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开!快松开某!”
“贤弟啊。救救愚兄。愚兄只是被人骗来的!”
锦袍青年奋力挣扎着。
他那衣袍被扯得歪斜,头发散乱,露出的脖颈上还沾着酒渍。
这般衣冠不整的模样,脸上还有,再配上他急切辩解的语气,实在没半分说服力。
他一边挣扎,一边朝着温禾的方向呼喊,眼神里满是哀求。
温禾眯起眼睛,盯着那青年的脸。
看着有几分眼熟,可仔细回想,却始终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以他过目不忘的记性,若是真见过,绝不会如此模糊。
他抬手道:“放开他。”
百骑士兵依言松手,青年立刻爬起来,胡乱拽了拽衣袍,快步跑到温禾面前,脸上瞬间堆起谄媚的笑:“多谢贤弟!愚兄这次能脱身,全靠贤弟仗义!”
“你谁啊?”
温禾蹙着眉,语气里满是疏离。
青年一愣,随即拍了拍额头,笑道:“瞧某这记性,还没给贤弟介绍!愚兄李道兴,乃是广宁郡王。”
“宗室?”
温禾眼眸微眯,眼底瞬间闪过一丝厉色。
他不会是想用宗室的身份来威胁我吧?
李道兴察觉到他的审视,连忙补充道:“家兄是李承范,贤弟总该听过吧?”
“李道宗的弟弟?”
温禾眉头锁得更紧。
他想起来了。
眼前这李道兴,是任城王李道宗的亲弟弟,东平王李韶的次子。
武德初年曾授燕州刺史,封广宁郡王,可到了贞观初年,因宗室血缘疏远,被降为县公。
贞观九年任交州都督时,竟因害怕南方瘴气,活活把自己吓死了。
比起战功赫赫的李道宗,这李道兴简直是个十足的窝囊废。
“正是正是!”
李道兴连忙点头,脸上的笑意更浓。
“往日里家兄没少在某面前提贤弟的能耐,说你年纪轻轻就立了大功,某一直想结识,没想到今日竟在这里遇上了,实在是缘分!”
温禾没接他的话茬,转头看向身后的张文啸,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方才发现他的时候,他在做什么?”
张文啸面露犹豫,被温禾冷冷睨了一眼后,才结结巴巴地回道:“回县子,当时他……他输光了钱,正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准备押在赌桌上,对了,他还带着两个妾室,当时也想把人押上去抵债。”
“只是赌钱?”
温禾又问,目光始终落在李道兴身上。
“对对!就是赌钱!不算什么大错!”
李道兴连忙接话,生怕温禾再追问。
“至于这里的女子,某一个都没碰,贤弟可千万别误会!”
可温禾注意到,张文啸的神色依旧复杂,显然还有话没说完。他看向张文啸,语气加重:“还有什么?”
张文啸深吸一口气,如实说道:“他还想给赌窟里两个小女孩赎身,说要带回去做暖脚丫鬟,只是对方要价太高,他还没来得及签契,就已经把身上的钱都输光了。”
“你胡说!”
李道兴瞬间变了脸色,急忙辩解。
“某那是看那两个小娘子可怜,想救她们脱离苦海!何况某根本不知道她们是被拐来的,若是知道,某定然立刻去长安县报官,把这腌臜地方拆了!”
他说得义正言辞,仿佛自己真是什么救世的善人。
但他说不知道那些女子是拐来这件事情,倒是有几分是真的。
宗室子弟不至于这么饥渴。
他们想要女人,有大把合法的手段可以获得。
说完,他又堆起笑,凑到温禾面前:“所以啊,贤弟,这次的事……”
“闭嘴。”
温禾冷冷打断他,眼神里满是厌恶。
“别一口一个‘贤弟’,我与你不熟。”
李道兴被这眼神吓得缩了缩脖子,脸上的笑容僵住。
他倒不觉得自己这样怕一个孩子很丢人。
可这是一般的小孩吗?
