧痛中猛地挺直,右腿的断骨终于承受不住压力,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但这一刻,他站了起来——像一柄出鞘的锈剑,哪怕刃口崩裂也要固执地指向苍穹。
鲜血从他的嘴角溢出,在晨光中划出一道凄艳的弧线。他的身影在硝烟中投下扭曲的影子,左臂无力地垂着,右肩塌陷,腹部的绷带早已被染成暗红。但他的眼睛亮得吓人,像是要把这最后的景象烙进灵魂深处。
但这还没完。
他的手指颤抖得像风中的枯叶,却仍摸索向腰间那颗手雷,粗糙的木柄上还沾着凝固的血迹。他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雷尾部的防滑纹路,那是为了在投掷时增加摩擦力而设计的。食指和中指缓缓扣住保险盖,指甲缝里嵌着的火药渣簌簌落下。
“咔嗒”一声轻响,他拧开了保险盖。这个动作牵动了右肩的伤口,鲜血顿时浸透了绷带。林彦咬着牙,用牙齿咬住拉环,头猛地一甩……
引线被拉出的声音在嘈杂的战场上几乎微不可闻,但林彦却听得一清二楚。木柄末端开始冒出缕缕白烟,引线燃烧的火药味混合着血腥气钻入他的鼻腔……
与此同时,他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盖过了战场上的喧嚣……咚、咚、咚,像是催命的鼓点。
“为了……胜利……”
林彦的嘴唇蠕动着,干裂的唇瓣崩开细小的血口。他的瞳孔剧烈收缩,倒映着远处升起的硝烟。在拉响引线的刹那,他猛地仰起头,脖颈上的青筋根根暴起!
“向我开炮!!!”
“来吧!”
“开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