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招财正在向刘大姐敬酒。
他的夫人当年打算去黄平乡拜庙的时候,刘大姐曾出言告诫,说那送子庙的尼姑不是好人,凡是去黄平乡求过平安的妊妇,就没一个能安然生产的!
白招财这人最听劝,白家老爷的话他听,刘大姐是十里八乡出名的稳婆,稳婆都这么说了,他肯定也要放到心里去。
后来黄平乡百婴塔被推,庙宇里的龌龊事全让人捅出,摊在了明面上,直到这时众人才反应过来,原来那庙是邪庙,里面的尼姑也是当年有名的淫窟,红杏庵里的假僧道!
白招财把这份恩情记在心里,后来几次家中子女生产,他都是请的刘稳婆。
逢年过节,他也会让人带些礼品去看望终年独居的刘大姐。
只是不知怎地,最近好几年,都没见过刘大姐的身影,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似的。
听到白招财关切询问,刘大姐笑了笑道:“这些年我和婆婆一起行医济世,煎药施针,传世人《行善果报经》,这一行就是数年.”
徐青耳朵尖,远远就听到了几人谈话。
行医济世和传教度人?
刘大姐能做出这些事徐青不意外,但那坑害玄玉的老妪婆能有这份好心?
打死徐青他也不信!
这边,正在喝茶的老妪忽然察觉到了什么,她侧目看去,就看见一个白面青年正面无表情的盯着她.抠鼻屎。
这老妪婆来历不明,是人是妖尚且两说,徐青哪怕天眼阴瞳打开,也只能看到黑白二气流转。
当老妪察觉异样,侧目看来时,徐青眼中墨色瞬间如潮水褪去。
看什么看,没见过俊后生啊?
徐青瞪了那老妪一眼,同时小指往旁边轻弹,这番行为举止虽然看起来甚是无礼,但这份俗气,却恰恰能遮掩他窥伺对方的动机。
刘大姐此时也注意到了徐青,她拉着老妪,颇为高兴的来到近前,笑道:“婆婆,这位就是当初送我保育经的小先生.”
老妪眼前一亮,随后目光灼灼的上下打量徐青,然而却未能看出丝毫异样。
老妪不信邪,眼中黑白二气显现,与此同时徐青感觉到了身上瞒天术在疯狂运转,所有复杂的天机最终都化作蓝天白云,最后那些云雾在天上组成了四个大字——
平平无奇。
“老太太,你可不能对我一个俊后生有想法,这是为老不尊,是不道德的!”
“.”
老妪无视徐青的轻浮言语,她单刀直入道:“后生,老身向你打听一件事,那本保育经,是谁书写,又是谁交于你手?”
徐青轻笑一声,不温不火道:“老人家平日里也是这么请教问题的?”
刘大姐眼看情况不对,急忙说和道:“婆婆心直口快,性格向来如此,其实是菩萨心肠。徐先生是秀才,重视礼节,我也明白,婆婆你看”
老妪眉头一皱,神情僵硬道:“徐秀才,老身确实有些无礼,现在老身诚心请教,还请徐秀才指点迷津。”
徐青心里存着一肚子事,他呷了口茶,不答反问道:“老人家要找保育手册幕后撰写之人,总得有原由吧?”
“你不妨说来听听,若是合乎情理,我就是当个中间人也不妨事。”
老妪沉吟道:“此事关乎天机,兹体事大,不能轻易泄露,需得是见到祂人当面,才能道出。”
徐青琢磨片刻,忽然问道:“那保生手册是我亲手交到刘大姐手中,老人家怎么就断定手册是别人所写,而不觉着手册是我写的呢?”
“若不然,老人家把事情告诉我,也是一样。”
老妪耷拉着眼皮,略带轻蔑的瞥了眼徐青,说道:“保育经有许多妇人私房事,还有保婴助产的方儿,你一个男人,如何懂得这些?”
“秀才,你不要多说废话,老身这里有无尽好处可拿,你只需将那人底细告知于我,届时老身也会报答于你。”
好处?徐青想起玄玉被坑掉一条性命的过往,哪里会信这老妪婆的鬼话!
“那不巧,这人我并不认识,那保育手册是我在路上拾的,我不懂这个,就随手丢给了刘大姐,她是稳婆,肯定能看明白!”