这是立过功,杀过士族子弟的小孩。
温禾看着他这副窝囊又虚伪的模样,心中冷笑。
他转头对张文啸吩咐:“把他和其他赌徒分开看押,派人去长安知会李道宗一声,就说我有急事找他。”
温禾没直接处置李道兴,一来是不想此事提前传开,让长安流言四起,落得李道宗颜面无光。
二来他看得明白,李道兴看着衣着华贵,却输得精光,十有八九是被赌窟设局坑了。
按大唐律法,私下赌博需按赌资数额杖责,以他这情况,最多打几十棍,算不上重罪。
“别啊!高阳县子,你把我抓回百骑营吧,要是让我兄长知道这事,他能把我腿打断!”
李道兴哀嚎着,挣扎着就要往温禾身边扑,全然没了之前的体面。
张文啸见状,立刻上前拦住他,厉声喝道:“放肆!县子岂容你随意冲撞!”
随即对着身旁的百骑士兵吩咐:“将他带下去,好生看管!”
两名士兵上前,架起还在挣扎的李道兴就往关押处拖。李道兴一边挣扎,一边还不忘回头哭喊:“高阳县子!求你把我关进百骑营!千万别让我兄长来啊!”
温禾轻轻挑了挑眉,想起李道宗那天天喊自己“小娃娃”的混不吝模样,实在想不通。
那家伙看着轻挑,怎么就让亲弟弟怕成这样,宁可进百骑营受审,也不愿见他?
他收回思绪,语气沉了几分。
“这些人犯里,恐怕不止李道兴一个宗室。你去逐个询问身份,把他们的名字都记下来,和李道兴关在一起,严加看管,别让他们互通消息。”
“喏!”
张文啸领命,立刻亲自去核查俘虏身份。
不过半个时辰,他便拿着名册回来,神色凝重地禀报。
“县子,确实还有七个宗室子弟,都是旁支宗室,平日里在长安没什么名声。”
“竟然有七个。”温禾接过名册,冷哼一声,眼底满是冷意。
他虽然知道李家这些宗室出息的没有几个,特别是这第三代。
但是没想到崔氏竟然拉拢了这么多。
别看这纸面上只有七个,那只是今日来的。
谁知道没来的还有多少。
他当即提笔写了一封密信,将李道兴与这七人的名字、在赌窟的行径一一记录,封入信封。
“让你的亲信快马加鞭回长安,把这封信交给苏定方、许敬宗和黄春,让他们先过目。”
温禾将密信递给张文啸,语气严肃。
“务必叮嘱,此事暂不可声张,待陛下定夺。”
张文啸连忙叫来最信任的士兵,再三叮嘱后,亲自送他出了村子。
不久后。
长安城内,百骑司内。
苏定方、许敬宗和黄春拆开密信,看完内容后,三人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苏定方猛地将密信拍在桌案上,咬牙切齿地骂道:“这群混账东西!身为宗室,不思为国效力,反倒跑到城外赌窟鬼混,还差点沾了拐卖妇女的脏事!若不是嘉颖及时查获,他们还想把皇室的脸丢尽不成!”
黄春性子虽沉稳,此刻也忍不住怒声说道:“李道兴也就罢了,竟还有七个旁支宗室,他们眼里还有没有律法?还有没有皇室的体面?若是陛下知道此事,只怕又要大动肝火了!”
