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承钧踩着满地落梅出了后门,拉煤车的颠簸震得他袖中残页沙沙作响。
他没跟着大车出城,反而绕到王府西北角——那里的宫墙年久失修,他记得三年前曾见老太监翻进去捡过药渣。
地窖的霉味裹着潮湿的土腥扑来,他摸黑划亮火折子,暖黄的光映出四壁斑驳的青苔。
这是冷宫最深处的废弃地窖,原是前朝太妃藏珍玩的所在,后来被镇北王府当作堆放旧物的杂仓,连巡夜的守卫都懒得来。
他将残页摊在青石板上,烛火随着呼吸摇晃,“文渊阁学士赵廷安”几个字在光影里忽明忽暗。
“原来不是嫡母贪财...”他指尖摩挲过“军报迟递”的残迹,喉间泛起腥甜。
柳氏勾结中枢文臣,故意延误北境军报,让蛮族趁机叩关——这哪里是后院争宠的手段,分明是要借外敌之手,把镇北王一脉的脊梁骨打断在沙场上。
他将残页收进怀里,转身时膝盖磕在石墩上,疼得倒抽冷气。
三年前那碗断骨散的余毒还在骨子里作祟,可今夜之后,他再不要做任人拿捏的病秧子。
地窖四角的烛火次第亮起,萧承钧褪去外袍,露出腰间一道狰狞的旧疤——那是柳氏命人废他丹田时留下的。
他盘坐在青石板上,闭目默念《九劫锻骨诀》的口诀。
第一劫“断骨重铸”,要先以内力震断周身七十二根筋骨,再借天地元气重塑根基。
第一根胫骨断裂的瞬间,他额头的冷汗砸在石板上,溅起细碎的声响。
疼,疼得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可他咬着牙笑了——三年前柳氏用毒药替他“断骨”,今夜他要亲手把这断骨之痛,炼成本命的刀。
“公子...”
低沉的声音像风穿过瓦缝。
萧承钧猛睁眼,烛火映出个佝偻的身影——青奴,那个在冷宫扫了三年落叶的老仆,此刻正扶着墙,布满老茧的手在发抖。
“您还活着...”青奴踉跄着跪下来,浑浊的眼里泛着水光,“老奴等了三年,就怕您像夫人那样...”他喉结滚动,“当年夫人被主母灌下鹤顶红时,老奴就守在偏殿外。
主母说’庶子就该像条狗‘,可夫人攥着老奴的手说’我儿承钧,定要活得比谁都硬‘...“
萧承钧的呼吸一滞。
他记得母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他肉里,却半句疼都没说。
原来青奴不是普通的杂役,是母亲当年从北境带回来的暗卫。
“起来。”他伸手虚扶,“能活过今晚的,都该站着。”
青奴抹了把脸,从怀里掏出个油皮纸包:“这是近三个月府里进出的人名单,主母在厨房安了三个细作,马厩有个叫王二的常往城南茶楼跑——老奴不敢早来,怕连累您。”
萧承钧接过纸包,指腹蹭过上面斑驳的茶渍,那是青奴在扫落叶时偷偷记的。
他望着青奴眼角的皱纹,忽然想起母亲房里那盆老梅——看起来枯瘦,可挖开土,根须比谁都扎得深。
“去查柳氏在暗卫里的眼线。”他把纸包收进怀里,“三日后,我要知道她每月十五往哪个方向递信。”
青奴重重叩了个头,起身时腰板竟比刚才直了几分:“老奴这就去。”他转身要走,又回头看了眼萧承钧泛白的唇,“公子要是疼得狠了,地窖西墙第三块砖下有瓶续骨膏,是夫人当年留给您的。”
话音未落,人已隐入黑暗。
烛火又晃了晃。
萧承钧摸出那瓶续骨膏,蜜蜡封的瓶口还带着淡淡药香——原来母亲早料到会有这一天。
他抹了把脸上的汗,重新闭目运功。
第二根肋骨断裂的声音像细瓷裂开,可他心里却暖得发烫。
天光透进地窖时,萧承钧吐了口黑血。
他擦净嘴角,将外袍拢紧——此刻他的筋骨虽未完全重塑,却比昨日多了三分韧性。
他走到窗前,故意扶着墙咳嗽两声,声音里带着三分虚浮的气音。
冷宫外的银杏树下,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小翠攥着帕子,心跳得像擂鼓。
主母说萧承钧昨夜在账房毒发,可她今早去偏院探了,那间屋子空得连药碗都没剩。
现在冷宫这边有动静,她得去看看——要是萧承钧真死了,她回去能领五两银子;要是没死...她打了个寒颤,主母最恨办事不利的人。
她贴着窗纸刚要偷听,后颈突然一紧。
青奴的手像铁钳似的扣住她,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
她拼命蹬腿,绣鞋尖蹭过青砖,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别怕。”萧承钧从门后走出来,声音温温的,“我问什么,你答什么,答好了,我让你活着回去。”
小翠的眼泪刷地流下来,她拼命点头。
青奴松开手,她立刻跪在地上:“奴、奴婢是听张妈妈说的!
