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这茶,是补气益血的,不会有毒。你若不放心,我可以喝给你看。”
“不用。”
华聚水打断,兀自饮一口,苦,苦后是青涩的甜。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他注视着卓无昭,收敛了怀疑,他的表情变得专注,像是要看进卓无昭的骨,“为什么帮我?”
两个人之间再没有剑拔弩张,仿佛旧友,仿佛聊起的是最闲适的话。
卓无昭也保持着这样的态度:“我觉得很不安。这段日子翠微子一直在以不同的身份接近我,我担心自己会成为下一只小老虎,下一个‘荣离’。”
“我想知道他的手段。”卓无昭坦言,“不是我帮你,是我需要你帮我。”
华聚水默然,终于道:“自从灵气被侵染,我时常能模糊感受到不属于我自己的情绪,譬如你在,我没来由地会有些欢喜。”
卓无昭猜测这和华聚水的经历、个性,乃至功法特性分不开,他比寻常人对于情绪的变化更敏锐。只是卓无昭还没接话,华聚水又道:“翠微子的确很中意你,你——是否也擅长使人致幻一类的术法?”
卓无昭点了点头。
“翠微子曾经与我说起,他虽精通百道,但天下术类广博,他所学仍有缺陷,其中一样便是这幽幻之法。我当时只以为他在激励我,没多想,后来我也忙于除妖和修建祠堂,和他的往来渐渐减少。”
华聚水陷入回忆。多年的困境折磨下来,他的眼眸失色,憔悴也惘然。
他阖目,又睁开:“再后来,我开始筹办百星宴。我向他请教过人选,也邀请他赴宴,他说自己修行至关键处,需得闭关,全神贯注。我不便强求,而且画境中还缺少许多布置。一直到开宴那日,我迎接所有人,却不知道他其实无处不在——那些来自门派的客人里有他,孩童中有他,包括送来糕点的君娥店主。”
卓无昭听得讶异,华聚水看在眼里,也不卖关子:“糕点和酒水中被下了药,服食下去初时无事,慢慢地就会酥筋烂骨,丧失神志。翠微子几乎将半生之功都压在我身上,一旦被他侵蚀,我就算知道一切,都不会再有二心。”
“也就是说,被侵蚀的人不会是纯粹的傀儡,还能拥有自我意识?”
“不错。除非被强行夺舍,抹杀意识,否则平常时节,他们还是‘自己’,有的甚至不会觉察自己认识‘翠微子’这个人。”华聚水讽刺一笑,“其实从小到大,我都没有什么主意。可是那一次,我觉得不行。”
“是他教会我为自己打算,让我明白自己生来为何。我还有恩要偿,有仇要报,这些事让我很累,可我仍想尽力,一点一点让它们圆满。”
晴日暖风将他的话吹散,隐入湖水边际。
长草飘摇,木叶间驱不开冷意。
萧瑟声起,一如百骨哀鸣。
“我与药性和他的灵气对抗,失控,最终我杀死了所有人。我绘制的山水楼台都崩塌,我和那些尸体一起坠落,很久之后,我才发现自己还活着。
“那时候我还未彻底化消侵入的灵气,又怕他会找来,不得不拼力压制气息,阻断一切与外界的联系。就这样,隔着水幕,太阳升起,月亮落下,雨会模糊视野,我动弹不得,没有人再来,我想着,或许是我弄错了,我错怪他了。”
没有的。两个人都知道结果,因此有了短暂的相对无言。
“那么……”
是卓无昭先打破阒寂,但华聚水截过话头:“昨日他与我一战,分身遭毁,分神湮灭,即便无法确知地点,也必定有所觉察。你……你也不想成为他吧,帮我,告诉我他在哪里。”
卓无昭意外于他的转变,也意外于他的果决。这并不算坏事。
“我并不知道他的本体所在,不过,可以试试。”
卓无昭沉吟着,同时在观察华聚水的反应。
华聚水吃着,喝着,动作比先前任何时候都镇定。他似乎真的在享受食物。
又或者,他已经决心迎接风暴。
卓无昭的语气却并不十分坚决,他站起身,道:“翠微子和我说好,叫我醒来后去见他。我现在就过去,假意与他合作,一旦发现他本体所在,我会来这里找你。
“没消息的日子,你就好好休养,不要逞强,更不要妄动,那会打乱我的计划。”
听完卓无昭的话,华聚水良久未答。
忽然,他笑了笑,轻轻道:“那你小心。”
“嗯,告辞。”
卓无昭转头离开。
他走得快,但并不算太快,因此他还能关注到身后跟上来的气息,小心翼翼地,和他保持着距离。
卓无昭只作不觉。
他昼行夜宿,坐车骑马,等回到那间山野客店,里外一圈,没有找见总是在忙活着的小二哥。
厅堂内,桌上还放着一碗小菜,半个馒头,菜碗中油花结成了霜。
卓无昭随手关紧了门,而后向着朝山行去。
现在还远不到暮色时分,卓无昭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护腕,那两块从业山携出的暗赤色石头就在其中,前辈说它们无甚特殊功效,可实际上,只是因为在业山。
业山的诡异不是方位、土壤、石块或者任何单样的因素构成,但是天长日久,环境使然,所有的因素都会随之适应,并互相影响。
在与齐修栢逃离恶虎追杀时,卓无昭就已经试验过。
在他几乎力竭的情况下,借助石块,他能在瞬息扰乱恶虎感官,如果还有余力,他甚至能一气侵入对方神魂,造成更无解的错乱。
即便今日,“天变”再临……
卓无昭移开了目光,阻止自己继续想下去。
感应变化——这法子能做到,却不够稳妥;可以试,却不该是现在。
他沿着记忆中的路飞奔,将思绪抛在脑后。
很快——
“翠微子山主可在?”
“在下林照,前来拜访山主——”
空谷传音,久久不散。群鸟惊飞间,枝头剩下一只无尾蓝鹊,歪着头,圆眼里倒映着那个踩过枯枝的负刀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