许敬宗在一旁看着没有说话。
他目光透过窗户看向两仪殿的位置,心中有些无奈。
怎么嘉颖每一次出去一趟,都要弄出一点动静来。
之前是士族、然后是勋爵,现在倒好。
连宗室都给牵扯上了。
他不禁有些后怕。
百骑最近惹怒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奴婢这就将这密信呈交陛下。”
黄春说吧,便着急的起身来。
也不等许敬宗和苏定方应下,他便急匆匆的离开了百骑。
“这件事,百骑最好不要插手。”许敬宗淡淡的看了一眼苏定方,那目光明显是想询问后者的意见。
“此事既然高阳县子已经插手了,百骑又如何避开,何况这些纨绔子弟,也该休整休整了。”
苏定方冷哼了一声。
他本就看不过这些在长安城内为非作歹之徒。
如今既然找到了他们的罪证,自然不可能就这么放过他们。
两仪殿内。
檀香袅袅缠绕着明黄色的帐幔,御案上堆迭的奏疏泛着淡淡的墨香。
李世民端坐龙椅,指尖轻叩御案边缘,目光扫过殿中对立的臣子,眉头始终微蹙。
宗室待遇的争论已持续近一个时辰,迟迟未有定论。
之前他那父皇,为了安定宗室,便大肆封赏,一点小小的功劳便能得个郡王。
如今这个烂摊子到了他的手上。
前不久吏部和民部查验账簿后才赫然发现,每年给宗室的钱粮,竟然已经占据了国库一年十之一的税收。
看到这触目惊心的数字,李世民久久不语。
他仿佛看到了有一天,李唐宗室将这天下啃食干净的光景。
只是……
温禾为何没有说起过此事?
难不成后世之君解决了这个问题?
或许是自己未来解决的?
但不管怎么说,既然已经发现了这个问题,便也要解决。
今日议事便是为此。
御案左侧,淮安王李神通按捺着怒火,紫袍下的胸膛微微起伏。
“长孙侍郎说旁支无功,可宗室子弟自太原起兵便追随陛下,即便未上战场,也在后方筹备粮草、安抚宗族,若连这份体面都要剥夺,日后谁还认李唐皇室?”
身旁的宗正卿李孝恭立刻附和,手按腰间佩剑,语气沉厉。
“窦尚书说财政吃紧,可宗室俸禄占国库三成,那是因为宗室为大唐守住了根基!当年若不是宗室子弟在山东牵制窦建德,前线将士怎能安心作战?”
“二位殿下此言差矣!”
长孙无忌上前一步,绯色官袍下摆扫过地面,声音坚定如铁。
“筹备粮草是地方官的本分,安抚宗族是宗人府的职责,岂能将分内之事算作宗室私功?若按此论,天下百姓缴纳赋税、耕作供粮,难道都该封爵领禄?”
李神通闻言,脸色更沉,反驳道。
“长孙侍郎此言偏颇!地方官中半数是宗室举荐,宗人府官员更是以宗室为主,若无宗室牵头,粮草怎能及时运往前线,宗族怎能安稳无乱?”
“淮安王有所不知。”
杜如晦身着青色官袍,上前半步,语气沉静却字字有力。
“去年关中大旱,地方官延误粮草转运,其中便有三位宗室出身的县令,宗人府去年处理宗族纠纷,更是有两起因偏袒宗室子弟,引得百姓上诉至大理寺,可见宗室牵头,未必能成事,反倒易生徇私之弊。”
李孝恭眉头一拧,对着杜如晦沉声道。
“杜侍中只提过失,不提功劳!当年平定王世充时,宗室子弟李道玄率军冲锋,战死沙场,安抚岭南时,宗室李叔良镇守桂州,数年无乱,这些难道不是实打实的功绩?”
“宗正卿说的是有功宗室,下官等从未否认。”
房玄龄手持象牙笏板,缓缓开口。
“可如今旁支子弟中,有人从未出仕、未上战场,仅凭血缘便获封县公,食邑三百户;而秦叔宝将军征战十年,负伤数十处,也不过食邑两百户,这般待遇悬殊,让前线将士如何心服?让天下有识之士如何看待朝廷?”
李神通气息一滞,随即又道。
“房相只论爵位高低,不论亲疏远近。宗室是皇室血脉,与陛下同根同源,即便无大功,也该有几分体面,岂能与外臣一概而论?”
