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码归一码。
不管藩台衙门以什么理由停发你学政衙门的办公经费,你学政大人可以通过正规途径反映,不能跑到藩台衙门跟个泼妇似的打砸伤人啊。
这是什么性质?
往小了说,是破坏班子团结,败坏朝廷体面;往大了说,你这是视大清律法为无物,无法无天啊!
好汉做事好汉当,赔钱还是“做牢”,老宗师看着办。
赵安真就一幅公事公办的样子,只要学政大人说个不字,一个电话过去按察使司的人就能过来勘察案发现场,然后走“司法”程序,那样一来后果就不是安徽方面能够控制的了。
没办法,捅到朝廷了,藩台大人想压都压不下来。
学政大人这边怒归怒,但不傻,很快就意识到事情严重性,满腔怒火也被冰冷的现实浇息。
六千八百零三两!
他一年法定工资一百三十两,养廉银也只有六千两,全赔出去都不够,何况上半年已经领了一半工资和养廉银,真要按这价格赔偿的话他根本拿不出。
若公事公办移送按察使司衙门,一旦走了这个程序事情就彻底闹大了。
殴打衙役、损毁公物、甚至损毁一省赋税紧要公文!
科道御史们可不管事情原由,他们只会看到一省学政如同市井泼妇般在藩台衙门行凶打砸,到时弹劾的奏章会像雪片一样飞到皇上案头,丢官革职都是轻的,皇上要是震怒,弄不好都得去伊梨走一趟。
苦读圣贤书三十年挣来的功名前程,难道就要毁于今日一时之怒?
想到这里,学政大人心跳的厉害,额头冷汗也不自觉渗出,先前那股要与赵安拼个鱼死网破的狠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恐惧和后怕。
架着学政的几位武装衙役明显感觉到老宗师的身子骨有点软,且在微微颤抖。
“徐大人,你看这事怎么办吧。”
赵安一脸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实在不行,就请按察使司的人过来一趟,先前伤人费用以及衙门公物损毁费用,也请按察使司的人给重新估一下,省得徐大人说本官在这讹你。”
言罢,手一抬,“那个谁去臬司衙门一趟。”
没等那个谁出来领命,学政大人的声音就抢先出来了:“赵,赵大人。”
声音满是苦涩,全然没了之前咆哮气势。
很蔫。
“嗯?”
赵安微微挑眉,目光带有一种戏谑,“徐大人是想好怎么赔了?现银,扣俸,还是去按察司衙门同张大人说道说道?”
“不不敢劳烦臬台”
学政大人连忙摇头,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赵大人,今日.今日确是下官孟浪了,一时.一时急火攻心失了体统,还请赵大人高抬贵手”
“高抬贵手?”
赵安摇头冷笑一声,“徐大人方才打人毁物时的威风呢?不管怎么说,本官下属的伤不能白受,朝廷的公物也不能白毁,一句孟浪,一句失了体统,徐大人就想轻飘飘揭过?天底下可没这么便宜的事。”
学政大人被赵安这话噎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看看周围那些受伤的衙役书吏以及满地狼藉,又看看一脸公事公办的赵安,心知今日这事绝难善了。
内心反复煎熬之后,方才深吸一口气,强压心中屈辱,低声道:“大人,可否可否借一步说话?”
一省文宗,脸面还是要的。
纵使真的低头,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面吧。
赵安予以理解,点头同意,毕竟都是地方大员,总要留几分颜面,且看着这位一省学政也有低头的意思,不妨给对方一个机会。
若能收在麾下,起码能解决安徽教育界不和他这藩台一条心的问题,同时也能解决临时捐纳捞钱的事。
不然就算弄走这位,再来一位同样品性的也是麻烦。
能为一省学政的,说实在话,大多都是不好惹的存在。
清高着呢。
去年把赵安打下牢的那位江苏胡老宗师也这个德性。
不用赵安吩咐,老宋就把看热闹的工作人员撵走,让人在花厅备茶。
“徐大人请用茶!”
进了花厅,赵安礼数还是到位的,请学政大人喝的也是好茶。
可未等人学政大人落座,赵安又开口了,语气还带着几分不快:“本官听说徐大人当众斥责本官有三失德,说得是掷地有声,义正辞严.不瞒徐大人,本官至今都想不明白这三失德失在何处,想本官上任安徽以来兢兢业业,唯恐哪点做的不好辜负皇上信任,也始终以清慎廉警醒自己,未想却落个失德有三,徐大人,不若你与本官说说这三失德,也好让本官深刻反省,闭门思过。”
“这”
学政大人心里咯噔一下,这是要翻旧账了。
连忙躬身,声音带着些许哀求:“大人,下官那是一时糊涂胡言乱语,当不得真。大人您千万莫要往心里去,下官这边给您赔罪了!”
