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彦的手指,此时在焦土里痉挛着抓挠,他的指甲缝里满是火药渣和碎骨屑。
他试图撑起身体,但右肩胛骨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一块巴掌大的弹片还嵌在他右肩胛骨的肌肉里,随着呼吸微微颤动。血痂粘连着军装布料,每次挪动都像在活剥皮肤。
他的左腿胫骨可能断了。当膝盖抵住地面时,有截白森森的骨茬刺破裤管,在晨光中泛着瓷器的冷光。腹部的旧伤完全崩裂,肠子被回阳散麻痹了整夜的痛觉此刻加倍反噬,仿佛有烧红的铁钩在腹腔里翻搅。
他不得不咬住半截枪托,防止惨叫惊动战壕外,正向着战壕冲来的敌人。
晨雾在林彦眼前浮动,将世界切割成模糊的色块。
他甩了甩头,血珠从眉骨滴落,在焦黑的土地上砸出暗红色小坑。
他的右眼被血糊住了,左眼视野里,燃烧的芦苇荡像无数扭曲的鬼手伸向天空。他嗅到自己头发烧焦的糊味,还有皮肉炭化特有的油腻腥气。
但他还是咬着牙往前爬。
每挪动一下,他都觉得,自己在遭受千刀万剐的酷刑。
但他还是要往前爬。
他要找到合适的射击位。
他要杀敌!
他必须得杀敌。
他每次觉得自己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他的耳边,就会响起,金陵沦陷时,那些被屠杀的同胞的哭声……
那些被欺辱的哭嚎的女学生;那些嚎叫着的却仍被鬼子挑死的婴儿;那些怒吼着想要反抗却被鬼子打穿了身体的男人……
那些人,都是他的同胞。
在他抽取到一些特殊角色的时候,那些哭嚎的人,是他的爹娘,他的姊妹弟兄,他的玩伴,他的挚爱亲朋……
他想起那些不甘的,怨恨的,悲伤的脸……
他就咬着牙,往前继续爬行!
仇恨驱使着他。
他忍着全身的疼,终于爬进一处半塌的射击位。
这里早已成了血肉祭坛。三具尸体交叠成掩体,最上面的那个,头颅还算完整,看脸上的皱纹,应该是个有些年纪的老兵,他被冲击波掀开的腹腔里凝着暗红色血冰。中间那具年轻些,脖颈断口处的气管像枯萎的芦苇支棱着。最底下的士兵只剩半张脸,完好的左眼还睁着,瞳孔里倒映着红色与黑色交织的战场。
林彦把毛瑟步枪架在尸体垒成的平台上时,枪管压碎了一只从眼眶里,掉出来的眼球,玻璃体混着前房液溅在瞄准镜上。
他随手用袖口擦拭,布料刮擦镜片的声响让他想起小时候,老师用粉笔划黑板的动静。
一缕阳光穿透硝烟,将莫愁湖西岸的芦苇镀上血色。
林彦强忍着疼,把眼眶贴近瞄准镜,他的瞄准镜里,此时突然闯入三个土黄色身影——最前面那个鬼子正用刺刀挑开挡路的浮尸,军靴踩在肿胀的肚皮上发出噗嗤闷响。后面两个端着三八式步枪,枪口的刺刀沾着可疑的暗红色。
林彦的食指扣在扳机上,断裂的指甲刮擦着金属护圈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屏住呼吸,却听见自己胸腔里传来破风箱般的喘息。
第一发子弹击发时,后坐力撞得他肩胛骨的伤口迸裂,温热的血液顺着脊背往下淌。
子弹打偏了,擦着领头鬼子的钢盔飞过,在芦苇荡里激起一片碎叶。那鬼子猛地缩头,仁丹胡下的嘴咧开,露出黄黑的牙齿。林彦看见他转头对同伴说了些什么……
他身后那两个鬼子,警惕的寻找子弹打来的具体方位。
第二发子弹上膛时,林彦的手抖得厉害。他的视线被汗水与血水模糊,瞄准镜里的十字线在敌人胸口晃动。他扣下扳机,枪托狠狠撞在锁骨上——这一枪打中了第二个鬼子的肩膀,那人踉跄着后退,却没能倒下。
“这群狗日的……”
林彦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咒骂,唾沫里混着血丝。
