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嘶吼如惊雷劈开硝烟。
那个高大的身影,喊完之后,第一个冲了出去。
而后,他身后的第一道战壕里腾起两百多道身影,跟着那高大的身影,一起发起冲锋……
林彦的身体止不住的微微发颤。
他认出来了,那个高大的身影,正是胡连庆。
此时,胡连庆的疤脸在火光中扭曲如恶鬼,炸药包在他肩上颠簸,他的跛脚踩过战友的遗体时溅起血花。
林彦此时还看见,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的也扛着炸药包的少年郎。
是他之前见过的王兴海。
可就在这时,跟在胡连庆身后的王星海突然一个趔趄——一颗子弹穿透了那个肩膀,但那个少年只是咬着牙,继续冲锋……
枪炮声,在夜色下响个不停。
莫愁湖西岸,那上千支步枪,不停喷吐火焰,一刻也不肯停歇!
坦克的机枪的扫射,则像死神镰刀横扫而过。
刚刚冲出战壕的二百来个战士,不断有人倒下……
冲在最前的几个战士,甚至被打成筛子,血雾在月光下呈现妖异的紫红色。
有人被炸飞的钢片削去半边脸,仍摸索着往前爬;有人抱住中弹的战友当肉盾,在枪林弹雨中突进了五米才倒下。
而就在这时,原本正在冲锋的王星海,突然往右侧一扑,他用身体挡住射向胡连庆的子弹,少年的脊椎在弹雨中折断成诡异的角度。
胡连庆眼睁睁看着那个和自己儿子,长得分外相似的少年,瞪着双眼,倒在湖岸边,倒在血泊里。
血沫从少年嘴角不断涌出,在惨白的脸颊上蜿蜒出暗红色的小溪。那双还带着稚气的眼睛瞪得极大,倒映着炮火染红的夜空,像两颗浸在血水里的黑曜石。
胡连庆脸上的十字伤疤剧烈抽搐起来,像条被烙铁烫到的蜈蚣。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缺了门牙的牙床漏出“嘶嘶”的抽气声。额角的青筋暴起,汗水混着血水顺着太阳穴滑落,在下巴凝结成暗红色的冰凌。
但他来不及去合上那少年的双眼。
因为此时,突然有子弹“嗖嗖”的打来,擦过耳际……胡连庆的双眼充血,他只来得及,扯过少年怀里的炸药包,便继续往前跑。
林彦通过望远镜,看见,胡连庆的前方是一片芦苇丛……
那片芦苇丛在夜风中沙沙作响,如同万千冤魂的絮语。
胡连庆纵身跃入芦苇荡时,枯黄的苇叶划过他脸上的伤疤,留下细小的血痕。
五个身影——五个大夏的战士,跟在胡连庆的身后,紧随其后没入其中……
林彦一下子失去了胡连庆的踪迹。
但他马上调转望远镜,看向莫愁湖……
湖面此时被炮火撕扯得四分五裂……
距离莫愁湖三十米的第一道战壕,仍旧不断的有战士,从战壕里跃出!
他们跃出战壕的身影,在月光下凝固成黑色的剪影,像一幅被战火灼伤的版画。
他们冲锋的姿态千奇百怪——有人高举着炸药包,像举着火炬的殉道者;有人佝偻着腰,仿佛要把自己钉进敌人的炮口;还有人张开双臂,像要拥抱迎面而来的子弹。
……
第二道战壕的迫击炮阵地,则在不停开火,一边和对面的迫击炮阵地对轰,一边支援负责发起死亡冲锋的战士……
双方的迫击炮阵地,都瞄准了湖心……大夏的迫击炮,目标是莫愁湖边缘浅滩的敌军坦克,鬼子的迫击炮,目标则是那些冲锋的大夏军人……
双方的炮弹,几乎是同一时间落进的湖心……炮弹在湖心炸开的刹那,时间仿佛被炸得粉碎。冲击波掀起的水墙里裹挟着残肢断臂,在月光下形成诡异的喷泉。
林彦看见,一个战士被气浪掀到半空,他的军装下摆翻飞如折翼的鸟,怀里的炸药包却始终紧紧搂在胸前。当他坠入火海时,爆炸的亮光将他最后的姿态烙在夜幕上。
东侧浅滩处,十几个大夏士兵的身影正涉水冲向坦克。
子弹打在水面上,激起无数银亮的水钉。最前面的那个突然踉跄,却用刺刀撑住身体继续前进。他身后的战友一个接一个倒下,血水在湖面晕开,像打翻的朱砂在宣纸上蔓延。最后剩下的三个战士同时扑向履带,爆炸的火光中,坦克像受伤的野兽般剧烈抽搐。
西岸礁石群后突然闪出五六个黑影。他们贴着岩壁蛇形前进,子弹打在石头上迸出火星。最瘦高的那个突然加速冲刺,却在距离坦克十米处被机枪拦腰扫断。
他倒下的瞬间,后面的人踩着他的背跃起,将捆着手榴弹的炸药包塞进炮管。轰然巨响中,炮塔像香槟塞子般飞向夜空。
