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来的可真是时候!”
一个眼眶深凹、面颊灰黄的老者小心翼翼地引了裴夏坐到铁锅近前。
肉香醉人暂且不谈,就光是离火近些,身子暖起来,也颇为舒适。
裴夏抬眼扫视,看见那边冯夭和姜庶也有引着,就近坐下。
村民们虽然看着枯瘦,但神色都很温和,又热情好客。
只不过裴夏三人没有面黄肌瘦,看着不像是寻常百姓,所以举止间多少有些拘谨。
除此之外,裴夏并没有看出什么别的异样。
人确实人,言辞动作都是真实的,并没有幻象干扰。
这就更让人奇怪了。
镇子外面田地荒芜,村民一个个也都瘦如枯槁,你说机缘巧合弄到了饭吃,煮一锅肉汤也就罢了。
婚宴?
这条件还有婚宴这样的讲究?
裴夏不禁问了一句:“老人家,你刚才说这是,谁的婚事?”
干瘦的老头立马笑呵呵地回道:“齐家二郎。”
齐家,还二郎?
是,秦州确实还没有倒退回野兽一样的丛林时代,不说姜庶,就是裴秀,最早从秦州被果汉贩出来的时候,也带了一个单字名。
但要说就这破镇子里,有名有姓还能喊一声体面二郎,实在过于违和。
裴夏没有声张,既然是婚宴,那想来一会儿就能看到那所谓的齐家二郎了。
他转而问道:“老人家,之前是不是有几个衣着华贵的年轻人来过?”
老头愣了一下,那双凸出的眼睛眨了眨,露出几分不似作伪的茫然:“我没见啊,是不是路过了?”
不谈脚印,马都还在镇子外面,何来路过一说。
裴夏还要追问,不远处却突然传来一声吆喝:“汤好咯!来喝汤!”
一个头发稀疏的佝偻老妇站在铁锅边上,拿着一个大大的木勺,敲了敲锅沿。
裴夏身前的老头立马眼睛一亮,对着裴夏笑呵呵地说道:“我给您也盛碗汤去,沾沾喜气!”
说完便拿着两个碗凑了上去。
老妇的木勺在大铁锅里划拉了几下,居然盛出了好几块大肉,随着汤汁啪溅滚落在碗里。
盛汤的老人喜笑颜开,端着碗就走回来,小心翼翼地摆到裴夏面前:“鲜嫩的很,且享用着,我再去给其他人盛。”
裴夏低头。
这碗汤,汁液呈淡淡的琥珀色,面上飘着一层油花,带着肥软皮肉的骨头竖在汤面上,散发出格外浓郁的香气。
该说不说,裴夏自打从天饱山的土里爬出来,还确实没有吃过什么正经肉食。
可就当他拿起一旁的木匙,眼角余光却瞥到了对面的姜庶。
姜庶的手按在桌上的匙子上,并没有动手的意思,同时面色沉凝,极是严肃地盯着裴夏。
裴夏忽的想起了之前与赵北石等人相遇的时候,姜庶曾与他说过的话。
在秦州,他这样的,早晚要被人炖在锅里。
裴夏眯起眼睛,手里捏着汤匙,在碗中拨弄了几下。
一片极细小的黑色从碗底飘了上来。
用木匙挂住,提到眼前细看,这分明是丝绸的碎片。
那边老头又给其他的村民盛了汤去,空地上一时响起了成片吸吮和咀嚼的声音,细小而密集,混在木柴的劈啪作响与肉汤沸腾的咕噜声中。
转过头,瞧见裴夏和姜庶没有吃,老人睁大眼睛,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怎的,两位,是不合胃口吗?这等软肉,平日可不好有咧。”
裴夏勉为其难地摆手笑了笑,哪怕是他,此刻脸色也有些泛白。
还得是姜庶,土生土长的秦人展现了十足的余裕,淡定地表示:“老丈勿怪,我和师兄最近修为到了瓶颈,准备先空空腹,再准备食补冲击,最近不便进食。”
说完,他还转头看向冯夭:“我师姐无碍,可与大家一起庆祝。”
冯夭确实也很难算是人了。
听到姜庶的话,她立马心领神会,捧起面前的汤碗就是一大口。
老人连连点头,眼神带着几分讨好与遗憾。
虽说此情此景各处皆是怪异,但这老人的举止神态,倒真像个寻常的百姓。
赵北石几人,会不会就是被这种表象骗了,才一步踏错,踏进了锅?
还是说,此地另有高手,任凭这几个北师城的少爷小姐将保命的手段尽出,也没能全身而退?
个中关键,恐怕还得是那个所谓的齐家二郎。
就在裴夏打算寻个时机,打听询问的时候,却看到老人面容一整,喜色涌来,朝着裴夏这边先说道:“贵客,快看,二郎来了!”
没有锣鼓,也没有鞭炮,敲了几声梆子,算是喜乐,紧跟着就听到轮子在地上碾过的声音。
一个面色蜡黄的女人,推着一个木制的轮椅,走到了空地中。
女人很高,尽管长年的营养不良让她皮肉干瘦,但仍能看出骨架很大。
而轮椅上坐着的,则是个穿着发白的长衫,约莫二十有五的年轻人。
如果说,进到这空地里,看到四下喜色满面的村民,让人觉得无比违和的话。
那这个年轻人,就又与此间的氛围显得格格不入。
他形容枯槁,气若游丝,一双凸出的眼睛斜斜垂望向地面,眼中尽是颓丧与麻木。
对味了。
这才像是一个底层的秦州苦人。
“二郎。”
推轮椅的女人出声唤道:“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高兴些。”
齐二郎那双仿佛早就死去的眼睛,艰难地转动了一下,他看过围绕在铁锅旁的那些村民,神色并不欢欣,反而充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
直到目光扫过了裴夏与姜庶,他忽的一顿。
可很快,再瞧见彼端正抱着汤碗风卷残云的冯夭,那刚要升起的些微光亮,立刻又死寂了下去。
他从空荡荡的身体里呼出一口疲惫的浊气,轻声道:“姐,我累了。”
高大女人瞧见他的模样,好一阵才说道:“那我推你去边上歇一歇。”
把弟弟送到边缘,交给几个热络的村民照顾。
那高大女人才转过身,目光从裴夏三人身上扫过。
拿一只汤碗,盛满了汤,她端着坐到了裴夏边上,张开口,呼啦啦连着肉一块儿吞进了肚子里。
吃完抹了把嘴,她也不与裴夏对视,只看着空碗,闷声道:“吃完席,该滚滚。”
这女人自然能看出裴夏几人是修行者,但说话底气依然很足,可见有所依仗。
汜水镇这怪异的情况,怕与这女人脱不了干系。
秦州如此,裴夏也无意强行伸张什么正义,赵北石几人都是北师城的高官子弟,哪怕只是为了给北师城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李卿也不会全无动作。
自己所行,自有结果。
裴夏关心的是另外的事:“那几人的随身物件,不知可否给我?”
女人斜了他一眼,冷笑道:“贪心不足,那上等的食补丹药都是要上供的,我都用不得,你也敢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