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
滴答,滴答……
这水滴仿佛落在卓无昭心上。
剧烈的痛楚从每一寸皮肤传来,卓无昭无意识挣扎了一下,换来更钻心刺骨的感受。
这让他有些疑惑。
他还隐约记得自己被血剑重伤,被三千行者救走。那些伤口的位置跟现在……好像不太一样。
当那些闹哄哄的念头转到这一点时,卓无昭睁开了眼睛。
灰白的山壁笼罩四面,头顶是空穴,投下没有暖意的阳光。细长的铁索从石缝中伸出,绷直,将他缠得死紧。
脚下离地足有两三丈。卓无昭丈量着,即使只是微弱的动作,都让他有种四分五裂的痛。
缠在他身上的铁索冰凉,每逢关节处都长出荆棘般的黑刺,深入他的皮肉,卡紧他的筋骨。他在其中嗅到了熟悉的灵气。
看起来做堕落之仙,还真需要一份不输给仙裔的毅力。
卓无昭咧了咧嘴角,也不知道是在笑他人,还是笑自己。
不过很快,他就看到了其他东西。
——棺材。
正对着他的方向,凝着冰霜的山壁间,林林总总摆放了无数棺材,有的倚在石上,有的吊起,有的立住,有的崭新,还有的脱了漆,露出干枯的木料。
这就像一座巨大的坟场,并非宽广,而是高耸。
坟场之下的道路是平整的,被人为挖出九层阶梯,凿出壁画,线条大开大合,粗糙到几乎难以辨认,唯一能看清的,大概是云团、风、水等上升之物。
阶梯最高一层留出星月形状的洞窟,里面似乎是燃着灯,被一层薄薄的冰面隔绝,只闪烁着一点儿不真切的光影。
星与月的光影中间,还夹着一道细瘦的人影。
她盘膝坐着,裙摆层层叠叠摊开,像一朵风霜中遗世的花。
她怀中还捧一盏红缨宫灯。卓无昭见着,忽然就有了印象。
上一次见面,她穿得繁复华丽,如今一身素净,披散的黑发瀑布般垂下,黑的更浓烈,白的更苍凉。
当二人视线相对时,卓无昭愣了一愣。
她的眼睛……
“很奇怪吗?我看到了你这凶手的样子。”她轻轻一笑,因为仰着头,脖颈上缠绕的铁索也露出来,那片皮肤有拼命挣扎过的伤痕。
卓无昭开口,说出的每个字都比他自己想象中艰难:“你……”
“我很想杀了你。”曾经的盲女凝视着他,那双本该璀璨多情的眼里满布无力的疲惫,“可是他不允许。”
“是他……给你换上了……妖……的眼睛?”
盲女抱着宫灯的手指收紧,她没有回答。
如果目光能杀人,卓无昭已然是被千刀万剐。
“妖和人……异族……强行相融,会……有危险……”卓无昭大口呼吸,身体里的灵气还在静默地运转,这让他还能保持清醒,“他在骗你……”
盲女一字字道:“那又如何?他再不是个人,也答应了替我报仇,替你好好惩治你。”
她又笑了一声,讥讽中透出令人背脊发凉的怨憎。
“你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一条狗,一滩烂泥?他不会怜惜你的,一定会将你身上能用的,一点一点剜下来用尽,一直到面目全非。
“或许那时候,你还能喘气,还会想活下去,哭着求他救救你。”
她笑着将宫灯砸向他。
两个人搁着很远,散开的缨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啪,琉璃碎了一地。
哗啦啦,是铁索在颤抖。
“我要亲眼看着你,生、不、如、死。”
她捂住眼睛,笑意从嘴角蔓延,她的双肩却如哭泣般耸动。
她伏倒在地上,铁索长长,像是从上方的棺材深处流淌下来。
良久,没有人再说话。
卓无昭也闭上了眼睛。
他在尝试着积蓄力量,破开黑刺。
盲女的诅咒与恐吓中,有一句总是没错的。
落在那个人手里,他真的会生不如死。
然而当聚集的灵气通过脉络涌向黑刺,一鼓作气,传来的只有他自己的一声惨呼。
黑刺纹丝不动。
痛楚入骨,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生生劈开。
铁索似乎又缠紧几分。
呼吸一窒,卓无昭眼前阵阵发黑,还没等他彻底缓过神,就有一个声音温柔地劝告他:“不要妄动。‘玄骨刺’扎得很深,一旦崩裂,你的骨头也会跟着碎掉。”
文柳句人还未到,话语就仿佛响在卓无昭耳边。
他从洞外走入,手中还捧着一对长方木匣。
“怎么我才离开一会儿,就弄得这么乱。”他瞥过地上的宫灯,表情有几分无奈。
盲女身躯瑟缩了一下,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你这次回来得很快,恭喜。”
“有些小波折,但好在他们都很懂事。”文柳句莞尔回应,又一挥手,盲女脖颈间的铁索当啷解开。
“把这里收拾好,出去等我一会儿。”
“是。”
盲女垂首,将长发别在耳后,随即朝着宫灯爬去。
她没有反抗,也没有多话,甚至连多余的动作都没有,用外层的裙摆将宫灯一包,重新抱在怀里,赤足离开。
只是最后,她还是忍不住看了悬在半空中的卓无昭一眼。
那目光里带着幸灾乐祸的恶,和刀子般的冷。
卓无昭只觉得那点冷像是扎进了他心里,顺着四肢蔓延。
之前觉得难受的焦枯之气,反倒成了足以抵挡这寒冷的暖炉。
他咳嗽起来,幸好,血还是热的。
底下的文柳句摇了摇头:“你太倔了。”
卓无昭勉强勾起了嘴角,发出嘲弄:“哪有阁下……死缠烂打。”
他痛到没剩几分力气,头晕目眩,说话的语调很轻,但他知道文柳句一定能听见。
“你把我逼到这一步……就为了……用我做一具傀儡?”
“这不好吗?”文柳句凝视着他,“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保留你的记忆,甚至给你自主行动的权利。你是特别的,那些因为一句话就背弃你的人,应该付出代价。”
“我……”
卓无昭才开口,又噤声。
刚才那些话,恍惚间成了丝线,成了一双友好的手,向他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