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道人走得急,该请他题写这幅对联上去。
那我岂不是要改名“易元子”?
罢了,这委实太过奇怪。
周奕觉得有趣又好笑,将怀中小小女娃交给吕得贵照看。
白河村坐落平原临河而建,是一方较大村落,又值夕阳西下,农人荷锄归家,村口有很多村民围聚。
今次这热闹可不小。
虽说郡城中的大势力屡见不鲜,但大多止于耳闻。
一群高大魁梧的让人心惊的汉子齐齐走来,围观之众不由自主让开道路。
尤其是为首那位豹眼大汉,最惹人眼。
一则因他凶相,二则因他手中拎着个令人胆寒的妖僧。
那僧面如墨染,同样满眼血丝。
任他发狂挣扎,竟没能从豹眼大汉铁掌挣脱,喉间嗬嗬如困兽嘶鸣。
这般画面已骇人听闻,偏生这些远来之客直奔吕得贵院门。
水竹沙沙作响的林前,霎时扎根出一片筋肉虬结的丛林。
“观主!”
众汉疾步近前,抱拳齐喝,声震四野。
他们早在等这一刻,目光灼灼聚焦在土墙畔黑衣青年周身。
多日阔别,素来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此番重逢,只觉自家这位太平教主风采更胜往昔。
想那中原江湖多少事,雍丘至南阳的千里烟波,茶馆酒肆中的轶事传说,已具实眼前。
心中欢喜激动之情,几欲破胸而出。
一众大汉恨不得将吕得贵院中的石磨举个一百来回,或者来个胸口碎大石方才过瘾。
周奕与单雄信相视一笑。
目光掠过张三、冯四、窦魁等道场旧部。
一张张熟悉面孔浮现,真叫人心中暖意涌动。
夏姝与晏秋两小道童走上前,眸中泪光盈盈。
周奕含笑上前,屈指揉乱二人发髻,两小却乖顺不动,细若蚊呐唤了声“师兄”。
周奕一左一右搂着他们,朝老单示意,又对众道场箓生颔首。
“携上那边尸首,回观。”
“得令!”
应和声如雷滚过,众人迈步出发。
“易道长”
吕得贵嗫嚅,偷眼打量这群太平道人马。
他只觉自己老眼昏花。
这年轻道长,恐怕比乌鸦道人来头还大。
难怪辈分那样高。
周奕温声安抚:
“老丈勿忧,这疯僧本非冲你们而来,日后遇见此类人物,切记远避莫要招惹。若现于卧龙岗周遭,可速来观内寻我。”
吕得贵只是个田间老农,心里没什么主张。
只晓得道长说的是为他们好。
起先开口是想留易道长吃口晚饭,此刻听到这些,心情波动剧烈,不知怎么回话了。
他苦思时,周奕已转身离去。
吕得贵踉跄追出几步喊道:“易道长,来年老朽给你酿顶好的桑葚酒。”
“好——”
悠长回应荡在暮色里,吕得贵轻抚孙女发顶,皱纹间忧色尽褪,绽出几分憨实笑意。
“老贵叔,这究竟是什么人物?”
先前被疯僧掀翻的汉子们揉着痛处围拢,有一个还摸着自己摔肿的屁股。
“鸦道长云游去了,这是五庄观的新观主。”
揉臀汉子咋舌道:
“那妖僧力气真不小,咱们用杉木像撞城门一样撞他,愣是没能将这妖僧撞倒,那观主就更了不得。”
“快得跟檐下春燕似的,妖僧挨了他一记飞踢,登时就瘫了。”
他比划了一个后踏的动作,惊叹不已:
“这样大的力气,怕不是耕田都省得用黄牛。”
他话语虽粗,道理大家却能听明白。
忽见拄拐老里正颤巍巍赶来,皱脸愁云密布。
老里正不清楚这边发生了什么。
总之是发生祸事了,故而愁绪难减。
可等问过吕得贵后,这老里正本是“阴天要下雨”的脸,一下转多云,再转晴。
乌鸦道人离开卧龙岗对白河村可是一件糟糕至极的事。
对于村中人来说,那可是“乌鸦山神”一般的存在。
有他在,大伙更能心安。
“得贵,你详说清楚!”
老里正追问细节,吕得贵便从炊烟升起说起,一直说到那一队人马登上山岗。
“好,好啊.”
老里正亢奋得用拐棍怼地:“真是老天保佑,这易道长是个心肠顶好的。”
“得贵你这老货算是捡回条命,须得备礼登山叩谢。”
“一定的,一定的”
老里正环视众人:
“大伙各拿一些吃喝用的,卧龙岗上有这样新贵客人,我们添一点小彩头。往后大家见了,也要像对待鸦道长一样,带几分敬重。”
“这世道愿意庇佑咱们这些泥腿子的人,那可少得很!”
