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承宗也就吹吹牛。
但凡有一点理智,他就不敢进北京。
就元帅府这么个复杂程度极高、攻击性拉满的玩意,现阶段必须有敌人。
否则他手下这些妖魔鬼怪,没外患消停不了两天就得内乱。
让人把脑袋给蓟镇边军送过去,还阴阳钱士升,其实就是让钱士升回去了给他传话。
告诉崇祯,东虏首级的赏钱,有钱你得出,没钱想办法找钱也得出,而且要尽量多出。
至于说他给边军赏钱,完全是张元亨找曹化淳——无稽之谈。
刘承宗当然不会发钱啦。
他有病啊,拿真金白银恶心别人?吹吹牛得了。
刘狮子只是确信大明君臣不敢赌,不论他给边军扔多少脑袋,朝廷都会想办法把赏钱发了。
至多是点校首级,这个形状不合格,那个后槽牙不是啃骨头长大的,挑一堆理由,少给点赏钱。
但那对刘狮子来说无所谓,他并不在乎蓟镇边军能领到多少钱。
这其实只是退求其次的办法,毕竟他端着脑袋找崇祯领赏,这事不大可能成行,也落自己威风。
可是贺虎臣与李鸿嗣砍了那么多脑袋,总要有点用处,所以刘狮子就开始练习兵法:致人而不致于人。
调动一下崇祯和大明朝臣,把钱扔到没用的地方去,他的目的就达成了。
大明朝的钱是有数的,全是预算和赤字,多一两银子扔到蓟镇,就少一两银子扔到河南湖广。
经此一役,北边局势已经彻底改变。
随着松漠府城落成,兴安岭最好走的道路被堵住。
接下来后金国将再难迂道攻明,意味着蓟镇宣大一线,日后防的就是他了。
但这没啥用,潼关在他手上,元帅军东进,无需迂道漠南。
所以用岭东之役所获首级,强迫大明把今年的一部分预钱砸在蓟镇防线上,很有必要。
仗打完,铭文印好。
随着军队离蓟镇越来越近,刘承宗和钱士升都沉默起来,有几分心事重重的意思。
刘承宗是想留而不留,钱士升则是不想走却要走。
说来也怪。
其实刚来的时候,钱士升对元帅府是哪儿哪儿都看不上眼,真感觉进了个野蛮世界。
说周围都是蛮子算好听的,一个个纯妖魔鬼怪。
钱士升活了六十年,都没见过叛军扎堆、逃兵遍地、马匪成群、流氓结队的景象。
全是提到杀人放火就两眼放光的疯子。
人们操着他不熟悉的陕西口音,讲话的语调里似乎都带黄土,尤其那个分明是个杀手的张献忠,常用字儿都认得勉强,却开口闭口以部堂自居,沐猴而冠尤为滑稽。
当然口音这方面的鄙视其实是相互的,在绝大多数元帅军眼中,钱士升这个满嘴官话,时不时加几句吴音鸟语的老头也是少见的怪胎。
甚至就连刘承宗,钱士升都一度认为,其在叛军中脱颖而出,靠的是生员的学识、小官员地主家庭的出身。
因为除了刘承宗这种小秀才,元帅军其他人对钱士升来说,都是过去六十年来未曾接触过的边缘群体。
钱士升有骄傲的资格,大明二百余年,像他这样的状元只有八十个。
他跟元帅军这帮人,本就属于正道与邪路的两个极端,互相看待对方都有极大成见。
而他们的初次见面又确实不够友好,双方的作风都很符合对方的刻板印象——元帅军又凶又蛮,钱士升又刚又直。
但能力和胜利,能扭转一切成见。
钱士升的博学,给元帅军的文盲带来极大震撼。
元帅军的善战,也一样给钱士升带来前所未有的刺激。
当他放下偏见,钱士升就看见了元帅军在亡命徒式凶狠善斗下的另一面。
这支军队绝非亡命之徒,统帅刘承宗甚至没有自己的军劳伴当和厨子仆役。
在战场上,他跟最前线的士兵一样,每时每刻都在向口中塞着炒面粉和肉干,而在驻军时,每天至少有一顿是端着碗下营,随便找个部曲往那一坐,混吃混喝。
反倒是专门从营下给钱士升准备了两个火兵做饭,尽量让他吃上两顿热的。
刘承宗的生活简朴,军队的生活也很艰苦,行军时靠两条腿埋头赶路长途跋涉,必要时人们甚至会在乘骑马骡睡觉,却又很会苦中作乐。
甚至,钱士升很难在那些陕西冷娃脸上感受到他们正在吃苦。
当他转变看法,对这群人了解更深,才知道彬彬有礼的刘承宗,统治并非建立在学识上,而是此人逢战必胜,曾单人砍穿延安府城,在宴会上遭遇刺杀,将刺客直接撞死。
反倒是看上去凶巴巴的张献忠,是个塌实、聪慧、好学的官员,只是生活艰难误入歧途。
