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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六章 至高无上

    照刘承宗的意思,他本来是要把碑立在战场上的。

    但无奈战场离辽东边墙较近,大家都担心他们走后那石碑保不住。

    刘狮子倒是想过,在石碑在装个大的,留点像什么‘碑倒即灭国’之类的狠话。

    不过经过考虑,行不通。

    刘狮子以己度人,觉得关宁军的大头兵要是知道外边有这么一座碑,推了就能让歹青灭国,肯定元帅军一走就给他砸个稀巴烂。

    最后只好决定先回兴安岭,在松漠府的青山上勒石记功。

    ‘崇祯丙子,洪太僭号。’

    ‘后金迂北道攻明,薄归化掠宣大。’

    ‘承宗起关西骁骑,伐辽东焚其京,两军遇于岭东。’

    ‘风卷尘开,承宗兵披精甲乘健马,炮声如雷矢集如猬,马队驰击透阵,先败蓝标再败白标,无不以一当百。’

    ‘洪太猝遇袭,法螺音萦阵,驱群虏连营进战鳞次相搏,前者死后者进,积尸相枕于戈壁间,承宗九阵巍然。’

    ‘自未至酉,交阵数十,虏势难支,洪太吹角音欲走,承宗急发关西兵驰击入阵,所当其锋者无不应刃而倒。’

    ‘虏众披靡,曳旗弃纛,承宗追击至夜,战场皆空,斩名王以下一万八千级,暴尸三十里,沙地尽赤矣。’

    ‘承宗还师,遂登兴安岭,封山刊石,上抒萨尔浒之宿愤,下血己巳年之旧耻,示我中国有人,光耀英灵,张扬国威。’

    ……

    钱士升写完碑文,对张献忠嫌弃坏了。

    因为这碑文严格来说,是他跟张献忠一块写的。

    起先写了一篇,那个是铭文,钱士升格外满意,足可名留青史。

    可刘承宗非觉得不行,说他用词太生僻。

    离谱的是刘承宗后来把竟然给张献忠给叫来了,指着帅府文官之首:“阁老给我写个他能看懂的。”

    张献忠虎着脸,一把抄起钱士升的铭文就看。

    心说别以为你是大元帅我就不敢揍你,小看我礼衙部堂的文化程度!

    然后……大帅看人真准!

    张献忠觍着个大脸问钱士升:“钱老爷,这萧条万里,萧条啥意思嘛?”

    还拿手比画,认为是把乐器削成条铺了一万里。

    刘承宗摊手撇嘴,指着铭文对钱士升道:“再写。”

    钱士升对元帅府文盲感到绝望,只得点头称是,不过倒没有鄙视张献忠,还是认真解释道:“萧条,意为张部堂所过之处。”