“晓得了,晓得了!”
村民们曾被流寇恶贼侵犯过,如何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围聚在一起的白河村村民看向了卧龙岗方向。
那一队人马已消失在视野内,这时吕得贵怀抱中的小孙女缓过神来。
带着懵懂的眼神问道:“爷爷.那是你之前说过的山神么?”
吕得贵说的山神,自然是“乌鸦山神”,小孩子不听话时,他总会以“再不听话就被山神抓上山关起来”吓唬他们。
“是的,”吕得贵发自内心地应了孙女的话。
“爷爷骗人.”
小女娃道:“爷爷常说山神很凶,能吓跑坏人,这个,这个不凶.”
“也有很凶的,这个是不凶的,改日带你见黑脸山神爷爷,专抓乱跑娃娃!”
“不要不要.”小女娃吓得直往衣襟里钻。
坏事变好事,周围的村民说说笑笑,又散开了。
待到晚炊时分,端着粗瓷碗的乡民又聚一处热议。
这日白河村陡添无数谈资。
易道长是怎么杀妖僧的,以及这位新观主什么来历。
尤其是今日抬木撞向妖僧那几位汉子,更是说的眉飞色舞,恍如自己也成了话本里的江湖豪侠。
……
“这趟可还顺利?”
五庄观内,周奕与单雄信坐在了老子像前。
单雄信仰脖灌尽陶碗清水,抹着胡须水珠道:“顺利,这也多亏曹府之助。”
“我们扮作运送药材的商队,沿途缴些城门税,收拾了几伙毛贼,便安然抵南阳。”
“曹府的人呢?”
“在郡城内,说过几日再来拜山。”
单雄信咧嘴:“曹老太爷的眼力果不是他家二郎能比,知晓周兄弟潜龙在渊,故而将淮阳郡的一些生意迁来南阳。”
“不过,这次曹家捡了大便宜,等于做了无本买卖。”
“哦?”周奕有些好奇。
“那淮阳郡太守赵佗一死,被张须陀手下的镇寇将军抄没其产,顿时民心大悦,赵佗党羽四散,名下一堆供应太守府门客的药材铺纷纷关门跑路,一些人为求路费,便贱卖货铺。”
“曹老太爷趁机大捞一笔,如今来南阳开分号,底气足得很。”
“我们来卧龙岗时,他们已在城中挑选门店。”
“曹老太爷叫我转告你”
单雄信继续道:
“他说曹家根基阳堌,南阳鞭长莫及,想将南阳大部分利润让给道场,换咱们照拂。”
“兄弟意下如何?”
周奕自然明白曹老太爷的意思。
这时转首望向殿内,夏姝与晏秋正在指挥箓生们忙碌。
忽然问道:“他俩在曹府过得怎么样?”
“很好,曹老太爷几乎将他们当亲孙看待。”
周奕点了点头:“曹家的药草生意对我们大有用处,接下来,道场会用到不少药材。”
“南阳局面复杂,香火不宜过显,须寻个明面营生。”
“我与赊旗任家有些交情,他们正是负责做药材上游出货的,与不少山主、放山的老把头认识。”
单雄信眼睛一亮:“那可正好。”
周奕笑一笑,又问道:“你方才说的什么镇寇将军是谁,我怎没听说过。”
“哦~~”
单雄信道:“就是那个在扶乐城点肥鸭吃的尤宏达,这家伙可是领人到处追杀李密,声名大振。”
尤宏达?
周奕没想到会是他。
谈话间,谢季攸提着满篓鲜鱼晃来。
“谢老伯你这”
“诶,”老人笑骂,“我还道河伯公平,没想到全是为你着想了。”
“他老人家晓得你有故友登门,老朽这鱼啊,正是为这些贵客钓的。”
老人其实很高兴。
这下卧龙岗上更热闹了。
周奕没有拒绝:“这可不是客,我这是一家团聚,也请谢老也来喝一杯吧。”
一旁的单雄信搓手道:“方才听闻谢老伯有好酒,不知真假?”
谢老伯也很爽快:“真得很,我这就取酒来。”
这席饭,等得很晚。
却正巧赶上一轮明月.
夜阑,周奕环视观内济济众人,心底泛起久违安宁。
他擎起酒盏,望着天上的月亮:
“卧龙山月鉴故人重聚,天涯漂泊终得共此清辉.”
“诸君,满饮!”
“哈哈哈!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