当然这其实只是钱阁老摘下一个有色眼镜,而在元帅军战胜歹青后,戴上另一副有色眼镜的结果。
他的聪明脑子,会自动给元帅军这帮人所有行为添加合理性。
就比如张献忠在辽阳,离队半个时辰就让黑烟遍地,杀人放火都被钱士升理解为复仇的极端情况之偶然。
实际上张献忠以及所有跟在刘承宗身边的人,服服帖帖的模样才是偶然。
没有刘承宗,老张出门五分钟砍死八个人,那都叫发挥失常刀带少了。
因为只有刘承宗,能给这些旱灾里失去一切,如同惊恐困兽般的人,提供如同战前,熟悉、安全的环境,抚平伤痕累累的精神,不必再每时每刻直面朝不保夕的绝望恐怖。
说实话,元帅府的人虽然大多是粗人,却让钱士升能感觉到……他比在朝廷更受尊敬。
尽管在统治者这方面,刘承宗跟崇祯非常相似,都不会听从他的谏言。
但两个人的外在表现是不一样的。
崇祯给钱士升的感觉是……无力。
皇上认为钱士升所有建议都是对的都是好的,大为兴奋,升官赐赏。
但大明的朝堂声音太多,皇上又不够坚定,任何策略无需其他声音,他自己在心里就会质疑。
即使是朝中的有识之士,十分才学也只敢用出三分。
因为任何人提出策略,都会有很清晰的感受:这件事是能做成的,但这件事做不成。
皇帝的意志会摇摆,国家的大政会朝令夕改,即使献出的策略是对的,执行到一半稍加遇挫,甚至可能都没有遇挫,后面的支持就会动摇,最终导致失败。
而失败的过错绝不会是朝廷、是皇帝,只能是献计与执行者的错。
反过来失败会证明你的才能不足,建议是错的。
甚至哪怕头上有顶锅的,自己只是执行者下面做事的,也不敢拿出十分精力往前冲。
自己花力气、费资源,闷头做事,做到一半朝廷的风向变了怎么办?督抚大员尚且朝不保夕,自己这种小人物又算得了什么?
大凌河,分明是朝中在战场前线并立督抚,一会准许建城,一会勒令停工,一会再行酌商,以至于在错误的时间、用错误的军队,在错误的地点被敌军抓住机会狠锤一顿。
结果赖谁?在前线诚恳做事的孙承宗回家了。
以至于崇祯朝出现非常奇怪的情况,贤人在野。
一些有能力的人,读书一辈子,考个举人、进士,居然不愿当官了,转头做买卖去。
大官到了岁数能退休就退休,没到退休年龄创造机会也要病退,工作遇上困难能辞官就辞官,哪怕付出的代价是被削成白身,回家教教书都愿意。
大家连权力都不热爱了。
而刘承宗则是暴君的另一个极端。
平时对人兄长、前辈挂在嘴边,抬得极高,但在意志上斩钉截铁,根本不容置疑。
也同样没有任何避免承担责任的想法,甚至钱士升跟着军队这些日子,都没见过刘承宗惩罚将校,反倒让元帅军呈现出非比寻常的另一面。
盛京之战,素巴第在郊外败绩,靠贺虎臣接应出边,回来跟刘承宗请罪。
当时钱士升就在旁边,刘承宗居然说:这并非兄长之过,而是我未虑及八旗回援之速。
黑旗营啸,全军在夜里劳师动众,杜度和李延庚两个新降将领怕得要死,刘承宗又主动将过错背在自己身上,说是他考虑不周,让军兵过于疲惫,次日还给黑旗加餐。
当然,给军兵加餐的同时,刘承宗在黑旗营外的土坡上,借考校武艺的机会,把李延庚和杜度都揍了一顿,钱士升也是看见的。
钱士升看见的,不是刘承宗勇担责任骄纵将校。
而是刘承宗自信到根本不怕自己犯错,更不怕包庇将校使自身威望受损。
这人身上就带着一股子气概。
明明白白告诉所有人,跟着我,你可以出错,你就是错了我也能带你赢带你活,所有过错都错在我高估你的能力。
巨大的傲气让人自惭形秽而羞耻。
以至于元帅府的气质就和大明完全相反……他们都敢做事,不怕错,甚至生怕自己做的少不如人而使刘承宗蒙受屈辱,自己丢失权力地位。
说实话,钱士升非常确信,这种气概崇祯学不来也不能学。
学了只能更完蛋,创造出一群悍臣权臣、藩镇军阀,致使皇权旁落。
因为刘承宗能在自己建立的军队一呼万应,毫不费力地的把刺杀他的人一膀子撞死,比较武艺锤翻所有武将,并亲自在战场上运筹帷幄取得一场又一场胜利。
哪怕再骄悍的人,演武场上打不过刘承宗,战场上既指挥不动他的军队,也没有与之对垒的资格,外面还有一个又一个生死大敌,除了俯首帖耳的遵从命令,还能如何?