    然后两位部堂就在那研究,折腾了整整一宿都没搞出来。

    他俩的文化程度中间差了一千五百个左良玉,钱士升感觉就是在教张献忠识字。

    最后逐字逐句,干脆让张献忠写,他来改,终于有了个能让刘承宗点头的封山铭文。

    钱士升连署名都老大不情愿,如果说第一稿是名留青史,那这个属于遗臭万年,大明八十名状元的含金量都将被他这篇……这篇玩意给拉低了。

    因为最后写出来这个像,不像铭文。

    但刘承宗要的就是这个。

    如果只是封山刻石,写给老天爷和后世人看,那怎么华丽怎么来。

    可他要加以刊印,传入边内,张的不是大明的国威,而是他刘承宗的威。

    第一手就要交给边关的大头兵看,如果张献忠都看不懂,那他这篇铭文就算白写了。

    实际上刘狮子觉得这个要求不算苛刻。

    毕竟他没逼着钱老爷子写一篇左良玉能看懂的。

    张部堂自从跟了刘承宗,文化程度突飞猛进,如今千字文都会写了。

    左良玉才是元帅府的文化洼地,正经的真文盲,提笔写自己名字都是画出来的。

    左将军的文化程度甚至不如他从赫图阿拉带回来的假鞑子高。

    他们仗打完,还在战场处理战利,左良玉跟冯瓤就从赫图阿拉绕路回来了,还卷回来李延庚手下六个残缺不全的牛录。

    按说应该是一千八百户,但因为造反时内乱死了不少人,跟着李延庚投过来的只有一千一百余户,多半是辽东兵的后代。

    李延庚成长于后金时代,文化程度都比左良玉高多了,属于是刘承宗此次东征在人才上,排在杜度之后的第二大收获。

    尽管只是三十出头的年纪,但人家是歹青吏部的汉尚书,那边没尚书,叫承政。

    虽然左良玉觉得自己跑回来的慢了,没赶上这场能让刘承宗名震天下的大战,但刘承宗觉得他回来刚好。

    刚好他还没把所有歹青兵都划给杜度。

    刘承宗并没有因为李延庚父亲李永芳第一个投东虏而鄙视,毕竟人已经死了,李永芳该被鄙视是李永芳的事。

    李延庚在赫图阿拉一把火,已经足够烧尽自己身上的屈辱。

    何况,李延庚还是歹青第一个主动投他的歹青将官,杜度那只是被俘了才投降。

    刘承宗干脆把镶黄旗的旗纛也拿来染黑,组了两黑旗,都是两千来人的标营,余下四千余汉蒙俘虏,都安插到别的营补充伤亡去了。

    杜度跟李延庚关系挺好,见面俩人一个‘都督!都督!’一个‘英格!英格!’的叫,他乡遇故知,很快就聊一块去了。

    刘承宗也没限制他俩交往。

    李延庚是自己从歹青叛变,赫图阿拉一把火,用金国方言来说,承宗程度已经不亚于张献忠了。

    而杜度则是老汗长孙,放他走都赖着不走。

    这俩人忠诚可能不太多,但也都是走投无路之辈。

    没什么叛变可能。

    但刘狮子万万没想到,可能元帅府前途的证明方式,对杜度来说太过惨烈。

    大军移师兴安岭松漠府城当晚,李延庚把杜度和黑旗吓炸了。

    营啸,自己打自己。

    起因是李延庚从小到大只穿过金军明甲,没穿过明军的暗甲。

    那会钱士升的铭文还没写好,正跟张献忠彻夜研究,松漠府的路也窄,大军得驻上几日,黑旗营就负责在松漠府城外掘壕。

    那城的城墙已经快夯好了,但还需要很多土方,改变外面的地形,便于火炮射击。

    俩人都有本部人马,也有亲信副将打下手,就比较闲。

    李延庚闲着,找上刘承宗,请求赐他一块大明的发巾,还有一套元帅府军官的布面铁甲。

    这点小要求,刘狮子肯定满足,不光给了铁甲,还把自己的佩刀送出去了,以示对首降之人的亲近。

    他自己刀子多得是,出来打仗,两匹战马四口刀四张弓这都是必备的,给了一柄还有三口,何况这次与歹青交战,单是好刀就弄了二十多口。

    李延庚开心极了,穿整齐铠甲、戴二手发巾、挎着雁翎刀,当晚就去找杜度叙旧。

    虽然俩参将不用防着,但毕竟俘虏得防着,因此两个黑旗在一个驻地,周围是元帅军的营地,方便监视管理。

    俩人互相打听老哈河、盛京城外、赫图阿拉三个战场的战事经过,互相追问故交好友有没有死在阵上,又是咋死的。

    时哭时笑,彻夜长谈。

    兴许是太过疲劳,又担惊受怕。

    聊到半夜,杜度出去喊人给油灯添油,端着油灯回帐,突然忘了自己在干啥,撩开帐帘不认识李延庚了。

    灯火摇曳,光线往黑暗帐中一打,他只看见一个挎腰刀穿赤甲的元帅军军官,脸面分外陌生,吓得嗷一嗓子就用女直言语喊出了‘敌袭’二字。

    这黑旗两营六千人,四千八百精神状态都比他差,更是所有人都比他身体状态更疲惫。

    随着杜度这一嗓子,整个营都炸了,睡梦中的黑旗兵梦回厮杀战场,惊醒中捡起手边东西互相搏击。

    也就刘承宗没给黑旗营发兵甲,营内只有干活用的三眼铳,否则这俩营等天亮都不知道还能剩下几个人。

    即便如此,李延庚也是踹翻杜度,拔刀冲出营的。

    这会儿,松漠府城里扎帐睡觉的刘承宗也被黑旗兵鬼哭狼嚎吓醒了,上城墙居高临下一看黑旗营的驻地,就知道是营啸了。

    刘承宗虽然没有经历过营啸,但听说过四五次,这个事在他们陕西这些年还挺常见的。

    尤其是他打别人的时候,像汤九州最后是在六盘山营啸,任权儿追张应昌至邠州,塘报里也说张应昌在邠州城营啸了。

    甚至刘承宗始终认为,魏迁儿那个大营冲向潼关,也是一种清醒的营啸。

    群体身体过于疲惫、精神压力过大的时候,头脑就会丧失思考能力,极大的恐惧下容易盲从,从而一个人的怪异行动,会引发全营一起盲目行动。

    更何况里面还有些勉强清醒的人借着机会,做自己平时想做却不敢做的事。

    就是营啸。

    刘承宗对这种事,没有好的解决办法,本能的命刘体纯率羽林营前去控制黑旗。

    但命令下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言语不通,转头命吴思虎率北元营前去围住黑旗营驻地,另调孙龙率辽阳营进黑旗营,让黑旗先放下兵器,出营列队。