他颤抖着退出弹壳,黄铜弹壳落在尸堆上,滚进一滩半凝固的血里。
那群鬼子已经彻底警觉,他们分散开来……
但没关系……
林彦像一条毒蛇一样,咬住那个受伤的鬼子。
他看见那个鬼子弓着腰,想要重新钻入芦苇荡。
自己绝不会让他如愿。
他再次扣动扳机。
可他的第三发子弹,打空了,子弹掀起的泥土溅在鬼子脸上,却没能阻止对方继续往芦苇荡的方向跑……
第四发子弹卡壳了。
林彦的指甲在枪栓上折断,他咬着牙用刺刀柄猛击枪栓,暗红的血从虎口渗出。
当子弹终于上膛时,那个鬼子距离芦苇荡不足五米,林彦似乎看见了那个鬼子的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狂喜。
林彦再次扣动扳机。
砰的一声。
这一枪打中了鬼子的腹部。
那人像被无形的大手迎面捶了一拳,整个人向后仰倒。
林彦看见他捂着肚子在泥地里翻滚,土黄色军装很快被血浸透,变成肮脏的褐红。但鬼子还在爬,染血的手指抠进泥土,拖着肠子流出的身体一点点向前挪动。
林彦没有犹豫,打出第五发子弹!
这一颗子弹从鬼子的下巴贯入,在他的后脑炸开碗口大的血洞。脑浆溅在芦苇杆上,像打翻的豆腐脑。
林彦咧开嘴,笑得像是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一个!!!”
“够本儿!”
他立刻低头换弹,但他发现自己的手指已经不听使唤。
备用的子弹从掌心滑落,掉在一旁染血的泥地里。他低头去捡子弹的时候。
无数发子弹突然打了过来。
那些子弹有的打在他东侧距离他五十米远的焦尸上,有的打在他西侧,距离他三十米的尸块上。只有一发子弹,是他擦着他的头顶飞过,钢盔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变形声。
他好像闻到了头发烧焦的糊味,右耳嗡嗡作响,仿佛有千万只蜜蜂在颅腔内振翅。
但好消息是。
他能确定,那群鬼子还没有发现他。
林彦缓缓抬起头,眼前的战场像一幅被恶魔肆意涂抹的油画。浓烟在晨曦中翻滚升腾,时而聚拢成狰狞的鬼脸,时而又被晨风撕扯成缕缕灰纱。燃烧的芦苇荡腾起的黑烟与炮火掀起的黄褐色硝烟交织在一起,在战场上投下变幻莫测的阴影。
林彦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与硝烟融为一体。他眨了眨被血糊住的右眼,左眼的视野里,飘散的烟雾在阳光照射下呈现出诡异的色彩——靠近火焰的部分泛着橙红,边缘则渐渐变成紫灰色。这些烟雾像有生命的帷幕,时而遮蔽敌人的视线,时而又将他们的身影切割成模糊的碎片。
一阵北风吹来,将浓烟压向湖面。
林彦缩着膀子,把新的子弹,一颗一颗的压入枪膛,他觉得那声响清脆悦耳。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美妙的声音。
随后他抬起枪管。
瞄准镜里此时灌满翻滚的烟尘。
他耐心等待,直到烟雾中隐约现出一个土黄色的轮廓。那是个正小心翼翼探路的鬼子,钢盔下的侧脸在硝烟中时隐时现。
林彦扣动扳机时,后坐力震得他伤口迸裂。
一枪,没打中。
林彦立刻拉动枪栓。
第二枪,还是没打中。
林彦忍着伤口崩裂带来的剧痛。
第三枪……砰的一声,打中了那个鬼子的膝盖。
第四枪……子弹蹭着那个鬼子的太阳穴飞过。
第五枪……子弹穿过烟雾,在那鬼子脖颈处绽开一朵血花。那个鬼子像被无形的大手猛地一推,仰面栽进燃烧的芦苇丛中,溅起的火星在空中短暂地划出一道弧线。
新的硝烟很快填补了这个空缺。林彦看见更多的土黄色身影在烟雾中晃动,像一群游荡的恶鬼。
