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地医院的空气骤然凝固。一阵裹挟着火药味的风从破损的窗户灌进来,掀动了病床边的白色布帘。
角落里,一个护士慌忙跑去关门,她的胶底鞋踩在满是血渍的地板上,发出黏腻的声响。
消毒水与腐肉混合的气味在密闭空间里愈发浓烈,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每个人的咽喉。
林彦的面容扭曲如恶鬼。他额角的青筋暴起如蚯蚓,太阳穴突突跳动,干裂的嘴唇因嘶吼而崩开血口。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约翰·贝尔,眼白上蛛网般的血管仿佛下一秒就会爆裂。他撑在床沿的双手骨节发白,绷带下渗出的鲜血在床单上晕开两朵刺目的红梅。
约翰·贝尔的圆框眼镜滑到了鼻尖。
他苍白的脸皮微微抽搐,镜片后的蓝眼睛闪烁着惊惶与犹疑。喉结上下滚动数次,却只发出几声含糊的喉音。
他下意识去摸胸前的怀表,镀金表链在颤抖的手指间叮当作响。呢子大衣的领口已被冷汗浸透,紧贴在突起的锁骨上。
胡连庆的目光,在林彦,与约翰·贝尔之间来回扫视。
他的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手枪皮套,粗糙的指腹在磨光的皮革上留下汗湿的痕迹。
奥黛丽·摩根,或者说郭雨竹,她有些烦躁的抓了抓自己的金发,几缕金发垂落在林彦枕边,她碧蓝的瞳孔里映着他狰狞的面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梁军医无声地站到病床后方。老人嶙峋的手搭上林彦的肩膀,枯枝般的指节微微发力。他花白的山羊胡须随着扬起的下巴轻轻颤动,褪色的红十字徽章在煤油灯下泛着暗红的光。
……
但三个人都没说话。
可林彦刚刚的声嘶力竭,也吸引了战地医院内,其他伤员和医生的注意。
墙角处,担架上的重伤员突然剧烈咳嗽。那是一个失去右腿的年轻士兵,苍白的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稚气。染血的绷带缠着他空洞的裤管,他挣扎着支起上半身,浑浊的瞳孔死死盯着约翰·贝尔,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
中间病床的老兵缓缓摘下军帽。他左眼蒙着渗血的纱布,右脸颊的弹孔已经结痂,像一颗丑陋的黑痣。布满老茧的手指抚过帽檐上的青天白日徽章,嘴里不自觉的低声喃喃……“誓杀倭奴”!
最远处的阴影里,三个倚墙而坐的伤员同时抬头。左边那个的双手缠成木乃伊状,纱布缝隙间露出焦黑的皮肤;中间的人整张脸都裹在绷带里,只在鼻孔处剪开两个小孔;右边的小战士不过十五六岁,空荡荡的袖管用别针固定着,领口还别着童子军的徽章。六只眼睛在昏暗中都亮得吓人,像荒野里饿狼的瞳仁。
窃窃私语如瘟疫般在病房蔓延……
“那群鬼子能信吗?”
“信个屁!淞沪会战的时候,他们就说过不杀俘虏……结果我知道的,投降的那些弟兄,都被杀了……”
“我亲眼看见他们用刺刀挑孕妇……”
“江阴要塞那些渔民……”
“都死了,鬼子打下江阴后,我亲眼看见他们放火烧了江阴百姓的房屋,一个七十岁的阿婆,被那群鬼子攮死在河边……”
“他们还欺辱妇女,多大年龄的女人,他们都不放过。”
“那群鬼子就是畜生。”
“绝对不能放他们进来。”
“他们的话不可信。”
“我觉得洋人也不可信……”
“但是约翰·贝尔先生,不一样,是他一手缔造了安全区。”
“可他相信那群鬼子……”
……
声音越来越响,最后汇聚成汹涌的暗流。某个瞬间,所有低语突然静止。
约翰·贝尔的怀表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镀金表壳在砖石上弹跳两下,表面玻璃裂开蛛网般的纹路。
他抬头注视着林彦。
“有明确的证据,证明那群邪倭台人,会打进安全区吗?”
林彦的表情越发狰狞。
“证据就是鬼子的三路士兵,正在往金陵女子大学的方向进发!”
“但我们不能等他们的士兵打到了金陵女子大学外,鬼子的枪炮就架在战地医院旁边的时候,再做准备!?”
“到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安全区只会彻底沦为笑话。”
“约翰先生!!!”
“我尊重你!”
“在我眼里,你是一名黑暗中的英雄。”
“但对于那群鬼子,你绝对没有我了解!!!”