“淮安王此言,便是将宗室与朝廷分作两途了。”
窦静捧着户部奏折,上前一步,语气直言不讳、
“臣掌管国库,深知去年关中赈灾时,朝廷粮米不足,百姓易子而食,可长安城中,仍有宗室子弟每日摆宴享乐,一餐耗费数石粮米。陛下登基后常说以民为本,若宗室体面建立在百姓疾苦之上,这般体面,不要也罢!”
李孝恭听得怒极,按剑的手微微用力,沉声道。
“窦尚书竟敢诋毁宗室。那些摆宴享乐的不过是个别子弟,怎能一概而论,多数宗室子弟仍恪守本分,为朝廷效力,若因少数人过错便削减全体宗室俸禄,岂不是寒了忠臣之心?”
长孙无忌立刻接话,语气愈发坚定。
“宗正卿说少数人过错,可下官查吏部文书,去年一年,因贪腐、懈怠被弹劾的宗室官员,便有十五人,占被弹劾官员总数的三成!这少数人,已足以影响朝堂风气,若不及时约束,日后必成大患!”
双方你来我往,言辞愈发激烈,殿中气氛愈发紧绷。
大殿之中俨然升起一股浓烈的火药味。
皇位上,李世民眉头皱的越发的深。
神情赫然露出一抹不耐。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就在这时,左侧队列中一名身着青色官袍的宗室子弟突然越众而出,语气激昂。
“若没有宗室,太上皇怎能在太原起兵?若没有宗室,陛下怎能平定四方?大唐的江山,本就是宗室打下来的,如今不过是要些俸禄,便被诸公处处驳斥,简直忘恩负义!”
另一名宗室子弟也跟着附和。
“就是!真到了危难时刻,还不是要靠宗室子弟挽大厦于将倾,削减俸禄,便是断宗室臂膀,动摇大唐根基!”
“放肆!”
李神通猛地转头,对着那两名宗室厉声喝止,脸色铁青。
“朝堂议事,岂容尔等在此胡言乱语!大唐江山是陛下与文武百官、天下百姓一同打下来的,绝非宗室一人之功,还不速速退下!”
可那名青色官袍的宗室仍不服气,还要开口。
龙椅上的李世民突然重重一拍御案,声音冷得像冰。
“够了!”
殿中瞬间鸦雀无声。众人抬头望去,只见李世民脸色阴沉,目光扫过左侧的宗室子弟,眼神里满是厉色。
“朕看你们是在长安待得太久,忘了当年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是谁,忘了天下百姓为何拥护李唐!今日议事,是为了大唐长治久安,不是让你们来争功论赏,更不是让你们来污蔑朝臣、煽动是非!”
李神通与李孝恭心中一凛,连忙上前一步,单膝跪地。
“臣管教不力,让宗室子弟在此胡言乱语,惊扰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其余宗室见状,也纷纷跪倒在地,大气不敢出。李世民看着跪地的众人,深吸一口气,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威严。
“起来吧,朕知道你们是为宗室着想,可凡事需有度,宗室是大唐的根基,却也不能成为朝廷的累赘,今日之事,容朕再议,尔等且退到一旁,日后若再有人敢在此胡言乱语,休怪朕不讲宗室情面!”
“臣遵旨!”
李神通与李孝恭起身,躬身退到一侧,脸上满是愧色。
殿中的气氛虽稍有缓和,可关于宗室待遇的难题,依旧悬而未决,所有人都明白,这场争论,绝不会就此结束。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太监急促的通报声。
“启禀陛下!百骑司监事黄春求见,说有紧急密信呈递!”
“百骑?”