刘大姐知道徐青这是不想说出实情,那保育手册当初在徐青手里时,对方可是讲的头头是道。
若不是因为徐青是男人,刘大姐甚至都觉得他是保生娘娘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
“罢了,老身和你这后生说不清楚,不过你记着,以后你我或许还有再见面的时候,到那时.呵呵。”
老妪意味不明的笑了声,随后便打算转身离去。
但当她转身看到台上那些撩起旗袍,露出大腿根、小布片的舞姬时,又忍不住皱了皱眉。
“成何体统!”
老妪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徐青的叫好声:“跳的真好,爷们爱看!”
刘大姐眼看两人话不投机,最后只能叹息一声,无奈跟随老妪离去。
席面上,柳老板急得直抓徐青手臂:“咱回去吧!这席没什么好吃的,我最近正好学了出新戏,等回去我唱给你听。”
柳老板才多大力气,哪能拽得动铁坨一样的徐青。
“别啊!等看完这场,回去你再给我唱戏,这多好!”
柳老板无奈坐下,期间她忍不住抬眼瞟了眼台上,当看到那些旗袍开叉到大腿根的舞姬时,柳老板脸蛋登时绡红一片,啐道:“这衣服和没穿有什么分别,也不知是哪个不要脸的裁缝做出来的”
徐青耳朵尖,他听到柳素娥嘟囔后,顺嘴道:“是绣娘做的。”
绣娘?!
柳素娥杏眼瞪大,这疯丫头也太
不等柳素娥多想,徐青便继续道:“这衣服名叫旗袍,是我让绣娘做的,柳老板若是想要,改日我让绣娘专门做几身出来。”
“呸!我才不穿这个!”
柳素娥耳根子发热,这旗袍都快把叉开到胳肢窝去了,她可没那么大胆!
丧宴从早间开始,一直持续到夜里方才散场。
夜场的时候,也有一段小插曲,当时台上有一名舞姬太过兴奋,一上头,竟跑到白家老爷的牌位前头,扭起了胯。
在场众人哪看过这等攒劲的节目,那些老学究,秀才书生,还有一些有头有脸的贵客,一个个口里说着有伤风化,可那眼神却不舍得离开片刻。
白招财心里直乐呵,若在往常,谁愿意在丧宴场上久待?不用等到夜里,宾客就走的差不多了。
但今天他家丧宴不一样,这些本打算走个过场,随便缅怀一下就离开的宾客,先是被席面上色香味俱全的美食勾住了馋虫,随后又有冥戏班的大戏洗耳,最关键的是后面还有如此开眼的压轴节目。
一个丧宴,愣是吃出了宫廷御宴的感觉。
不,宫廷御宴也比不上半点!
宴席还没散场,就有不少人寻到徐青,问这一场周年丧宴得多少银子。
这些人里下人跟班居多,也有单独来的公子、乡绅、富商过来打听。
“徐掌柜,我祖父走的早,他那一辈穷的很,生前也没享过福,我这心里实在不落忍,你看看能不能按今个儿的排场,给他老人家定一席丧宴.”
“敢问老爷子仙逝几周年了?”
“容我仔细算算.约莫得有二十周年了吧。”
“.”
你家二十周年办丧宴啊!
徐青脑仁直突,他不用想,眼前这提着虫罐逗蛐蛐玩的公子哥,指定是想借着家里祖父的名儿,办丧宴给自个玩。
“那你得往后面排,我家铺子讲究急者优先,按亡者周年先后往后排,你这二十周年的至少得等到下个月。”
“下个月?这也太久了,我祖父生前就性子急,怕是等不了!”
徐青瞥了眼那顽主,说道:“丧宴也要看日子,得是吉日良辰才能办,这是白事行的规矩。”
“我可以加钱!”
“这事儿你家里人知道吗?”
“.”
徐青懒得跟这些瞎凑热闹的二世祖废话,他喊来杠房伙计,把丧宴的事分拨下去,他则做个甩手掌柜,只处理有现成尸体的单子。
徐青始终明白,丧葬行所有业务的开发,都是为了一个目的,那便是打出仵工铺名声,吸引来更多的客户,收到更多的尸体!
