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的时候。
林彦终于带着原本驻守在第三战壕的一百多名战士,抵达了第一战壕。
第一战壕的泥土吸饱了鲜血,在林彦军靴下发出黏腻的呜咽。
他检查面前的沙袋时,半截断指从边缘滚落,像被虫蛀空的苍耳。
晨光穿过硝烟,在战壕里投下蛛网般的光斑,照见他身边,从第三战壕,补进第一战壕的战士们惨白的脸。
林彦此时气喘吁吁。
他看见,第一战壕的东南角,有一处被火炮轰开的缺口。
但那处缺口,被三具叠放的尸体堵住,最上面是个胡子花白的老兵。他的胸口被子弹打穿,他下面的那具尸体,则是脖颈断裂,一颗子弹,洞穿了第二具尸体的脖颈,最下面的那具尸体,半颗头颅被打碎……
三具尸体早已僵硬,结成一座血腥的雕塑。却堵住了战壕的缺口——用我们的血肉铸成新的长城!
战壕拐角处,两个少年兵背靠背坐着。左边那个脑袋歪在战友肩上,天灵盖被弹片削去大半,灰白的脑浆凝在同伴领章上;右边的胸口被子弹打穿,双手却死死抱着那老旧的汉阳造……他们脚下的积水泛着油光,漂着半块泡发的玉米饼。
林彦踩着混着血的泥地,继续往前走……
跟在他身后的士兵,不小心,栽倒在一架打空了子弹的马克沁机枪旁,撞翻了弹药手的遗体。那具尸体,本就被打穿了胸腔和腹腔……倒在地上后,内脏混着鲜血全都流了出来……
他们踩着血泊前进,每一步都溅起细碎的血珠。有具无头尸跪在战壕中央,颈动脉像枯萎的藤蔓垂在胸前,手里攥着张浸透血的黑白照片。
距离那具无头尸体不远的地方,战壕的前方的沙袋上,还横着半截身躯——下半身的身躯,肠子像风干的腊肠耷拉下来。看他脚上破旧的草鞋,那应该是一名川军,绑腿散开如招魂幡,脚掌钉着三枚弹片。他腰以上的部位不翼而飞,只剩下腰部以下的屁股和一双被子弹得的千疮百孔的腿……
再前面,是一处深坑……坑里积着暗红的血水,一个钢盔浸泡在血水坑里,他的主人,已经不知去向……
林彦此时终于停下脚步。
他看见不远处,几个满身疮痍的士兵,趴在射击孔位上,咬着牙,还在不停射击。
那几个士兵身上的军装,已经被染成黑红色,黑色的是火药,红色的是鲜血……
他们的对面,是莫愁湖西岸,上千支敌人的的枪口。
那群该死的鬼子,仍旧在射击。
但和夜里不一样的是。
湖对岸的枪声,比昨晚小了不少。
密集度还不到,昨晚的三分之一。
林彦猜测,鬼子的指挥官,应该是在发现八辆坦克,被炸得只剩下一辆——发现没法搭建浮桥渡湖之后,准备改变策略……
林彦猜测那群鬼子在简单的修整后,大概率会选择绕过莫愁湖,从莫愁湖两侧进攻,强攻大夏守军的第一道战壕第二道战壕阵地——林彦也将其称为莫愁湖阵地。
鬼子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拿下莫愁湖阵地,否则的话,一旦大夏的援军赶来——大夏援军,可以占据之前挖好的第三道战壕,依靠秦淮河地势。直接伏击鬼子,再加上莫愁湖阵地的大夏守军……可以形成,对敌军两面夹击的攻势。
当然,达成这一点,需要两个条件,第一,鬼子的大军如果绕行莫愁湖的话,莫愁湖阵地的守军,可以坚守阵地,不让鬼子快速占领莫愁湖阵地。
第二,真的会出现援军……会有援军吗?金陵城内的大部分大夏守军,都已经自身难保……
林彦嘴角不自觉的抽动,他苦涩的笑了一下。
之后他揉了揉太阳穴。
对身后的,跟着他从第三战壕转移到第一战壕的战士,声音嘶哑的下达命令。
“所有人,补全第一战壕的射击位。”
“在全体阵亡之前。”
“莫愁湖阵地,绝不能丢!!!”