“胡言乱语?”
赵安似笑非笑,“本官倒是觉得徐大人当日说得条理清晰,掷地有声,不像是一时糊涂啊?”
话音刚落,就见学政大人“扑通”一声跪在自己面前。
别说把赵安弄的一头雾水,就连老宋也叫看的为之一呆。
堂堂一省学政、两榜进士出身的清流老宗师就这么跪了!
“大人,下官知错了,那三失德句句皆非出于本心,实乃下官心胸狭隘误解大人所致,请大人海涵,万万不要再提此事了!”
学政大人是真的跪了,几乎是匍匐在地恳求原谅。
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老宗师,赵安心中自是快意无比,脸上却露出一副惊讶表情,起身扶住:“徐大人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你我同朝为官岂可行此大礼,这要是传出去,外人还以为我赵有禄如何逼迫同僚呢。”
越是这样说,学政大人越是害怕,哪里敢起来,连声道:“下官不敢,下官是真心知错,求大人给下官一个改过的机会!”
“唉!”
赵安叹了口气,一脸无奈,“罢了罢了,既然徐大人如此诚恳,本官若再追究倒显得小鸡肚肠了不过徐大人那三失德之说流传甚广,于本官这官声也是有碍,若不加以澄清,本官纵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也架不过无知之人的流言蜚语啊。”
“大人,当日下官指责大人以监生幸进,出身不正,学问全无.全是下官迂腐之见,大错特错!”
学政大人抬起头来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真诚,“圣人云:虽有佳肴,弗食,不知其旨也;虽有至道,弗学,不知其善也。
大人虽出身监生,然深知实务,通晓经济,此正是知行合一之体现,胜过我辈只会死读诗书的迂腐书生千百倍!
大人之才学,在于经世致用,在于安邦定国,岂是寻常章句小道所能衡量?此非失德,实乃务实之大德也!”
嗳?
赵安忍不住流露欣赏目光,不愧是翰林院的博士生,说话一套一套的。
“至于指责大人不修德化,不重文教,专同商人打交道的政道失和.”
洗心革面的学政大人咽了口唾沫,“此更是下官坐井观天,一叶障目!《尚书》有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大人与商人打交道,非为私利,实乃为活跃市舶,充盈府库,此乃固本宁邦之大道!府库充盈,方能兴修水利,赈济灾荒,方能方能拨付各衙门经费,支持文教事业!
总之,大人乃是立足根本,放眼长远,此非失德,实乃高瞻远瞩之明德也!”
唔.
赵安忍不住再次高看一眼,“徐大人还说本官校兵观礼有违文治,乃举措失德。”
“.下官真是老糊涂了,《左传》曰: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兵者,国之重器,岂可轻视?
大人校阅抚标正是彰显朝廷武备,震慑宵小,使文武和谐共保社稷。此深谋远虑之举,正是为了以武护文、保境安民,绝非失德,乃文韬武略之盛德也!”
一番话说完,学政大人几乎虚脱。
他这番重新演绎,每一句话都像是在抽自己的耳光,令他心力憔悴,但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他绝不能让赵安“公事公办”,也绝不能让整个安徽教育界因为他的关系受到牵连。
此,国师也!
赵安险些瞳孔放大,直直盯着一脸真诚的学政大人,脑中反复只有一个念头——有这等大儒在,还怕将来与人辩经么!
什么撸小贷!
我那是促进金融业良性发展,提高国家鸡帝屁,促进消费,带动全局发展
老宋嘴角不住抽动,努力忍住笑意,心想这两榜进士不要脸起来真是可怕,功力之深绝不是他这个举人能比的。
果然,能当一省学政的都有两把刷子。
“徐大人能幡然醒悟认识到本官的苦心和大德,本官甚是欣慰!”