第二道战壕的迫击炮仍在嘶吼。
炮弹划过抛物线的尾焰,在夜幕上织出猩红的蛛网。
又有一发炮弹正中湖心,炸起的水柱里混着钢盔和步枪零件。浮尸被气浪推着上下起伏,像在跳某种诡异的舞蹈。一顶被弹片撕碎的军帽漂到岸边,帽徽上的青天白日已被血染成暗红……
而就在这时。
北面芦苇荡突然剧烈晃动。
七个身影同时跃出,他们浑身湿透,军装贴在身上像第二层皮肤。
最壮实的那个突然跪倒,却用膝盖继续向前挪动,拖出的血痕在月光下泛着磷光。后面的人一个接一个扑上去,用身体组成肉盾。
最后那个小个子终于冲到坦克底部,拉响的集束手榴弹。轰的一声,将履带炸成两截。
林彦的视线开始模糊。
望远镜的镜片上沾满不知是汗水还是血水的液体,让整个世界变得扭曲。
他看见有战士把炸药包绑在背上,像古代的死士般直挺挺冲向坦克车;看见缺了条胳膊的老兵用牙齿咬着导火索,在血泊里蠕动前进;还看见负伤的大夏战士,趴在浅水滩上,连成一片,用身体搭建人桥,只为了后面冲锋的同志们,能奔跑得顺利一些……
湖面渐渐被尸体铺满,像秋日里厚厚的落叶层。
新倒下的人砸在浮尸上,溅起的血珠在月光下如同红宝石。
有具遗体被水流推到岸边,年轻的面孔朝上,睁着的眼睛里还映着最后一刻看到的炮火。
迫击炮的轰鸣突然变得稀疏。
林彦转动望远镜,看见第二道战壕里,所剩的炮弹已经不多了……炮手们正在搬运最后一批弹药箱。
一个满脸焦黑的士兵突然瘫坐在地上,他颤抖着去捡滚落的炮弹,却发现自己的手指早已被烫得血肉模糊。
东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晨曦像稀释的血水般渗入战场。
林彦数了数湖面上还在燃烧的坦克残骸——六辆。
这个数字让他胃部绞痛。还有两辆钢铁怪物正在碾过浅滩,履带绞碎骨头的声音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再炸掉一辆……”
“哪怕再炸掉一辆也好!”
“绝不能让鬼子的坦克车开过来,该我了……”
……
林彦低声喃喃,视野却不自觉的转向胡连庆刚刚潜入的那片芦苇荡……
他有些担心……
鬼子的坦克机枪曾多次扫射那片芦苇,子弹如暴雨般倾泻,将茂密的芦苇拦腰打断,碎叶纷飞。迫击炮弹也接二连三地砸进芦苇丛中,爆炸的冲击波掀起浑浊的湖水,硝烟裹挟着燃烧的芦苇杆,火星四溅。
此刻,莫愁湖周边的芦苇丛早已不复先前的茂密。熊熊烈火在湖岸边肆虐,火舌贪婪地吞噬着干枯的苇叶,黑烟翻滚着升腾而起,将半边天空染成灰黑色。火焰在风中摇曳,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像是无数冤魂在低声呜咽。
林彦死死盯着那片燃烧的芦苇荡,喉咙发紧。
可就在这时,突然,一丛完好的芦苇被粗暴地分开,水花四溅中,一个浑身挂满冰凌与血痂的身影,突然跃出,他像从地狱爬出的修罗。
是胡连庆。
他在那片芦苇荡里不知道经历了什么……
他的军装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被硝烟、血水和淤泥染成一种诡异的黑褐色。他左袖管空荡荡地飘着,断臂处缠着的绷带早已被血浸透,随着奔跑的动作甩出细小的血珠。右肩胛骨处有个对穿的弹孔,边缘的皮肉外翻,像张惨白的小嘴。那道标志性的十字伤疤此刻完全被血糊住,像两条交错的蚯蚓在脸上蠕动。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腹部——肠子从破裂的军装里漏出一截,随着奔跑在腰间晃荡。他每跑一步,那截肠子就在晨风中摆动一下,在熹微的晨光中泛着诡异的粉白色。
可他的眼神亮得吓人。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中有烈火在燃烧,他死死盯着距离他不远的那辆咆哮的钢铁巨兽。
之后他毫不犹豫地向距离他最近的坦克冲去。
他的嘴角咧到极限,缺了门牙的牙床暴露在外,随着粗重的呼吸发出"嘶嘶"的漏气声。汗水混着血水从额头滚落,在下巴凝结成暗红色的冰凌,又被奔跑的惯性甩碎在夜风中。
他身上绑着四个炸药包——都是用撕碎的绑腿布条紧紧捆在他的身上!
