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仿佛永恒般的煎熬等待后,那扇紧闭的殿门终于从里面被缓缓拉开。
几乎是同时,康熙与胤禔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抢步冲入了殿内!
殿内烛火通明,却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血腥与药味的奇异气息。
老僧静立榻前,原本红润平和的脸色此刻显得有些灰败,眉宇间带着深深的疲惫,雪白的长眉似乎都黯淡了几分。
他见到康熙,双手合十,微微躬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
“阿弥陀佛。皇上,今日之功已毕,殿下体内浅层之毒已驱除十之一二,心脉无恙。”
康熙紧绷的下颌线终于微微松动,他快步上前,目光先是急迫地扫过榻上的胤礽,见其胸膛尚有微弱起伏。
这才转向老僧,语气充满了诚挚的感激与难以掩饰的后怕:“有劳大师!大师辛苦了!快请歇息!”
早有准备的宫人们立刻鱼贯而入,捧着热气腾腾的参汤、清水、洁净的布巾、御用的金疮药以及一套柔软的干净寝衣,井然有序却又悄无声息地开始忙碌。
然而,胤禔却对这一切恍若未闻。
他的全部心神,在踏入内殿的瞬间,就已牢牢钉在了那张龙榻之上。
他踉跄着,几乎是跌撞到榻边,目光急切地投向那个他牵挂了一夜又煎熬了一个清晨的身影——
就那一眼!
只一眼,便让胤禔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随即又猛地沸腾起来,冲得他眼前阵阵发黑,目眦欲裂!
榻上的胤礽,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里衣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紧紧贴在瘦削的身躯上,勾勒出伶仃的轮廓。
甚至还有新鲜的血丝正从破损处缓缓渗出。
他的双眼紧闭,长而密的睫毛如同折翼的蝶,无力地垂在毫无血色的眼睑下,微微颤抖着。
最让胤禔心胆俱裂的是胤礽的双手!
那双曾经执笔抚琴、骨节分明的手,此刻紧紧地攥着身下的锦褥。
因为过度用力,指甲早已深深掐入了掌心,皮开肉绽,鲜血将明黄色的锦缎染上了刺目的斑驳!
而他昨日因为初次治疗而崩裂、刚刚结痂的旧伤,此刻更是完全绽开,与新的伤口混在一起,血肉模糊,几乎看不到一寸完好的皮肤!
他整个人蜷缩着,仿佛还在无意识地抵御着那刚刚退去的、足以摧毁人神智的剧痛,身体时不时地发出一阵细微的、无法控制的痉挛。
那是一种极致的虚弱、破碎与疲惫,仿佛一阵微风就能将他彻底吹散。
“保……保成……”
胤禔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沙石堵住,发出破碎不堪的气音。
他伸出手,想要碰一碰弟弟的脸,想要握住那伤痕累累的手,却又怕自己的触碰会带来更多的痛苦,就那样僵在半空,颤抖着,进退两难。
他看着那被咬烂的唇,看着那深可见骨的掌心,看着那旧伤叠新伤、几乎无处下手的狰狞伤口,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反复揉搓,疼得他几乎要弯下腰去。
他想问“疼不疼”,可这问题何其愚蠢!
他想将弟弟紧紧抱在怀里,替他挡住所有风雨,可他甚至不敢轻易触碰!
他只能像个傻子一样,红着眼眶,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看着康熙小心翼翼地、用最轻柔的动作为胤礽清理伤口、上药、更换衣物。
每一次布巾擦拭过伤口,即使是在昏迷中,胤礽的眉头也会无意识地紧紧蹙起,发出微不可闻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抽气声。
这每一声细微的抽气,都像是一把锋利的锉刀,狠狠锉在胤禔的心上。
他死死咬着牙,尝到了自己唇齿间的血腥味,那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是对施毒者刻骨的仇恨,更是对眼前这惨状无边无际的心疼。
他从未像此刻这般,痛恨自己的无力。他能在千军万马中取敌将首级,却无法替弟弟分担这万分之一的痛苦。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他从小呵护着长大的弟弟,在狂风暴雨的摧残下,变得如此支离破碎。
*
看着康熙小心翼翼地为胤礽处理着那惨不忍睹的伤口,看着弟弟即使在昏迷中仍因疼痛而无意识蹙眉、抽搐,胤禔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放在烧红的铁板上反复炙烤,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那每一道伤口,每一次细微的颤抖,都如同最锋利的匕首,在他心口凌迟。
他再也无法待在那令人窒息的榻边,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跌撞着冲出了内殿,来到外间。
老僧正盘坐在一个蒲团上闭目调息,脸色依旧带着施法后的疲惫。
胤禔几步冲到老僧面前,甚至顾不得什么礼数,他“噗通”一声竟是半跪在地。
双手紧紧抓住老僧的僧袍下摆,仰起头,通红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疯狂的乞求,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
“大师!大师!求求您!告诉我,到底有没有缓解之法?!
不管是什么!是佛法、是秘术、还是什么禁忌之法!
只要能减轻保成一分痛苦!哪怕只是一分!您告诉我!我都愿意试!”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语气急促得几乎语无伦次,那压抑了一早上的恐惧、心疼和无力感在此刻彻底爆发:
“转移!对!转移!大师您神通广大,您一定有办法的!您把保成的痛苦转给爷!都转给爷!
转到爷身上来!爷皮糙肉厚,爷能受着!爷不怕疼!真的!
爷在战场上什么伤没受过?断骨剜肉爷都没吭过一声!”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执拗,眼泪混杂着脸上的汗水和尘土,狼狈不堪,他却浑然不觉:
“您看看他!他才多大!他从小就没受过这样的罪!他怎么能扛得住?!
那毒一日比一日厉害,他……他身子那么弱,他怎么受得了啊!大师!
我求求您了!您行行好!不管用什么法子,您把痛苦引到我身上来!
就是千刀万剐!就是要我的命!都可以!只要他能好受一点!
只要他能少疼一点!我把命给您都行啊!大师——!”
最后一声,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绝望的哭音,在这空旷的殿宇中回荡。
一旁的梁九功早已听得老泪纵横,不忍地别过头去。
连侍立远处的侍卫和宫人,也都纷纷低下头,心中恻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