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宝把施丽娅安置在酒店房间的单人床上时,她睫毛颤了颤,终于醒过来。
额角的纱布渗着淡红,她抬手摸了摸,声音沙哑:"我睡了多久?"
"刚过寅时。"赵婉儿端着温水凑过来,发梢还沾着庙里带回来的草屑,"张道长在客厅等我们,说有要紧事。"
李宝替施丽娅掖了掖被角,转身时瞥见镜中自己眼下的青黑——从昨夜破五行阵到现在,他们已经三十六个小时没合眼了。
推门出去时,钱大哥正缩在沙发角落啃面包,喉结上下滚动的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
张远山坐在窗边,青铜罗盘搁在茶几上,指针仍在缓慢旋转。
他后颈那道红痕比昨夜更明显了,像条扭曲的蚯蚓,"七月十四,鬼门开。"他突然开口,声音像敲在青砖上的石子,"我昨晚算错了时辰——六合阵的变数不在主墓,在人间。"
"鬼门开?"钱大哥面包渣喷在茶几上,"那...那不是老辈人说的阴魂游荡的日子?"
赵婉儿把符纸往茶几上一拍,符纸边缘还留着烧过的焦痕:"你前晚还说算错了,现在又改口?
张道长,我们不是来听鬼故事的。"她尾音发颤,李宝却注意到她攥着符纸的手指节泛白——她在害怕。
张远山没接话,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掀开是半块暗红牛血糕:"牛泪开眼听过吧?
这是用活牛泪混糯米蒸的,能让活人见阴。"他指腹蹭过罗盘刻痕,"我算过李宝的八字,他命里带阴火,今天夜里最容易引动六合之气。
要破阵,得先摸清这口气从哪来。"
"所以你要带李宝出去?"施丽娅不知何时扶着门框站在门口,脸色比被单还白,"其他人呢?"
"留在酒店。"张远山抬头,目光扫过众人,"鬼门开时阴气重,人多反而招脏东西。
钱大哥体寒,赵姑娘身上有我给的镇尸符,施小姐刚醒,都不宜走动。"
钱大哥立刻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喉结又滚了滚:"我...我肯定不出去,厕所都不去!"
赵婉儿咬着唇没说话,手指把符纸折出了褶子。
李宝看见她耳坠在晃——那是她紧张时的习惯动作。
他走过去拍拍她肩膀:"放心,张道长懂行。"其实他自己心跳得厉害,昨夜白骨上的青莲花凹痕还在眼前晃,像团烧不尽的阴火。
张远山站起来,罗盘"咔"地合进木盒:"戌时三刻出发,现在先补觉。"他经过李宝身边时,李宝闻到股淡淡的艾草味,混着点铁锈腥——是后颈那道红痕渗的血。
李宝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床头闹钟的滴答声像敲在脑仁上。
他摸出怀里的手札,月光透过窗帘照在"六合之局,起于七月十四"八个字上,墨迹泛着暗红,像血渗进纸里。
迷迷糊糊要睡过去时,听见隔壁房间传来钱大哥压抑的抽噎声——他肯定又在偷偷哭。
戌时三刻的风带着股湿冷,李宝跟着张远山走出酒店时,后颈的汗毛全竖起来了。
街道两旁的路灯昏黄,每隔几步就有堆烧纸钱的火光,纸灰被风卷着打旋,像团黑色的蝶。
"七月半,鬼乱窜。"张远山摸出串檀木佛珠攥在手里,"这些是给孤魂野鬼的买路钱,烧的时候不能踩纸灰,不能回头看。"他顿了顿,"你等会要是看见什么...别慌。"
李宝喉咙发紧,想起小时候奶奶说的"鬼节不夜游",手心全是汗。
他们走到第三个烧纸堆时,他看见个穿灰布衫的老头蹲在地上,边烧边念叨:"大孙子,给你捎点钱,在底下别委屈自己。"火光映得他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像道裂开的缝。
"东边阴气重。"张远山突然拽了他胳膊一把,罗盘在他袖口里微微发烫,"走这边。"
转过街角,火光更密了。
李宝正数着第七堆纸灰时,瞥见巷口有个老妇。
她面前的纸堆比旁人的大两倍,烧的不是黄纸,是泛着青灰的冥币,火苗舔着纸角,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像有人在撕布。
"不对劲。"张远山脚步顿住,声音沉了,"普通人家烧纸钱,得边烧边喊亡人名字,怕野鬼抢了去。
她倒好——"他指了指老妇的嘴,"从咱们过来,她一句话没说。"
李宝眯眼细看,老妇确实没开口,只是机械地往火里添纸,枯树枝似的手指被火星溅到也不躲。
风掀起她的衣角,露出脚边半摞冥币,封皮上印着"阴司银行",但金额栏写着"∞",红油墨晕开,像团血。
张远山从怀里掏出牛血糕,掰下小块抹在李宝眼皮上:"忍着点,辣。"凉丝丝的黏液渗进眼睛,李宝下意识闭眼,再睁开时,眼前的景象变了——
烧纸的火光里飘着影子。
穿蓝布衫的老太太蹲在老头旁边,正把他烧的纸钱往怀里拢;穿红棉袄的小姑娘拽着妈妈的裤脚,指甲掐进布料里,妈妈却浑然不觉。
最边上那个穿西装的男人最吓人,半张脸烂成了白骨,正伸着手往老妇的纸堆里探,可手刚碰到火苗就缩回来,像被烫着了。
"人鬼殊途。"张远山也抹了牛泪,声音闷得像从瓮里传出来,"他们碰不着活人,活人也伤不了他们。"他盯着老妇脚边的冥币,"但这些鬼...都不敢靠近她的纸堆。"
李宝顺着他的目光看,那些飘着的影子果然都绕开老妇的火堆,有个白影子刚凑过去就尖叫着弹开,身上冒起青烟。
他喉咙发紧,走过去两步:"阿婆,您烧这么多纸钱..."
老妇突然抬头,李宝差点叫出声——她的眼睛是浑浊的灰白,像蒙了层雾,根本没看他。
火苗映得她脸上忽明忽暗,她张了张嘴,李宝这才发现她没牙,漏风的声音像风过破窗:"该烧的...都烧了。"
张远山拽了拽他袖子,李宝这才注意到,老妇脚边的冥币封皮上,除了"∞",还歪歪扭扭写着个"陈"字。
他刚要再问,老妇突然把最后一摞冥币塞进火里,火星"腾"地窜起来,映得她脸上的皱纹像活了似的,"走了...都走了。"
风卷着纸灰扑过来,李宝眯眼躲开,再睁眼时老妇已经不见了,只余一堆未烧尽的青灰,在地上堆成个莲花形状——和昨夜白骨上的凹痕一模一样。
"走。"张远山的声音突然急促,拽着李宝往巷口走,"她烧的不是纸钱,是断魂钱。"他袖口里的罗盘疯狂旋转,"她不想让亡魂回家...是想让他们永远留在鬼门里。"
李宝后颈发凉,回头看了眼那堆青灰。
月光下,灰堆里隐约浮出个"陈"字,像有人用手指画的。
张远山摸出张黄符贴在他后心,符纸被体温焐得发烫:"等会装作问路,离她近点。"
巷口的路灯突然闪了闪,灭了。
黑暗里,李宝听见远处传来乌鸦的叫声,一声比一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