李世民的声音刚落,殿中众人神色皆是一动。
虽表面依旧维持着镇定,可眼底的疑惑却藏不住。
淮安王李神通心中莫名一紧,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袍角。
他方才还在为宗室辩解,此刻听到百骑二字,竟隐隐生出几分不安,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牵扯到宗室。
身旁的宗正卿李孝恭也微微蹙眉,目光扫过站在后排的几名宗室子弟,见他们或面露茫然、或神色紧张,心中的疑虑更甚。
“宣黄春进殿。”
李世民的声音打破了殿中的寂静,语气中听不出喜怒。
片刻后,黄春身着黑色劲装,一身风尘仆仆地快步走进殿内。
他额角还沾着细密的汗珠,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刚进殿门,他上前行礼一拜,双手高举着一封密封的牛皮信笺,声音洪亮却带着几分急促。
“启禀陛下!高阳县子率领百骑在长安城外三十里的荒村,查到一处地下私设赌坊,高阳县子亲自潜入探查,现已将赌坊彻底控制!”
“私设赌坊?”
李世民眉头微挑,语气中多了几分冷意。
大唐律明确禁止私设赌坊,尤其是在京城附近,这赌坊竟敢存在多年而不被察觉,背后定然有人包庇。
黄春继续说道:“陛下,这赌坊不仅聚赌敛财,更甚者,百骑在赌坊密室中,发现了数十名从南方潭州、岳州、衡州等地诱拐而来的女子与孩童!这些人被关押在密室中,衣衫褴褛,境遇凄惨,不少孩童还受了伤!”
“什么?!”
李世民猛地一拍御案,龙椅扶手被他按得咯吱作响。殿中众人皆是大惊,长孙无忌上前一步,沉声道:“黄监事,你所言当真?竟有人敢在京城附近拐卖人口?”
黄春重重点头:“此乃高阳县子所见,绝无虚言,高阳县子已命人将被拐妇孺妥善安置,并派亲信看守赌坊俘虏,防止有人串供或灭口!”
李世民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眼中怒火熊熊燃烧。
他一把从黄春手中接过密信,手指用力撕开封口,展开信纸快速阅读。
温禾在信中详细写明了赌坊的规模、敛财数额,以及被拐妇孺的来源与境遇,字里行间满是愤慨。
当看到信中“赌坊俘虏中,查有宗室子弟八人,其中包括淮安王侄李道兴,及旁支宗室李崇礼、李昭业等”时,李世民握着信纸的手猛地一紧,信纸瞬间被揉出几道褶皱。
他缓缓抬头,目光如利剑般扫过殿中,最终定格在淮安王李神通身上。
那眼神中没有暴怒的斥责,却带着沉甸甸的压力,让李神通瞬间如坠冰窟。李神通浑身一怔,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他迎着李世民的目光,心脏“砰砰”狂跳,方才的不安此刻尽数化为恐慌。
难道这赌坊真的与宗室有关?
而且还牵扯到了拐卖人口?
他慌忙转头看向李孝恭,又扫过站在后排的几名宗室子弟。
只见李孝恭脸色发白,连连摇头,那几名宗室子弟更是吓得脸色铁青,双手不自觉地发抖。
他们心中也满是震惊,自家子弟虽平日里吃喝嫖赌、不学无术,可也绝不敢触碰“拐卖人口”这根红线。
大唐律中,拐卖人口者,无论主从,皆处弃市之刑。
即便是宗室子弟,也难逃流放之罚,甚至可能牵连整个宗族。
“方才尔等说,真到了危难时刻,还要靠宗室子弟挽大厦于将倾。”
李世民的声音突然响起,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像极了冬日里的寒风,刮得人皮肤生疼。
“这就是你们说的,能挽大厦于将倾的宗室子弟?聚赌敛财,纵容拐卖,视律法如无物,视百姓如草芥!这样的宗室子弟,是能挽大厦,还是会毁了这大唐的根基?!”
话音落下,李世民猛地将手中的密信朝着李神通面前甩了过去。
李世民这话里有些严重了。
温禾信中只是写那些宗室参与赌博而已。
其他的都是李世民自己说的。
信纸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啪”地一声落在李神通脚边,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见。
李孝恭反应最快,连忙上前一步,躬身捡起密信。
他双手捧着信纸,目光快速扫过上面的名字,当看到“李道兴”“李崇礼”等熟悉的名字时,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猛地转身,对着李世民双膝跪地,声音带着几分哽咽:“启禀陛下!臣身为宗正卿,掌管宗室事务,却未能约束宗室子弟,致使他们做出这等不法之事,乃臣失职!臣恳请陛下降罪!”