回应他的是一百多个嘶哑的声音,那些声音,在战壕里炸开,像钝刀刮过生锈的铁皮。
“是!长官!”
一百来个士兵,全部散开,他们开始填补第一战壕的射击位。
第一战壕的很多射击位,都是空的——之前坚守在那里的士兵,已经扛着炸药包,冲向了莫愁湖……
还有一些射击位上,是已经倒下的尸体……
一个颧骨高耸的老兵,掀开机枪位上的尸体时发现,那具遗体保持着托弹链的姿势,指节已经僵硬地卡在供弹口。老兵用刺刀撬开死者的手指,黄铜弹链哗啦一声散落,弹壳上还粘着半截小指。他抹了把脸,把血和泪全糊在了马克沁机枪的枪栓上。
“兄弟,换岗了……“
“放心,我们绝不让小鬼子,跨过秦淮河。”
另一个机枪位上,从第三战壕调来的,国字脸的机枪手,跪在沙袋后,把脸埋进前任射手的肩窝深深吸气。试图把那具,后背被炸得皮开肉绽的尸体,抬起来!
可这时他忽然发现,那具尸体,竟然还带着余温,像睡着般歪在胸墙上。
那名国字脸的机枪手,身体微微发颤,随后把那名已经死去的同胞的遗体,平放在自己脚下。
“兄弟,你就在旁边看着……看着我杀敌!你们这些战死的英灵,一定保佑我们啊!保佑我们取得胜利,保佑我们这多灾多难的国家,可以苦尽甘来……”
东侧射击孔传来压抑的呜咽。补位的年轻士兵正把战友的遗体往外拖,他一边拖拽遗体,一边呜咽……被他拖拽的遗体,是个满脸稚气的少年,眉心有个焦黑的弹孔,睫毛上结着霜花。
补位的年轻士兵,在拖拽遗体时,手掌不小心陷进尸体肋间的弹伤,温热的腐血突然喷了他满脸。他愣了两秒,钢盔下的眼睛红得像两团炭火。
“狗日的……狗日的……”
其他的步枪位,也传来有节奏的“咔嗒”声。几个老道的士兵正在清理卡壳的老套筒,他们脚下躺着原主人的遗体,三支打空的步枪摆在地上。其中一个瘦削的老兵,突然蹲下身体,掰开一个尸体紧握的左手,那个尸体的掌心里,躺着五发保养锃亮的子弹……
瘦削的老板,嘿嘿一笑。
把那五枚子弹捡起,装进衣兜里。
“放心吧!兄弟!”
“这五枚子弹,我一发都不会浪费……”
“我会消灭至少五个敌人!”