其他种种只不过是达成目的前所必须的手段,仅此而已。
徐青并不会在这些事上过多费心,他只需开个头,整个丧门都会替他持续运作下去,而他所需要做的事只有一件,那便是不断修行,提升自己的位格。
僵尸和九命玄猫这类得天地造化孕育出的灵物不同,他唯有不断提升自己‘低贱’的位格,一步一步爬到最高,摸到传说中不死不灭的尸仙境界,才能保证自己建立的丧门、堂口,以及庙宇始终传承下去。
换言之,只要他还在俗世,那么俗世便会有他的香火。
人有生有死,天地至理。
丧门送葬,保生庙接生,徐青的道建立在生死之上,需知生死之间无大事,再往上就是寂灭与混沌,但寂灭又何尝不是一种死亡?
只要有死亡,就会有新生。
徐青走在回往井下街的路上,身后唯一一条影子时而凶煞,时而慈悲。
但当他走出阴影,身躯被月光笼罩时,那地面上裸露的身影,便又回归寻常人形。
仿佛只是红尘俗世里一粒不起眼的尘埃。
紫云山,保生庙。
一老妪,一妇人的身影出现在庙门外。
深夜寂静,天上一钩斜月洒下亮光。
老妪目光闪烁,看向眼前庙宇的神情有期待,还有兴奋?
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神态,就像是沙漠迷失之人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水声;病入膏肓的患者,遇到了专攻此病的名医。
而保生庙里的神祇,似乎就是老妪的救命良方。
远在棺材铺的徐青陡然僵直不动。
院子里,桃树下,柳老板不知内情,继续唱新戏给徐青听。
当发觉徐青愣神发呆时,柳素娥还以为是这榆木疙瘩终于开窍,发现她的好了。
老桃树上,两条红绸随风晃荡,一个身穿桃红衣裙的女子虚影正坐在树杈上,津津有味的听柳素娥唱戏。
保生庙,垂目低眉的保生娘娘像忽然睁开眼睛。
神台底下,老妪双手按着拐杖,正抬头与祂对视。
旁边,金大姐已经被刘大姐引出了香殿,就连香殿里养的小柳仙也趴在神像脚下,耷拉着脑袋,提前陷入了冬眠。
徐青睁开眼睛后,二话不说,直接展开血湖法界,将整座香殿包裹。
老妪感受着法界内浓郁的功德香火,本就精神矍铄的眼睛愈发明亮。
徐青借助保生庙神像为载体,神念笼罩庙宇,却没有发现小莳月的身影。
“大丫头,你在找什么?”
老妪问。
你喊谁大丫头?
保生娘娘眸子一冷,寒声道:“我庙里护产童女去了何处?”
老妪笑道:“你是说庙外面的鬼丫头?老身倒是在来时的山道上,遇到她在明净处吞吐月华修炼,老身还指导了她一番,送了她一则适合鬼灵修行的食气法门。”
徐青看着满脸笑意的老妪,却是又想起了玄玉。
口蜜腹剑,笑里藏刀。
当初的玄玉,兴许就是在这种笑容下,选择了信任对方,结果却惨遭背叛,丢了一条性命。
如今的徐青可不吃这一套!
二十万血湖香火攥在手中,徐青另一只手上的玉如意,已然开始颤颤微鸣。
当香火形成宝链枷锁,从四面八方围向老妪时,一股迥异于任何法力的波动陡然激荡开来!
徐青感受到了如无边江河汹涌的功德法力,但却只是一瞬间,便又消散一空。
仿佛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错觉,而那些锁链却切切实实的被阻隔在老妪一尺之外。
徐青心下一沉,保生庙法界最克阴邪,老妪显然不在此列。
可即便如此,在法界之内,一般神祇、修士也绝不是他的敌手.
徐青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将手中所有血湖香火尽数砸出。
面前老妪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怪道:“老身和你无冤无仇,你怎的如此仇视老身?这些香火可是你积攒多年的功果,你当真舍得丢弃?”
眼看徐青祭起玉如意,血湖里数十万的功德香火瞬间抽空,注入如意当中,老妪眼皮狂跳,急忙喝道:“慢着!你这晚辈气性怎如此之大?老身若是哪里做的不对,你尽管说出来,不然老身可不会不明不白与你结怨。”
徐青强行压抑着鱼死网破的冲动,说道:“我保生庙专司护生安产之职,你来到我这,难道也是想要生产不成?”
“.”
老妪沉默片刻,忽然叹了一声,有些惆怅道:“老身是无路可走,想要求你帮老身一个忙。”
寡居多年的八旬老太无路可走,要求保生娘娘帮她一个忙?
这难道真不是求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