他腰间还别着六枚手榴弹,保险栓全部用麻绳串联,绳头咬在他牙齿间。随着奔跑,手榴弹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金属声响。
“老胡——!”
第三道战壕里的林彦忍不住嘶喊。
他看见胡连庆的跛脚踩在浅滩上的尸体上,不停地往前跑……
那些死去的战士,此时竟还在用自己的尸体——助他一臂之力!!!
坦克的机枪突然调转方向,子弹犁过胡连庆身边的身体和泥地,溅起的尸块打在他脸上,他却毫不在意……一发子弹击中他的右腿,爆开的血雾在周围火光的映衬下中呈现妖异的橙红色。他闷哼一声,却借着这股冲击力猛地向前滚去,恰好躲过后续的扫射。
十米
五米。
坦克的履带近在咫尺,轧过浅滩时绞碎骨头的声音清晰可闻。
胡连庆突然暴起,用尽最后的力气扑向坦克底部。他的动作像头濒死的狼,带着令人心惊的决绝。那截漏出的肠子挂在履带齿上,被生生扯断,他却只是咧了咧嘴。
火光穿过坦克底部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栅栏状的阴影。
他的独臂颤抖着将炸药包塞进履带与驱动轮之间的空隙,牙齿猛地扯动手榴弹串联绳。保险栓弹开的清脆声响淹没在战场喧嚣中,但导火索燃烧的“嗤嗤”声却异常清晰。
“抗联从此过,子孙不断头!!!”
“子孙不断头啊!!!”
胡连庆最后的吼声被爆炸吞没。
橘红色的火球从坦克底部腾起,炮塔像玩具般被掀到半空。冲击波将周围的湖水瞬间汽化,形成一圈乳白色的气浪。胡连庆的身影在火光中变得透明,像一尊正在融化的蜡像。他的军装碎片如黑蝶般四散飞舞,与纷扬的泥土、金属碎片一起,在晨曦中划出无数道优美的抛物线。
坦克的油箱被引爆,二次爆炸的火柱冲天而起,将方圆十米内的湖水瞬间煮沸。浮尸在滚烫的水中上下翻腾,像在跳某种诡异的舞蹈。一块扭曲的履带板旋转着飞向高空,上面还粘着半截青天白日臂章。
林彦的望远镜“当啷”一声掉在战壕里。
他跪在战壕里,手掌紧紧地抓着心脏。
他视野突然变得模糊,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滚落,在下巴凝结成冰凉的珍珠。
东边的天空开始出现一条白线……
他们终于迎来了破晓。
晨风卷着硝烟掠过战壕,带来皮肉烧焦的恶臭。
他机械地弯腰捡起望远镜,黄铜镜筒上沾着的鲜血已经凝固,摸上去像粗糙的砂纸。
湖面上,第七辆坦克的残骸正在缓缓下沉。
燃烧的燃油在水面铺开,形成一片跳动的火毯。浮尸的剪影在火光中时隐时现,像一场噩梦的残影。更远处,幸存的最后一辆坦克不敢再继续往前,但炮口,却缓缓转向第一道战壕。
而第一道战壕里,依旧不断的有战士跃出,试图冲向最后的那辆坦克车!
林彦突然发现自己在笑。
那笑容扭曲得不像人类,嘴角几乎咧到耳根,露出森白的牙齿。他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破碎了。手指无意识地抠进战壕的泥土,指甲缝里塞满黑红色的泥垢。
天光越来越亮,将整个战场照得纤毫毕现。每一具浮尸的表情都清晰可见——有的狰狞,有的平静,还有的带着孩子般的困惑。一顶被弹片撕碎的钢盔漂到岸边,里面的头颅早已不知所踪,只有几缕黑发还粘在衬布上,随着波浪轻轻摆动。
林彦缓缓站直身体。他的动作很慢,仿佛身上压着无形的重担。沾满血污的军装下摆被晨风吹起,露出腰间别着的最后两枚手榴弹。
“你已死,我马上就来;该我了……绝不让你们跨过这条河!”
他扭头看向第三战壕里剩余的战士,第三战壕里,剩余的战士也不多了,那些战士,一个个都紧握着手里的枪,年轻的脸,望着湖面。
林彦看向他们时,这些年轻的战士,也看向这个年轻的指挥官。
林彦咽了一口唾沫,声音撕裂……
“剩下的同志们,冲!填补到第一战壕!该我们了!旗正飘飘,马正潇潇,好男儿,好男儿报国在今朝。国亡家破祸在眉梢,挽沉沦全仗吾同胞,天仇怎不报,不杀敌人恨不消,好男儿报国在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