    孙龙和其辽阳营的军兵,通过与黄台吉作战,于元帅军中建立了初步信任,其在战场所获,刘承宗都没有收回,甲胄弓刀,都给他们了。

    甚至逃跑的恭顺王孔有德,被捉住后投降,也被刘承宗给了个千总职位,划至孙龙营下。

    本来或许还能捉住怀顺王耿仲明。

    塘骑营下有个叫郭嘉胤的塘兵报告,突阵时汉军阵上有个带伞盖的大将,看见他过来不跑,还像策骑拼一拼,结果最后慌了,被他一矛戳中腹部,铁甲肯定是透了。

    奈何人家有亲兵,两骑扑上去缠斗,等郭嘉胤抽刀把那俩人砍下马,那个大将已经捂着肚子打马跑了。

    据俘虏所称,那是怀顺王的军阵,耿仲明也确实被刺中。

    事后刘承宗让杜度检查尸首、俘虏,都没找到,耿仲明应该是跑了。

    但这对刘狮子来说没啥可惜的,辽阳、边外两场战役,彻底将天佑兵消灭了,尚可喜的天助兵也被俘虏一半。

    至于耿仲明这个人,比起天佑兵,反倒是不太重要的。

    孔有德还是有一套,带兵进营,大喊自己的名字,很快聚拢了一大批两黑旗兵。

    这个时候杜度也清醒过来,李延庚也不害怕了,入营跟着一块稳定局势。

    因为缺少兵器又处置得当,混乱营啸没死多少人,但着实打伤了很多人,也坏了刘狮子的心情。

    事后叫来李延庚和杜度了解情况,刘承宗并无苛责杜度,只是让他先跟在虎贲营,两黑旗回陕西前暂时由李延庚率领。

    等回陕西再抽杜度。

    这家伙的精神已经在崩溃边缘了,得在虎贲营这种好环境养一养,这时候再行军法抽他一顿,刘承宗怕把他逼疯了。

    这次营啸也让刘承宗看出来,黑旗营兵也明白事,现在都不太把杜度当回事,反倒是对李延庚非常信赖。

    在这方面,李延庚比孔有德都强。

    孔有德只是虚占个王号,在八旗里并不受尊重,但李延庚不一样,他自幼跟在老汗身边,和很多八旗贵族从小一块长大,是八旗贵族里的汉人。

    正是平息这场营啸,让刘承宗意识到,得赶紧把那些首级弄走,他的军队这次战役,给八旗带来的心理阴影太大了,尤其是这些俘虏降兵,很多人都被吓破胆了。

    但那些脑袋挺难弄,扔了吧,怪可惜的;但留着也没用。

    本来刘承宗是想把脑袋扔在战场上,给明军说一声,让他们自己出来拿。

    可后来一想,与其让他们自己出来拿,叫将官得了好处,不如自己派人,跟着刊印的碑文,一块给大头兵送过去。

    不光送首级,等钱士升回京,还得把军中七百多颗贵族、军官首级直接送进京师耀武扬威。

    直接交到边军手上,即用这些脑袋张扬自己的威势,同时也能给北京周边的边军一点好处,降低将来攻取京师的难度,甚至还能收获一波民心。

    京畿之地,可是被打了两次。

    不过钱士升一知道他这个打算,就赶紧拦:“大帅,朝廷哪有奖赏上万颗首级的赏钱,何况,这虏头也不是边军打的,这不合规矩啊!”

    “钱老爷这笑话说的,大明的世勋武将,用以升官的首级。”

    刘承宗面无表情地问道:“难不成就都是他们亲手所获?我管朝廷有钱没钱,朝廷有钱,这赏钱要发给军兵,朝廷没钱,这赏钱便是皇上去找去要,也要发给军兵。”

    “这……”

    钱士升心中发苦,这刘承宗,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北边一战,虽为叛军头目之身,却在铭文以崇祯年号征战,甚至掷地有声地说出天下只有一个皇帝这样的话。

    他甚至都觉得刘承宗称得上是大明的天下第一英雄!

    可此时,大英雄收拾了崇德,转头就来整治崇祯了。

    刘承宗并不认为自己的意识形态有任何问题。

    他是坚定的帝制拥护者,任何人敢称帝,都无法得到他的承认,并被视为对他的挑衅与宣战,一定要打到退位。

    哪怕这个皇帝是他封的,他都不舒服。

    因为他要争夺皇位,当然要捍卫皇位的至高无上!

    “朝廷必须给赏,钱阁老,明白吗?我就是来让朝廷花钱的,必须赏。”

    刘承宗很坚定的对钱士升道:“因为皇上不赏,我赏。”

    “可,可你也没银子了!”钱士升听到这句,不禁松了口气,甚至笑了一声:“这是一大笔钱,你的银子也都给军兵了。”

    刘狮子不禁鼓掌:“阁老说的是,我手里确实没银子了,但我还有三千七百根金条。”

    “倘崇祯皇帝赏赐边军,我便是也赏五十两,都争不到这天功,他是天下唯一的皇帝,承宗小家小户,不值一提。”

    “可若崇祯皇帝不赏,半月之后军兵愤怒,我只要一颗首级赏银五两,或许都无需动用金条,我的兵都会乐于出五两招个满腔怒火的蓟镇兵。”

    刘承宗笑道:“到时候,蓟门开关,蓟镇兵能拥着我,京畿百姓能迎着我,打到北京城下你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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