最西侧的散兵坑里,新补进的,圆脸射手正用绑腿布擦拭枪机。
原主人仰面躺在坑底,胸口整齐排列着五个弹孔,像朵绽开的血梅。
可就在这时,那圆脸射手忽然发现,他脚下的那具尸体突然抽搐了一下——原来是只野鼠从袖管里钻出,叼着半块硬如石头的馍。
林彦此刻也已经趴在一个新的射击位上,右手攥着一支毛瑟步枪,左手则握着黄铜望远镜,不时观察莫愁湖西北岸的情况……只是此时湖面上,有一层薄雾,让他无法真切的看清莫愁湖西岸的状况……
他倒是看清了眼前,狰狞如地狱的莫愁湖——晨风掠过莫愁湖,裹挟着硝烟与血腥,在湖面上掀起细碎的波纹。
天光已大亮,铅灰色的云层被炮火撕开几道裂口,阳光如血水般渗入战场,将一切都镀上一层猩红的釉色。
林彦看见三十米外的湖岸像被巨兽啃噬过的残骸——焦黑的芦苇荡仍在燃烧,浓烟翻滚着升向天空,如同无数扭曲的魂魄。
湖面早已不是水的颜色。
粘稠的暗红铺满整个视野,像一锅煮过头的肉汤,表面浮着一层油脂般的泡沫。那是血与脂肪的混合物,在晨风中微微颤动,反射出诡异的虹彩。尸体密密麻麻地堆叠在浅滩上,有的仰面朝天,四肢张开如破碎的玩偶;有的蜷缩成团,仿佛仍在母腹中的胎儿。
一具无头尸卡在一辆残破的坦克的履带间,脖颈断口处的筋肉像剥开的电缆,白森森的脊椎骨突兀地戳向天空。
七辆坦克的残骸散布在湖泊的浅滩上,像被孩童随手丢弃的锈铁玩具。
最近的一辆九五式侧翻在浅水区,炮管插进淤泥,舱盖被炸飞,露出内部焦黑的骨架。驾驶员的半截身子挂在炮塔边缘,烧焦的双手仍死死攥着操纵杆,指节蜷曲如鹰爪。
另一辆九四式的履带断成数截,钢钉崩飞,像一具被抽筋剥皮的野兽。车体下方的血泊里泡着三具尸体——两个穿土黄军装的鬼子,一个穿灰蓝军装的大夏兵。三人的伤口相互咬合,刺刀捅穿的腹腔、子弹击碎的颅骨、手榴弹撕裂的胸膛……仿佛一场死亡的榫卯,严丝合缝。
晨风忽然转向,带来一阵令人作呕的甜腥。
林彦的视线被牵引到西侧礁石群——那里堆叠的尸体最厚,像一道用血肉砌成的堤坝。
潮水退去时,尸堆的缝隙间渗出暗红色的细流,在沙地上画出枝杈状的图腾。一顶被弹片劈开的钢盔滚落其间,衬布里黏着几缕头发,发梢还缀着凝固的血珠。
更远处,十几个浮尸随波起伏,肿胀的面孔像发酵的馒头,眼白翻出,嘴唇泡成紫黑色。有人怀里仍搂着炸药包的残骸,导火索如海草般缠绕在手臂上。
湖心处漂着一具特殊的遗体。
那是个少年,苍白的脸侧着一半浸在水里,一半露出湖面外,他后背的军装被机枪子弹撕成渔网,露出蜂窝状的伤口。他的左手向前伸展,五指张开,仿佛仍在试图抓住什么。阳光穿透水面,将他的指尖照得近乎透明,像一簇即将融化的冰棱。
林彦觉得那少年的遗体有些眼熟……很像王兴海,但他不能确认,他看见那副遗体,随着波浪轻轻磕碰坦克残骸,发出空洞的“咚咚”声……
风突然大了。
燃烧的芦苇荡爆出一串火星,灰烬如黑雪般纷扬落下。
东边的太阳完全升起来了。
光线刺破烟霾,将湖岸的细节照得纤毫毕现。
林彦看见子弹壳在尸堆里闪烁,像撒了一地黄铜纽扣;看见炸飞的枪托卡在坦克炮管上,木质部分已经炭化;还看见一只被气浪掀到树梢的军靴,鞋带系成死结,里面蜷着半只脚掌。最刺眼的是那些漂浮的脏器——一段肠子挂在坦克观察镜上,像条风干的腊肉;某块肺叶摊在礁石表面,肺泡如蜂巢般密集;甚至有颗完整的心脏搁浅在浅滩,心室被弹片贯穿,裂口处凝着果冻般的血块……
湖对面的枪声,越来越小。
一阵北风吹来,将湖面上的薄雾彻底吹散……
林彦将黄铜望远镜抵在眉骨的旧伤上,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
镜头里的莫愁湖西岸,像被抽干了生机的标本——原本密密麻麻的土黄色身影已消失大半,只留下满地弹壳和踩烂的弹药箱。
几个孤零零的沙袋工事歪斜地堆在岸边,里面蜷着几具鬼子的尸体……
迫击炮阵地只剩下几个焦黑的圆坑,像被巨人用烟头烫出的疤痕。
原本架炮的三角架痕迹还留在泥地里,旁边散落着几枚未引爆的哑弹,铜制引信在阳光下闪着危险的光。
更远处,一辆被炸毁的卡车骨架冒着青烟,驾驶室里垂下一截焦黑的手臂,手指蜷曲如枯枝。
唯一还在活动的是一支约百人的小队。他们分散在湖岸的礁石后方,三八式步枪的枪口不时喷出火光。子弹打在北岸战壕前沿的沙袋上,激起细小的尘土。有个戴眼镜的军曹正用望远镜观察这边,镜片反光像两粒冰冷的银币。他身后的士兵机械地重复着装弹、射击的动作,像一群上了发条的玩具兵。
风突然转向,卷着硝烟灌进林彦的鼻腔。
他喉结滚动,咽下一口带着铁锈味的唾沫。
望远镜的视野边缘,几条被踩踏出的新鲜小径蜿蜒伸向莫愁湖南北两侧——芦苇倒伏的方向整齐划一,叶片断口处的汁液还未氧化变黑。
“操!”