赵安亲切将学政大人扶起,面上满是欣慰。
学政大人呢则是脸上火辣辣,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惭愧道:“大人不怪下官,下官感激不尽下官今日也确实莽撞,愿意认赔只是这六千八百余两,下官一时实在难以凑齐。”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虽然本官这些下属受了苦,衙门公物受了损,但徐大人也是一省文宗,看在朝廷体面份上本官也不好对大人过于苛责。”
赵安一边端起茶碗,一边侧脸问老宋学政大人账上还有多少钱。
老宋忙道:“回大人话,徐大人尚有六十两俸禄、三千两养廉银未领。”
“这样啊,”
赵安面露为难之色,“徐大人账上只有三千零六十两,就是全扣了也不够赔偿,徐大人看是不是.再凑些?”
学政大人心头一苦,他哪有钱赔?
却是不敢争辩,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于那低声道:“下官为官清廉,家中确实没有多余银钱,还请大人能够体谅下官一二。”
“应该的,应该的,”
赵安想了想,“这样,徐大人账上的银钱就全扣了,另外余下的赔偿本官私人出资给大人先垫上,不过徐大人得给本官打个欠条,明年从徐大人的养廉银中扣,如何?”
“.”
学政大人有苦难言,深知自个只要说个不字,面前这小子肯定就会“公事公办”去叫按察使司衙门介入。
可如今他一家老小开支都成问题,明年再扣三千多两的话,叫他这日子如何过。
且这还不是学政大人最关心的。
一咬牙,道:“多谢大人体谅.只是只是下官衙门如今已是寅吃卯粮,藩库开支费用迟迟未能拨付,衙中上下早已怨声载道,若再不予以拨付,下官恐恐生变乱,恳请大人看在同为朝廷办事的份上,能否先将本衙各项开支经费拨下来,也好让下官能尽心王事.”
不得不说学政大人是个好官,一句话,叫我赔钱认栽可以,打欠条也可以,但学政衙门的经费你得先给我。
“有这事?”
赵安则是一脸惊讶,好像不知学政衙门如今处境似的,“徐大人这是说的哪里话?藩库何时拖欠过学政衙门的经费?贵衙各项开支皆有定例,按时拨付此乃朝廷法度,本官岂敢违背?徐大人莫不是听了什么小人谗言,或是自己账目不清,记错了?”
这话险些把人老宗师气得喷出一口老血。
这就是睁眼说瞎话!
藩台衙门卡他学政衙门经费卡了这么久,现在居然一口否认,还要不要脸了!
委屈至极之下,声音都忍不住提高了,“大人,本衙已有一个多月未得拨款,下面属吏连基本生活都维持不了,府学的生员膏火银也迟迟未发,下官多次行文.”
不等说完,就被赵安打断,继而一脸不悦的看向边上站着的老宋:“什么情况!”
老宋赶紧解释,说学政衙门的账目至今尚未查清,所以藩库照规矩就将学政衙门所需各项费用先给停了。
赵安听后眉头微皱:“怎么查这么久的?你们搞什么东西,再穷也不能穷了文教,苦了学子!”
目光看向目中燃起希望的学政大人,轻叹一声,让老宋马上把学政衙门的各项费用拨了。
未想,老宋也是一脸为难:“大人,不是藩库不拨,而是近来库银确实紧张,省里的各项开支都需统筹规划,也得分个轻重缓急.”
言下之意学政衙门的款项藩库是记着的,但现在库里没钱,所以得请学政衙门等等。
“这样啊,”
赵安也难办了,无奈搓着手道:“藩库眼下确实空虚,徐大人不是不知道本省刚经大灾,如今各地都在灾后重建,本官又准了不少水利工程.唉,这银钱用的实在是捉襟见肘,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贵衙那边是不是再等等?困难是困难,但困难总是能克服的嘛。”
“.”
赵安的这番表演让学政大人的心又沉了下去,合着自己低声下气换来的还是这耻辱对待?
赵安轻咳一声,老宋连忙配合上前,弯腰在学政大人边上压低声音道:“大人若真急着用钱,下官倒是有个临时法子,或许能为大人解燃眉之急。”
“噢,什么法子?”
学政大人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目光死死盯着老宋。
赵安也是一脸好奇状。
“下官认识家钱庄,利息嘛虽然比官定稍高一些,但放款快,手续简便。徐大人若是急需不妨去那里周转一二?以学政大人的身份别说几千两,就是借个几万两都不难。”
老宋说完就知趣退后一步,好让学政大人有充足时间消化这个提案。
“民间周转不是不可以,但这利子也不低啊,”
赵安也是一脸棘手状,旋即把心一横,看着犹豫不决的学政大人:“都是为了朝廷,徐大人尽管借便是,大不了本官为徐大人做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