她说萧公子要是死在冷宫,就让奴婢来看看...不、不是,是张妈妈让奴婢盯着冷宫动静,说萧公子要是有什么异常,立刻去回她!“
“张妈妈是柳氏身边的一等大丫鬟。”萧承钧垂眸看她,“你今年十五?
上个月你娘病了,是张妈妈替你支了十两银子买药?“
小翠浑身一震,抬头时眼里全是惊恐——这些事她从未和人提过。
萧承钧蹲下来,指尖擦过她脸上的泪:“你想不想把那十两银子,连本带利讨回来?”
小翠的喉结动了动,没说话。
“去告诉张妈妈,萧承钧昨夜毒发,现在只剩半口气。”萧承钧站起来,“但你要记住...”他的声音忽然冷下来,“要是让我知道你多嘴半个字——”他指了指地窖角落的石磨,“这石磨底下,埋着三年前偷钱的小斯。”
小翠打了个寒颤,连连磕头:“奴、奴婢记下了!”
青奴押着她出了地窖。
萧承钧望着她跌跌撞撞跑远的背影,摸了摸袖中那瓶续骨膏。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他脸上割出明暗的线——有些刀,要磨得慢些,才够利。
地窖的霉味还未散尽,小翠攥着萧承钧塞给她的信笺,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信笺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刻意模仿她的手书——“冷宫西墙第三砖下,藏着先夫人遗物”。
“你娘的药钱,柳氏只给了十两。”萧承钧倚着墙,声音像浸了温水的刀,“可我能让你每月从账房支五两,直到你弟弟娶亲。”他顿了顿,“前提是...你要让柳氏相信,我还在找那劳什子‘藏宝图’。”
小翠喉结动了动。
三天前她跪在母亲床前,看着药罐里的苦汤一滴一滴渗进破碗;昨夜萧承钧说出她弟弟的乳名时,她后颈的寒毛都竖起来了——这个被说成病秧子的庶子,竟连她在城南破院的家人都查得清清楚楚。
“要是...要是主母发现我骗她...”她声音发颤。
“她不会。”萧承钧指腹蹭过她腕间的银镯,那是她娘陪嫁的老物件,“你只消说’听见公子在窖里翻找,嘴里念叨着先夫人的玉扳指‘。
柳氏最恨你母亲得宠时的那些旧物,她会信的。“
小翠突然抬头,看见萧承钧眼底浮起一层冷霜:“若你敢耍花样...”他瞥向墙角的石磨,“石磨下埋的不止小斯,还有三年前偷藏先夫人珠钗的绣娘。”
黄昏的光漏进地窖时,小翠攥着信笺跑了。
萧承钧望着她的背影,指尖轻轻敲了敲腰间的旧疤——这把刀,他磨了三年,终于要见血了。
月上柳梢头时,冷宫的银杏叶在风里簌簌响。
萧承钧缩在偏房的破被窝里,听着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青奴的暗号是三声蝉鸣,此刻他数到第五声时,突然翻身滚下床,指尖在青砖上一按——地窖入口的青石板悄无声息地滑开。
四个黑衣人从墙根窜出来,为首的手持短刀,刀尖在月光下泛着幽蓝。
萧承钧退进地窖,故意撞翻了墙角的瓦罐,脆响在黑夜里格外刺耳。
“在这儿!”为首的黑衣人低喝一声,当先冲下地窖台阶。
“小心——”
话音未落,铁索破空的尖啸撕裂夜色。
萧承钧早让人在台阶第三级绑了牛筋索,黑衣人踩上去的瞬间,机关触发,铁索从两侧墙缝里弹出,“咔”地缠住他的脚踝。
他踉跄着栽倒,短刀“当啷”掉在地上。
另外三人刚要拔刀,青奴带着两个旧仆从房梁上跃下。
老仆阿福的铁扫帚横扫而过,扫得一人撞在墙上;青奴的短棍敲在另一人手腕,短刀“叮”地飞上房梁。
为首的黑衣人拼命挣扎,铁索勒得他小腿渗出血,却怎么也挣不脱。
“留活口。”萧承钧的声音从地窖深处传来。
青奴的短棍重重砸在黑衣人后颈,四人中三个瘫软在地,最后一个却突然撞开阿福,发足往院外跑。
青奴刚要追,萧承钧出声喝止:“让他走。”
“公子?”青奴转身时,月光正照在他脸上,皱纹里全是不解。
萧承钧蹲下来,扯下黑衣人脸上的黑巾——是府里马厩的王二,柳氏上个月新调过来的杂役。
他指腹蹭过王二腰间的玉佩,刻着“镇北”二字,正是暗卫的标记。
“柳氏派暗卫来,说明她信了藏宝图。”他把玉佩收进怀里,“但跑的那个...得让他把‘地窖有机关’的消息带回去。”
青奴忽然明白过来,咧嘴笑了:“公子是要让他们觉得,咱们真藏了宝贝?”