林彦此时的面容因暴怒而扭曲变形,整张脸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潮红。额头上暴起的青筋如同盘踞的毒蛇,在苍白的皮肤下疯狂跳动。干裂的嘴唇不断颤抖,嘴角渗出的血丝在下巴上拖出几道暗红的痕迹。脖颈上的肌腱如钢筋般绷紧,随着急促的呼吸剧烈起伏。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瞳孔收缩成针尖大小,死死钉在约翰·贝尔脸上。
他猛地撑起上半身,伤口崩裂的鲜血瞬间浸透了绷带,在白色的纱布上晕开一片刺目的猩红。他的手指死死攥住床沿,指甲在木板上刮出几道深深的刻痕,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出青白色。
“约翰先生……”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从地狱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我忽然想起来了,您口中那个“温文尔雅”的鹰森孝……”
他忽然咧开嘴,露出一个狰狞到极点的笑容。
“在六年前,在东北,吉祥行省辽安,为了挖矿,强征东北老百姓的土地,他指挥第三师团第六联队,屠杀了超过四千名手无寸铁的老百姓……”
“三年前,他指挥部队,在东北,辽安半岛建立了最大的慰问所,强征三百名女子……”
“两年前,他在热河,下令活埋了八百名战俘,连婴儿都没放过!”
林彦的声音越来越响,到最后几乎变成了咆哮。他的身体因愤怒而剧烈颤抖,伤口崩裂的鲜血顺着床沿滴落在地,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您知道那群鬼子,在东北是怎么对待俘虏的吗?”
林彦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们会拿婴儿做冻伤实验,做实验之前,把婴儿的手砍掉,因为婴儿怕冷会握拳把。”
“他们通过把活的大夏人,活活蒸干,得出的结论人体百分之七十是水!”
“他们还会做母性实验:将母亲和婴儿放进不断加温的密室,看看母亲最后会不会为了自己活,而踩在婴儿身上……”
“他们为了测验人体腹压,会把人放进一个大罐子里,抽气直真空,最后人体爆裂内脏飞出。”
“在吉祥行省的茶啊冲,有一支特殊的编号一零零的部队,是一个细菌实验部队,拿大夏人做微生物实验!”
“这些事情,您口中那个“温文尔雅”的鹰森孝,全都知晓……他有对这些行为,有任何阻止吗?他质疑过,他的祖国吗?”
“他们在东北是横行霸道,没有人性的畜生,到了江南,就突然有了慈悲之心?这可能吗?”
“这样的一群畜生,会遵守国际公约?会保护安全区?”
林彦猛地抬手,指向窗外——那里,炮火的轰鸣仍在持续,硝烟遮蔽了半边天空。
“您听好了,约翰先生!”
他一字一顿,声音如刀!
“鹰森孝的部队,也在金陵城内……他们这群侵略者,每一个手上都沾满了鲜血。”
“他的士兵绝不会在乎什么安全区!”
“他们只在乎国际舆论!”
“一旦他们冲进了……”
“安全区内,所有的百姓,都活不了。”
“一个都活不了。”
“包括你们这群洋人。”
“所有年轻一点的女性,都会被侮辱,包括你们西洋人的女子……最糟糕的情况下,他们甚至会把你们也都杀了,为了灭口。”
“金陵在他们手里。”
“把所有人都杀光后,他们想怎么跟国际社会说,就怎么跟国际社会说……”
约翰·贝尔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表的裂痕,镜片后的蓝眼睛里闪烁着动摇的光芒。他的嘴唇微微颤抖,似乎想反驳,却又说不出一个字。
林彦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却更加冰冷刺骨……
“约翰先生……”
“您想赌吗?”
“你敢赌吗?”
“赌那群畜生的仁慈?“
“赌鹰森孝的“承诺”?”
“赌安全区里几十万条人命?”
“那些人命不是数字?”
“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
“据我所知,您二十六岁就到了大夏,在大夏工作,至今已经整整三十年!”
“您想眼睁睁看着,您在金陵认识的那些大夏人,都惨死在那群侵略者的屠刀下吗?”
“给你擦过皮靴的童工,会被他们挑死。”
“你工厂,总是对你笑呵呵的工人,会被砍下头颅。”
“为你夫人制作旗袍的老裁缝,会被剖开肚子,肠子都留下来。”
“那些还留在金陵的,女学生,被那些鬼子,抓着头发,拖去广场侮辱。”
“那些洋人女记者,看着他们可怜想去组织鬼子的暴行,结果也被那群饿狼一般的侵略者盯上……”
“那些妇孺的哭嚎,就在你的耳边,响个不停……她们尖叫,她们哭嚎,她们撕心裂肺……”
贝尔的呼吸骤然急促。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在下巴上凝成一颗颗水珠。
他捡起地上,刚刚掉落的怀表,手指把怀表死死攥住,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够了!”