林彦不自觉的咒骂了一声,从牙缝里吐出的音节,带着灼热的怒气。
他放下望远镜,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边,毛瑟步枪的扳机护圈,金属表面的防滑纹路硌得指腹生疼。
撤退了?
不,不可能!
他们的目的是安全区。
提起女学生,第六师团的那群畜生,都跟狼崽子一样,嗷嗷直叫。
他们怎么可能撤退?
那群该死的恶鬼,应该是打算侧翼包抄。现在他们八成正兵分两路,像两只毒蝎的螯钳,沿着湖岸的芦苇荡悄无声息地摸过来。
而更可怕的是,这群一万年不变的小鬼子,最经常用的战术还是,炮兵轰步兵冲,步兵冲不上炮兵轰,炮兵轰完再步兵冲……
他们的迫击炮阵地也转移了。
林彦之前观察过,这支联队,配备的是轻型,九七式八十一毫米迫击炮,这种迫击炮,可分解为炮管、底座和支架三部分,由士兵背负运输……等抵达合适的地方后,再重新组合。
鬼子的弹药,比他们充沛多了。
之前虽然双方的迫击炮阵地互射,但实打实打掉的炮兵组,其实没几个。
他们守军,损伤大半,死了三四百人,才拼掉对方七辆坦克车……
可截止到目前为止,那支三千多人的鬼子联队,却没死几个人……鬼子的联队,几乎还处于满编状态。
一旦被他们成功突进,迫击炮先轰炸一轮,三千多人的步兵组,再冲击一轮。
秦淮河前,两道战壕组成的莫愁湖阵地,剩下的这三百来人,估计直接就歇菜了……全都战死沙场了。
鬼子到时候,可以畅通无阻的跨过秦淮河。
昨天夜里,大夏守军扛着炸药包,悍不畏死的冲锋,的确震撼到了这群鬼子。
但这也让这支联队的邪倭台指挥官,认清了莫愁湖守军的数量和底细……
一股无法形容的绝望,弥漫在林彦的心头。
林彦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回阳散的药效正在消退,腹部的伤口开始泛起细密的刺痛,像有无数蚂蚁在啃噬内脏。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血和火药混合的苦涩。
现在更要命的是时间——如果鬼子已经出发半小时,那么最多再有一刻钟,第一发迫击炮弹就会砸在战壕正中央。
他狠狠捶了捶自己的脑袋。
“死脑子快想啊!”
“快他娘的想想,还有什么办法。”
“你他丫的在这个世界苟活到现在,不就是为了多做些什么吗?死脑袋快想啊!”
战壕里的积水映出他扭曲的倒影。那张脸上布满血痂和烟灰,眼里爬满红血丝,活像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倒影突然被涟漪打碎——是血水从沙袋缝隙渗下来的声音,嘀嗒,嘀嗒,像某种死亡的倒计时。
“死脑子,快想!无论有没有援军,我都得想办法,坚守这片阵地,到日落!我背后可就是金陵老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