没招儿。
钱士升是真不想回去。
如果说早前,刘承宗、元帅府的叛军身份,还使他心中反感。
那么当刘承宗以三万军队战胜歹青六万大军,在兴安岭刊石记功,钱士升已经打心眼里不拿刘承宗当叛军头子看了。
这是天下第一等的英雄,跟他相比紫禁城里那个孩子身上没有半点龙气!
这次出使,他若能年轻二十岁,肯定就不会回去了。
但他已经六十有一,儿孙满堂,弟弟钱士晋去年病死于云南巡抚任上,留下两个侄子亦需他照拂。
身不由己,他必须返回朝中。
只不过心里也不免对刘承宗存在怨念:老夫回不回去是一回事,你就不开口留留?
刘承宗不仅没有留他的意思,反而主动提了好几次,钱阁老要准备回去了,这个那个的。
让钱士升感觉……很没面子。
没有人知道刘承宗是怎么想的,前往蓟镇边外的路上,他一直很沉默,只是偶尔想到些事情,就对刘体纯吩咐几句。
直到他们临近蓟镇边外,同边内驻军的关宁总监高起潜取得联系,通信商议边外送钱士升入边的时间。
夜晚宿营。
钱士升正收拾东西,要带的还挺多。
这些日子写的笔记、刊石的铭文,战役的经过,以及回到朝廷要交复皇帝的一些文书,还有在辽东作战时刘承宗随手给他的弓刀甲胄。
当然还有给刘承宗、张献忠等人准备的临别礼物。
给刘承宗的,是他凭记忆,写的自己当年殿试状元策论。
而给张献忠的,则是编撰两朝实录的经验。
礼衙尚书一直想要这个。
正收拾呢,刘承宗拿着骆驼奶酒,在左良玉等侍从的跟随下走进钱士升的营帐。
“钱阁老请坐。”
说实话这个时候刘承宗不打招呼过来有点吓人,还端着个酒,谁都知道他不喝酒,是下毒不想让老夫活着回去了还是咋的?
“近日相处,晚辈深慕阁老才华,只是承宗势单力薄,不能庇佑阁老宗族,因此无颜挽留,眼下即将分别,内心甚痛……只能备些盘缠礼物,供阁老回京取用。”
说着,刘承宗一招手,自有侍从搬来三个一模一样的小箱子,还有一袭貂裘。
说实话,尽管这礼物是刘承宗自己准备的,他在夏天看见貂裘也想笑。
三个小箱子打开,里面装的都是码得整齐的金条,前两个箱子各三十根,最后那个箱子是五十根。
“貂裘夏天穿不着,京中冬季寒冷,出兵再外,我也别无准备新裘,这是我的,送与阁老做个纪念,此次一别,间隔山高水长,不知还能否再见,阁老若有闲暇,权作睹物思人罢。”
“这箱金条,劳烦阁老代我送给皇上,是辽东特产;这箱金条,则是送给阁老当做盘缠,承宗与阁老并肩作战,见者有份;最后这箱里有五十根。”
刘承宗前面说着还在笑,但是到最后一箱,表情就严肃起来了:“这箱,请阁老回京代我活动,将刑部大牢关押案犯邱磊,放出给我。”
身侧侍立的左良玉呆立当场如遭雷击,他事先根本不知道这事,膝盖一软匍匐在地,磕头拜谢,抬头已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