“我说够了!”
“不要再说了。”
“我......”
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我只是......不想激怒他们......”
“安全区需要他们承认!”
可林彦的表情依旧狰狞。他不理会约翰·贝尔,只是自顾自的开口。
“那些女人哭嚎着,乞求那些鬼子,乞求上帝,耶稣,佛祖,老君,圣母玛利亚,保佑她们……谁来救救他们!”
“可没有人能救他们!”
“男人们,受不了了,想要去阻止。”
“可迎接他们的只有打来的子弹。”
“砰砰砰……尸体倒下,血流成河……”
“洋人想去阻止……”
“可鬼子的枪口,对准他们的脑门,他们全都歇菜了……他们都没有自己想的那么英勇。”
“那群鬼子,快活完了,就都走了。”
“牺牲的只有那些女子,和那些看不过去,英勇反抗的男人……这些女人和男人,都是大夏人……”
“嘿!”
“嘿嘿……”
“这就是没有抵抗,任人宰割的所谓的安全区!”
“这是你想要的安全区吗?”
“您以为不激怒他们,你以为求饶讨好,他们就会放过你,放过安全区?”
“你以为下跪,就能换来苟活!”
“错了!”
“全都错了。”
“那群畜生只会觉得我们软弱可欺!”
“他们就只会得寸进尺!”
贝尔的身体猛地一震。他的眼神开始剧烈闪烁,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轰然崩塌。
林彦死死盯着他,声音低沉如雷!
“现在,立刻,联系日耳曼领事,联系各国领事。让他们给邪倭台方面施压!!!”
“要求他们必须遵守国际法!!!”
“邪倭台,想融入西方社会,就必须得遵守西方社会的条例!”
“让那两百个记者发报。”
“让他们忙碌起来。”
“他们是战地记者,让他们去尽自己的使命。让他们对得起自己的信仰……他们不是信奉上帝吗?上帝应该告诉过他们,没有任何屠杀是合理的!”
“他们得告诉全世界……邪倭台人,没有人性,他们屠杀大夏的手无寸铁的平民!他们砍下那些放弃抵抗的老百姓的头颅;他们欺辱大夏的妇女,让那些妇女,遭受惨无人道的折磨;他们患上了瘟疫,造了报应……结果却把屠刀对准大夏的孩子,他们把大夏的婴孩扔进沸腾的铁锅里……”
“他们是来自地狱的恶魔!他们的圣战是谎言!他们的儒雅是欺骗……他们就是畜生……他们都该死!!!”
“只有这样……”
“才能逼他们,不敢踏进安全区!!!”
“我们会为安全区,再争取至少二十四小时的时间……”
“二十四小时内,那群鬼子,不能踏入金陵女子大学半步!”
“记住,您和那群记者的时间,只有二十四小时。”
“去啊!”
“快去啊!”
“还在等什么?等鬼子的子弹和炮弹打进来吗?”
约翰·贝尔的脸,已经失去了血色,那张原本就苍白的脸此刻惨白如纸。
他的瞳孔剧烈收缩着,镜片上蒙了一层雾气,蓝眼睛里翻涌着惊惧与动摇。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下巴上的肌肉抽搐般跳动着,连带着花白的胡须都在轻轻抖动。
他捏着的怀表,再次掉落在地上。
他下意识后退了半步,皮鞋跟踩在碎裂的怀表玻璃上,发出刺耳的“咯吱”声。手指痉挛般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顺着太阳穴滑落到颤抖的腮边。
“我......我......”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好......好的......”
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佝偻着腰,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咳得满脸通红时,才勉强直起身子,用袖子擦了擦嘴角。
“我这就去......”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我会立刻发电报......联系领事馆的......”
“我会通知所有记者”
“让他们......让他们,立刻发稿......”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他的声音几乎变成了气音。那双蓝眼睛里蒙着一层水雾,镜片后的目光闪烁不定,既不敢看林彦狰狞的表情,也不敢看周围伤员们灼热的视线。
他踉跄着转身,呢子大衣的下摆扫倒了床边的一个搪瓷杯。
杯子“咣当”一声砸在地上,里面的褐色药汁泼洒开来,在砖地上晕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贝尔像是被这声音吓到了一般,浑身一抖,随即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
他的背影佝偻得厉害,右手死死抓着门框才勉强稳住身形。在跨出门槛的瞬间,他的左脚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前扑去,幸好被闻声赶来的护士扶住。
但他连道谢都顾不上,只是慌乱地挣脱护士的手,继续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他的背影在晦暗的夕阳下越来越小……
林彦看着那跌跌撞撞的背影,不自觉的低声喃喃。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