他们盲目地朝可疑的方向射击,子弹打入尸堆的闷响此起彼伏。有发子弹击中林彦身旁的钢盔,发出“铛”的一声脆响,震得他耳膜生疼。
他借着烟雾的掩护更换弹夹,手指在血水中摸索着寻找子弹。
一枚弹壳滚进尸体张开的嘴里,发出诡异的“叮当”声。
装弹时,他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与远处鬼子的叫喊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的二重奏。
当又一阵东风吹散烟雾时,林彦已经锁定了新的目标——一个正在架设机枪的鬼子。阳光穿过硝烟,在那人的钢盔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林彦屏住呼吸,看着瞄准镜里的十字线缓缓对准对方的后心。
枪响的瞬间,机枪手像触电般剧烈颤抖,扑倒在刚架好的机枪上。他的同伴惊慌四顾,却只看到随风飘散的硝烟和满地尸体。
林彦趁机又开一枪,这次打中了另一个鬼子的膝盖。那人惨叫着跪倒在地,双手抱着断腿在血泥中打滚。
浓烟再次升起,将林彦的身影完全隐藏。
他靠在尸堆上喘息,发现自己的左手已经僵硬得无法伸直。手背上的一道伤口深可见骨,粉色的肌腱像断裂的琴弦般支棱着。他咬住衣袖撕下一块布条,用牙齿配合右手草草包扎。
烟雾中突然传来皮靴踩碎骨头的声响。
林彦猛地绷紧身体,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正在十米外徘徊。那鬼子端着刺刀,小心翼翼地挑开每一具可疑的尸体。
林彦缓缓将枪口对准那人的腹部,却在扣动扳机时,只听见咔哒一声,弹匣被他打空了
他屏住呼吸,右手悄悄摸向一直紧紧挂在腰间的手雷上。
可在这时,砰的一声。
一发不知道从哪里打来的子弹,正中那个鬼子的后脖颈。
鲜血飙溅。
林彦猛地转头,他此时在硝烟中隐约看见东侧战壕里有个模糊的身影在蠕动。
他举起毛瑟步枪的望远镜,这才把那个人影看得真切。
那是个几乎不成人形的老兵。
他的军装被烧得只剩下几缕焦黑的布条,裸露的后背上布满弹片划出的沟壑,像被犁过的田地。右臂从肘部以下完全消失,断口处用烧焦的绑腿布胡乱扎着。老兵的脸被火药熏得漆黑,只有眼白和偶尔咧开的牙齿在黑暗中闪烁。他正用仅剩的左臂拖着一挺毛瑟步枪,每挪动一寸,身下就留下一道暗红的轨迹。
老兵的右腿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白骨刺破膝盖处的皮肤,在晨光中泛着森冷的光。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的鬼子。当他把机枪架在一具无头尸上时,林彦看见他残缺的手指在扳机上颤抖,像枯树上最后一片不肯坠落的叶子。
他把步枪架在被鲜血染红的沙包上,像条将死的毒蛇……
而就在这时,西北方向突然也响起一声清脆的枪响。
林彦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瘦得像骷髅的士兵正从尸堆里挣扎着爬起。那人的钢盔早已不知去向,头发被血黏在额头上,左眼处是个血肉模糊的窟窿。他的军装前襟完全被血浸透,每呼吸一次,胸口那个弹孔就冒出粉红色的血泡。
可他手里,仍死死攥着一把步枪。
他正把枪口抬起,对准那些正在靠近战壕的侵略者。
林彦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心脏,在砰砰跳动。
太好了。
这片阵地,不是他一个人在坚守。
可这偌大的阵地。