“失职?”
李世民冷笑一声,语气中满是失望。
“不是你失职,是宗室子弟安稳得太久了,忘了这大唐江山是怎么来的!大唐才建立多少时日?不过十余年!当年太原起兵时,宗室子弟抛头颅洒热血,何等英勇,如今不过享了几年太平,便这般懈怠堕落,沉迷享乐,甚至罔顾律法!若是长期以往,只怕宗室都要变成吸食大唐血肉的蠹虫,将这江山蛀空!”
这番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李神通与一众宗室子弟的心上。
李神通脸色愈发难看,他知道陛下所言非虚。
近年来,确实有不少宗室子弟依仗身份,横行乡里、贪赃枉法,只是他念及宗室情谊,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未严加约束。
如今闹出这般大事,牵扯到拐卖人口,已是触及了陛下的底线,也触及了大唐律法的红线。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李世民双膝跪地,声音带着几分沉痛。
“臣等死罪!陛下,此事皆因臣等管教不力,才让宗室子弟犯下这等大错!日后臣定然严加约束这些子弟,若有再犯者,绝不姑息,任凭陛下处置!”
后排的几名宗室子弟也纷纷跪倒在地,连声求饶,殿中一时间只剩下此起彼伏的认罪声。
李世民看着眼前跪地的众人,脸上的怒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惫。
他忽然长叹了一口气,语气柔和了许多,目光落在李神通身上,语重心长地说道。
“王叔啊,朕知道你是念及宗室情谊,不愿苛责子弟。可你别忘了,大唐建立不易啊!当年太上皇举兵反隋,多少宗室子弟战死沙场,多少百姓流离失所,才换来了今日的太平,若是因为这些不肖子弟,让百姓失望,让天下人寒心,那我们李氏宗亲,还有何颜面面对列祖列宗?”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为了我等李氏宗亲的未来,为了这大唐的长治久安,有时候该痛定思痛,当断则断,不能因为一时的情谊,纵容子弟犯错,最终酿成无法挽回的大祸,你是宗室中的长者,辈分最高,威望最重,莫要糊涂啊!”
这番话字字恳切,像一把重锤,敲醒了沉浸在宗室情谊中的李神通。
他抬起头,看着李世民眼中的期盼与沉重,心中百感交集。
他明白,陛下这是在给他台阶,也是在逼他下定决心。
李神通的眼眸中闪过挣扎、痛苦,最终化为坚定。
他迟疑了片刻,对着李世民深深一拜,声音带着几分沙哑:“陛下所言极是,是老臣糊涂了,恳请陛下容许老臣思量几日,待老臣回去后,定与宗室众人商议,拿出一个整顿宗室的章程,绝不辜负陛下的期望,也绝不辜负大唐的百姓!”
“也好。”
李世民没有逼迫他立刻给出答案,可这简单的两个字,却比任何逼迫都更有分量。
他给了李神通时间,却也让李神通明白,此事绝无转圜的余地,整顿宗室已是必然。
李神通缓缓起身,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几岁。他的脚步有些踉跄,刚迈出一步,便险些摔倒在地。
“王叔!”
李孝恭眼疾手快,连忙上前一步,搀扶住李神通的胳膊。
他看着李神通苍白的脸色和佝偻的背影,心中满是感慨。
经此一事,宗室的好日子,怕是真的要结束了。
李神通对着李世民再次躬身行礼,声音微弱:“老臣告退。”
李世民微微点头,没有再说话。
看着李神通被李孝恭搀扶着,一步步走出殿门,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御案上的密信上,眼中闪过一丝冷厉。
“陛下。”
长孙无忌从队列中走出,对着龙椅躬身一拜,目光落在李世民紧绷的侧脸上。
方才陛下提及密信时,神色中除了对宗室的怒意外,还藏着一丝更深的凝重,他心中隐隐猜测,此事恐怕不止牵扯宗室那么简单。
“可是那密信之中,还有别的内情?”