“不。”萧承钧望着院外渐远的脚步声,眼里浮起冷光,“是要让他们觉得...我还没准备好。”
天刚擦亮,萧承钧就蜷在自己房里的破床板上,额角敷着湿帕子,呼吸急促得像破风箱。
青奴端着药碗站在床前,药汁的苦香混着他身上的土腥气:“公子这咳声,比真病的还像。”
“嘘——”萧承钧用帕子掩住嘴,指节捏得发白。
窗外传来脚步声,他立刻闭眼,喉间溢出断续的呻吟。
“医官到了。”
柳氏派来的医官是个白胡子老头,搭脉时手指刚碰着萧承钧手腕,他就“嘤”地哼了一声,睫毛颤得像受惊的蝶。
医官捋着胡子摇头:“毒气攻心,怕是撑不过七日。”
萧承钧在心里冷笑——柳氏选这个医官,正是三年前给母亲开错药方的那个。
他感觉青奴的手在身后轻轻碰了碰他的衣角,知道那枚刻着“承”字的铜牌,已经塞进了医官的药箱夹层。
医官走后,青奴蹲在床边替他擦汗:“那铜牌是...”
“三年前母亲给我的暗卫腰牌。”萧承钧闭着眼,声音里带着病弱的虚浮,“当年母亲的暗卫被柳氏杀了大半,但总有些漏网之鱼。”他突然睁眼,眼底的光像淬了冰,“医馆里有个姓周的药童,是当年暗卫的儿子。
青奴,明日你去给他送两贴膏药——就说’老梅树发新芽了‘。“
青奴重重应了一声,转身要走,又回头看了眼他泛白的唇:“公子,您真不歇会儿?”
“歇?”萧承钧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森然,“柳氏的人今夜就会去查医官的药箱,李七的人明早该到周药童的药铺了。
我若不病得重些...“他指了指窗外的日头,”怎么引他们把线都露出来?“
深夜,青奴的脚步声撞破了夜的寂静。
他掀开门帘时,身上带着冷风,怀里还揣着半块冷掉的炊饼——这是他从厨房顺来的,知道萧承钧装病一天没吃东西。
“公子。”他蹲下来,声音压得极低,“那跑了的黑衣人,是李七亲自带的队。”
萧承钧正就着冷茶啃炊饼,闻言手一顿,饼屑簌簌落在被单上:“李七?”
“不止。”青奴从怀里摸出个青铜令牌,刻着“镇北卫”三字,“老奴跟着他到了城南的竹青院,他没见柳氏的人,反而见了个穿玄色锦袍的——那令牌,老奴在二十年前见过,是中枢密卫的腰牌。”
萧承钧的瞳孔缩了缩。
他捏着青铜令牌,指腹摩挲过边缘的凹痕——那是被利器划过的痕迹,和母亲当年说的“中枢监视镇北王”的密卫标记分毫不差。
“李七表面是柳氏的人,实则通着中枢。”他突然笑了,笑得眉眼都弯了,“柳氏以为自己是棋手,李七以为自己是棋手...可他们都不知道,这棋盘,早该换主人了。”
窗外的更鼓敲了三更,萧承钧望着案头的演武帖——镇北王府的子弟演武,还有七日就要开锣。
他摸了摸腰间的旧疤,那里的筋骨正在夜里悄悄生长,像破土的春笋,带着锐不可当的疼。
“青奴。”他声音轻得像风,“去把演武场的地契找出来。”他望着窗外的月亮,眼里有星火在烧,“七日后...该让某些人,看看什么才是镇北王的骨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