除了他们三个外,大概率,真的再也没有其他的活人了。
秦淮河的北岸,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援军。
可就在这时。
北风忽然呼啸。
阵地上的硝烟,被吹得纷乱。
林彦这时才发现,那些身穿土黄色军装的侵略者,已经踏入了一片焦土的阵地上。
林彦睚眦欲裂。
开始焦急的在周围的尸体上,搜寻子弹。
同时他眼角的余光,看向东侧时,发现有十几个鬼子,已经发现了那个断臂老兵,那支鬼子小队,距离断臂老兵,不足三米的距离,他们举枪就要打,但与此同时,那个断臂老兵已经用牙齿咬开了手榴弹的保险栓。导火索“嗤嗤”燃烧的声音中,老兵独臂高举着手榴弹,像举着火炬的殉道者。
他的嘴唇蠕动着,似乎在哼唱某首家乡小调,但很快,就被爆炸声完全淹没。
一起被爆炸的的火光吞噬的,还有距离他很近,没来得及逃跑的三个鬼子……爆炸的气浪掀飞了三个鬼子,残肢像熟透的果实般四散坠落。
西北方的独眼老兵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鲜血从嘴角汩汩涌出。他毫不在意地用袖子擦了擦,继续瞄准。这次他的子弹打爆了一个鬼子腰间的弹药包,腾起的火球瞬间吞噬了周围五六个土黄色身影。
可很快,鬼子的狙击手发现了他。
一发子弹打来。
砰的一声。
西北方向的老兵的脑袋,被一枪打穿!
偌大的战场,又只剩下自己。
他需要子弹。
就算死,他也要再多打死几个敌人……
他的手指在焦黑的泥土里摸索着,指节擦过冰冷的弹壳、碎裂的骨渣和黏腻的血块。他的指甲缝里塞满了火药渣,每一次抓挠都带出暗红色的泥浆。
一枚变形的子弹头硌在掌心,他像捡到宝贝似的攥紧,却发现弹头已经扭曲得无法使用。
他强忍着剧痛,翻过一具俯卧的尸体,死者的后脑勺有个拳头大的窟窿,脑浆已经凝固成灰白色的胶状物。他在尸体腰间的弹匣袋里,林彦摸到了两发沾血的子弹。
林彦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
远处的皮靴声越来越近,踩碎骨头的脆响像死亡的倒计时。
林彦咬着牙将子弹压入弹仓,金属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他的拇指被退壳钩划开一道口子,血珠顺着枪机滑落,在锈迹斑斑的金属表面画出蜿蜒的红线。
“金陵城不应该是这样的!”
“莫愁湖也不应该是这样的……”
“金陵城的山应该是青的,草应该是绿的,做子女的应当孝敬父母,为国捐躯者应该进祠堂,读书人应该不该去恶狠狠地学当一个兵痞,那些好姑娘,不应该被逼着去当一个娼妓。”
“我知道这个国家未来会变好的。”
“但他一定不是突然就变好的。”
“不是过了一百年,时候一到,一下子就变好的。”
“一定有很多人的牺牲,很多人的壮烈,很多人的舍生取义……他才变好的。”
“天之生人也,与草木无异,若为一二有益事业,则可与草木同生,而不与草木同腐!”
“我是一个没什么本事的人!但我想在这个世界,拯救一次金陵城。”
林彦咬着牙,拉动枪栓。
可就在这时。
三个土黄色的身影突然冲破硝烟,最近的那个距离林彦不足十米。鬼子军曹的刺刀上挑着一块残破的青天白日旗,旗面还在滴血。林彦缓缓抬起枪口,却听见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呐喊从秦淮河北岸传来。
那声音起初模糊不清,像远方的雷鸣。渐渐地,成千上万个声音汇聚成清晰的怒吼:
“杀!”
“杀!!”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