长孙无忌的声音沉稳,既带着臣子的关切,又不失分寸。
李世民抬眸看了他一眼,指尖在御案上轻轻摩挲片刻,终是吐出一口浊气,语气中带着几分压抑的怒意。
“温嘉颖在信中说,那赌坊的管事莫安山,与清河崔氏有所牵连,他已请旨,要率领百骑包围清河崔氏的府邸,彻查此事。”
“什么?!”
这话如同一颗惊雷,在殿中炸开。杜如晦第一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快步上前,语气急切地劝阻:“陛下不可!此事万万不可啊!”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继续说道。
“陛下,清河崔氏乃是天下第一等的世家大姓,历经数百年传承,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如今崔氏已主动服软,不仅割让了名下半数私田,还释放了数千隐户,算是给足了朝廷颜面,如今若是贸然对他们动手,只怕会引得天下世家震动,甚至生出猜忌之心,届时恐生变数啊!”
房玄龄也连忙上前,与杜如晦并肩而立,语气恳切。
“杜侍中所言极是。清河崔氏虽未在朝中担任要职,可其声望摆在那里,寻常百姓或许不知朝堂官员,却多半听闻过崔氏的名号,若是朝廷仅凭一个赌坊管事的牵连,便包围其府邸,难免会被人说陛下打压世家,苛待名门,于陛下的名声、于朝廷的威望,都有损无益啊!”
李世民坐在龙椅上,脸色愈发阴郁。
杜如晦说崔氏是“天下第一等大姓”,可他李氏乃是皇室,是这大唐的主宰,李氏才该是天下最尊贵的姓氏!这念头在他心中翻涌,却终究没有宣之于口。
他清楚,如今的大唐,还需借助世家的声望稳定民心,不能贸然将矛盾激化。
可他手指点着温禾送来的密信,语气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即便清河崔氏名誉满天下,可若他们真的参与了聚赌、拐卖之事,便是作奸犯科,便是罔顾律法!如此行径若是不惩处,那大唐律例岂不成了摆设?天下百姓看到朝廷对世家网开一面,又会如何看待朕?如何看待这朝堂?只怕会叫天下人寒心!”
“陛下,罪魁祸首莫安山已然伏法,不如就此作罢。”
杜如晦斟酌着措辞,试图寻找折中之道。
“可命崔氏交出与莫安山相关之人,再罚没部分家产用于安抚被拐妇孺,也算是给天下人一个交代,这般处置,既维护了律法威严,也维护了崔氏的颜面,实为两全之策啊。”
李世民沉默着,没有立刻开口。
维护了崔氏的颜面!
可谁来维护朕的颜面?!
他目光扫过殿中,最终落在长孙无忌身上。
长孙无忌感受到陛下的目光,心中也是纠结万分。
他怎会不知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
清河崔氏看似低调,实则根基深厚,六部之中、三省之内,即便没有崔氏族人担任要职,可不少官员或是出自崔氏门下,或是与崔氏有姻亲关系,暗中都对崔氏多有敬畏。
也正因如此,杜如晦、房玄龄这两位关陇出身的重臣,才会如此激烈地反对。
他们深知,动崔氏,便是动天下世家的敏感神经。
百官之中自然都十分忌惮……
不对,好像还真有那么一个无法无天的不在乎这个。
“启禀陛下。”
长孙无忌上前一步,躬身说道。
“此案如今由高阳县子一手查办,从探查赌窟到抓获莫安山,皆是他亲力亲为,对案情最为了解,陛下当初曾许诺他便宜之权,允许他临机决断,如今看来,不如便将处置崔氏之事,也交由他负责,一来,他熟悉案情,不易出错,二来,也能避免朝廷直接与崔氏对峙,减少不必要的风波。”
这话一出,杜如晦和房玄龄猛地转头,赫然朝着长孙无忌瞪了过来。
他们太了解温禾的性子了。
那少年看似温和,实则骨子里带着一股狠劲,且最是不将世家名望放在眼里。
若是让他全权负责处置崔氏,以他的行事风格,怕是不查个水落石出绝不罢休,说不定真能把天都捅破,彻底激化朝廷与世家的矛盾!
