汜水不是水,是个镇子。
姜庶带着裴夏穿过一片黑木林,地势逐渐下斜。
站在林子边缘远眺,远处一片盆地,中心有一小撮低矮的建筑。
裴夏眯着眼睛瞧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我以为,都是镇子里,起码得有些客栈铺子什么的。”
基本都是混着草杆的土砖垒出的矮房,远瞧着也没见到几个人影。
姜庶从他身后探出头来:“你说的那些,恐怕只有赫连好章的旧皇城还会有了。”
赫连好章也是秦州上将之一,而且暂时看来应该是其中最强的。
说来也讽刺,龙鼎碎裂,群雄争霸,像李卿、李胥都是皇室后裔,成熊、申连甲或高或低也都有背景,就连洪宗弼,说起来他当年也是骁果王李彭的亲信。
反倒是赫连好章,当年不过是打北疆来皇城里贩马的武人,成了如今最强的一方诸侯,连旧秦国的皇都也被他占据。
“师兄。”冯夭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脑虫抬起玉葱似的手指,远远指向汜水镇边缘的一处:“有马。”
四匹健壮的战马被系在了那里。
看来方向是没错的,赵北石等人已经进了镇子。
当时听他们交谈,汜水镇似乎出了什么事,原本应该是李卿派兵来镇压的。
可那几匹马就系在镇外树上,裴夏都能想到那几个少年驰骋到近前,才不慌不忙下马的样子。
这看着也不像有事啊。
他朝着冯夭看去:“你走前面。”
冯夭立刻会意,两手交错,敲出一声铜响,率先就迈开了步子。
脑虫本质上控制的是尸体,她没有痛感,就连受伤对她来说都算是个伪命题。
裴夏紧跟其后,一手拿着折扇,另一只手则缩在袖子里,攥着一根淬了烈阳玄金的长针。
姜庶却大大方方地把匕首提在了手里。
外州人习惯示人以无害。
但姜庶自小接受的教育是,有刀就得拿在手上。
这就好像獠牙与利爪,是旁人用来区分“肉”和“野兽”的重要标准。
从坡上走下来,脚下慢慢有了道路的痕迹,但掩盖在枯黄的草叶之间,似乎并不常有人走动。
道路两旁隐约能看出田地的痕迹,用来划分的“埂”,大多只围绕着成块的荒草。
裴夏跟在冯夭身后,眼神张望,问姜庶:“不种地吗?”
“没粮怎么种?”
“粮呢?”
“征走了呀。”
裴夏很费解,秦州的仗又不是最近才开始打的。
打了二十来年,还能站稳脚跟的军阀,又怎么会干涸泽而渔的事。
姜庶挠挠头,他也是个山上的年轻人,并不是秦州的所有事都能明白的很透彻。
他只能说:“可能镇子比较边缘吧,经常换主子,也就没有人好好经营,你像我们天饱山底下,虽说都是流民,但每年还是能种点粮出来的。”
也有道理。
裴夏点点头,跟着又问:“那种不出粮,人怎么活?”
姜庶哪儿知道,反正听说是汜水不闹饥荒,没准有什么偏门的法子。
想着,打眼一扫,他指了指一片灰白的田地:“那个是能吃的。”
灰白色其实是泥,跟河底的土有些像,但质感更粗糙些。
那地里铺满了这样的白泥,然后每隔一步,有一个扁平的细长物生长在里面。
这细长物,明显是独立生长出来的,可同样颜色灰白,也不晃动,仿佛是某种根茎。
“这叫地舌,是很多秦州人活命的指望,我小时候也吃这个,”姜庶解释道,“这玩意儿不用浇水不用施肥,去河底掏了白泥铺在土上,自己就会长出来。”
这是什么道理?
裴夏试着用自己卑微的常识思考了一下,也许其实是秦州的河泥本身就蕴含某种植物种子,亦或者是菌类,能够在土壤里生长?
他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好吃吗?”
姜庶果断摇头:“没味道,也没有饱腹感,不管吃多少都没法抵消一丁点儿的饥饿,而且吃下去就没,拉不出东西,不过……能活命。”
无法抵消饥饿,却又不让人饿死。
“秦人千万,大半都靠地舌活着,”姜庶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平静自然,确实在陈述一件对他而言无比寻常的事,“所以他们总是很饿,食谱也就比较杂。”
一个一度饥饿的人,也许能保留风骨和气节。
但一群一直饥饿的人,尊严、道德、伦理,其实就都很脆弱了。
这话也是在提醒裴夏。
裴夏更紧了紧手里的折扇,远远望向走在前面探路的冯夭。
师姐已经进到了镇子里。
如裴夏在远处眺望的一样,这里几乎只有土砖垒出的矮房,其中大部分也就一人高,而且许多都歪歪扭扭,似乎房子的主人对于所谓的“容身之所”并不如何重视。
冯夭四下环顾,没有发现人影,才转头招呼裴夏和姜庶。
“怎么感觉没有活人啊?”姜庶嘀咕。
裴夏则摇头,他伸出脚擦了擦镇子中间土路上的灰尘痕迹:“有脚印。”
灰尘散碎,此时脚印还在,说明并没有过去太久。
仔细分辨,能看出其中有清晰的鞋底纹,但更多还是赤脚和草鞋留下的印记。
规整清晰的,应该是赵北石几人的脚印,其余则是村民的。
而且,这脚印齐整,并没有交手搏斗的痕迹,两伙人似乎是一起朝着某处去的。
裴夏顺着脚印的方向望去,通向的似乎是镇子深处某个开阔地。
他使了个眼色,冯夭仍旧当先去开了路。
果不其然,随着越往镇子里面走,耳边逐渐开始听见了细密的人声。
秦州是大陆,与翎国北夷都有接壤,虽然说的也是方言,但裴夏基本都能听懂。
喧嚣,热闹,还带着几分喜气。
让裴夏不自觉地皱紧了眉头。
等转过最后一个拐角,一股温暖的火光照过来,裴夏抬头看去,那空旷的平地上,悬着一口大大的铁锅,火烧的正旺,令人陶醉的肉香四处流溢。
而在铁锅周围,则围坐着上百个身材枯瘦的人,他们大多面甲凹陷,衣衫褴褛。
但唯独此刻,神色和善而满足。
三五成群,搂肩搭背,仿佛在庆祝什么喜事。
走在前面的冯夭此刻已经撞进了这宴会之中,起初像是一枚突兀的钉子,让所有人错愕了一瞬。
但很快,这种甜腻的温暖氛围便将冯夭也包裹了进去。
几个村民走上来,不失恭敬,又礼貌客套地向冯夭问好。
裴夏远远听见一句。
“今日,齐家二郎大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