杜如晦当即就要开口劝谏,可还没等他说出第一个字,李世民已经重重一拍御案,声音带着几分决断。
“准奏!便依辅机所言,此案后续处置,交由温嘉颖全权负责!”
李世民的话音在两仪殿中落下,殿内瞬间陷入死寂,连檀香萦绕的气流都似凝固了几分。
杜如晦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攥紧,青色官袍的袖口被指尖捏出褶皱。
房玄龄则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落在御案上那封摊开的密信上,眼底满是无奈。
他们太清楚温禾的性子,也明白陛下这道旨意背后。
就在二人还想斟酌措辞,做最后劝谏时,李世民突然转头看向仍跪在殿中的黄春,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
“黄春!你即刻返回百骑司,传朕口谕,命许敬宗率领营中余下全部百骑,即刻驰援城外荒村,听候温禾调遣,不得有误!”
“臣遵旨!”
黄春心中一震,虽不解为何要调动全部百骑,却不敢有半分迟疑,连忙叩首起身,黑色劲装的身影快步冲出殿外,连殿门处悬挂的珠帘都被带得簌簌作响。
“这!”
房玄龄和杜如晦猛地抬头,脸上的震惊再也掩饰不住。
方才温禾的密信中明明写得清楚,赌坊已被彻底控制,幕后管事莫安山也已生擒,按常理,只需派数十人协助看管俘虏、安置被拐妇孺便足够。
可陛下竟要将百骑营余下的一千余人尽数派去。
这般兴师动众,哪里是为了一个小小的赌坊?
杜如晦再也按捺不住,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几分急切的慌乱:“陛下!还需慎重啊!”
崔氏乃天下世家之首,牵一发而动全身。
李世民坐在龙椅上,神色淡然地睨了他一眼,语气平静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朕一直很慎重。”
简单的六个字,却让杜如晦瞬间哑然。
他望着御座上的皇帝,看着那双深邃眼眸中藏着的决断。
杜如晦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可话到了嘴边,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他知道,此刻的陛下,心意已决,再多的劝谏,也只会徒劳无功。
最终,他只能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躬身退回到队列中,脸上的忧虑愈发浓重。
房玄龄看着他的模样,也轻轻摇了摇头。
他与杜如晦共事多年,最是了解彼此的心思。
他们并非偏袒崔氏,只是担忧此举会激化朝廷与世家的矛盾,动摇贞观初年好不容易稳定的局面。
可陛下有陛下的考量,作为臣子,他们能做的,唯有遵旨,再暗中留意局势,尽可能为陛下拾遗补缺。
李世民看着殿中沉默的臣子,目光扫过御案上的密信,指尖轻轻敲击着案面,心中已有了更深的盘算。
清河崔氏之事,看似是一桩刑事案件引发的风波,实则是皇室与世家权力的又一次交锋。
他要借温禾之手,看看这天下第一世家的底,也要让所有世家明白,李氏皇室才是大唐的主宰。
而此时的长安城内,一道锦袍身影正骑着快马,从朱雀大街飞驰而过。
马上青年头戴玉冠,虽衣衫有些凌乱,却难掩周身的贵气,他手中紧拽缰绳,马鞭不断抽打马臀,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溅起阵阵尘土。
沿途巡逻的金吾卫看到马上之人,皆是面色一变,连上前拦阻的勇气都没有。
青年一路疾驰,出了长安城门后,更是催马加鞭,朝着城外荒村的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