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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二回:我无欲戴其冠

    耳鸣仍在嗡鸣。

    混沌的视野里,那靠近的身影轮廓扭曲晃动。直到一声清晰的呼唤穿透了嗡鸣:

    “莫医生?”

    像一束光瞬间刺破了迷雾。莫惟明猛地一颤,涣散的瞳孔骤然聚焦。他用力眨了眨眼,视野艰难地拼凑清晰。配合着熟悉的声音,他很容易判断来者的身份。

    “九方?”莫惟明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似的沙哑和难以置信的干涩,“你怎么会来东城区?这……是你本人没错吧?”

    “……你都在说些什么话啊。”

    九方泽的脚步加快了。他的目光迅速扫过他湿透狼狈的样子、额角刺目的红痕。他无奈地摇头,眉头紧锁着对他说:“看你这样子,就知道麻烦不小。真是人性叵测……我是看到报纸了。就知道是公安厅那帮人搞的鬼。我担心你和天玑卿,立刻就来到附近找你们。”

    他的声音里是真切的焦急。莫惟明扯了扯嘴角,露出苦笑。

    “我反倒不担心施掌柜那家伙,他本事大得很。不然,怎么有心思给我整这一出。”

    他顿了顿,疲惫感更深地涌上来。九方泽亦是满目无奈。

    “弄成这样,恐怕他也是不想的。今早的日报你看了吗?他们这么急切地宣传,说黑子热疑似与他有关。时间太短,看不出什么。他们就这样急切地把瘟疫和所有星徒联系在一起吗?真是令人作呕。”

    “我也觉得奇怪。之前还说是殷社在搞鬼,现在又想把风声往‘妖怪’上引。”

    九方泽看着他这副模样,先劝他说:“听我的,先跟我离开这儿避避风头吧。有什么话我们可以路上说。”

    “离开?除了公寓,我还能去哪儿?”

    “去我那儿。”九方泽语气笃定,“殷社临时提供的住处。黑帮的地盘,公安厅的手伸不了那么长。”

    “城南的贫民区吗……”莫惟明下意识地皱眉,声音带着一丝迟疑,“不行。我现在就是个麻烦源头,去了那里,怕也是给你惹是生非。”

    九方泽看着他,神色复杂。莫惟明对他这副表情觉得陌生。不等他追问,九方泽便说:

    “麻烦?莫医生,你大概还不知道吧?你现在,可是贫民区的大英雄。”

    莫惟明愣住了,那双疲惫的眼睛里,瞬间只剩下彻底的、空白的茫然。

    英雄?贫民区?这两个词和他此刻的境遇,仿佛来自两个毫不相干的世界。

    “玩笑可不经开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唉。你若信得过我,跟我来便是了。”

    莫惟明别无他法,暂时接受了他的建议。九方泽建议他将头发束起,摘掉眼镜,又给他了一张新的口罩,一看就早有准备。这么一套下来,他的形象倒是与多家报社报道的有所不同,一般人要辨识很久才行。

    九方泽拦下一辆黄包车,两人朝着贫民区的方向去了。路上,九方泽与他压低声音,开始了一轮合理的推论。

    “你之前好像是说……怀疑公安厅是故意把祸水,往其他星徒身上引?”

    “可不是吗?你想想看,先是阿德勒,然后是殷红。这两人前后脚被抓起来,倒还有说法。毕竟他们真的有海外贸易行为,这也是曜州居民最敏感的话题。尤其他们几乎在背地里垄断了曜州的西药、中药市场,被怀疑也是理所应当。可先给殷社落实了证据,现在又揭露蚀光典当铺的掌柜是个妖怪,顺便将你牵连进去,这一下就把四位星徒拉上了贼船。”

    “……的确如此。即使不知道疫病的源头是什么,但他们明显在利用这件事铲除异己。嘴上说着不会干涉其他星徒的活动,到头来,果然还是想要其他的法器吗。霏云轩忙于内斗在星徒间是公开的秘密,虞小姐不具备斗争能力,你在他们眼里也只是秋后蚂蚱。真是下得一手好棋啊,呵呵。”

    “要怪我们能这么快得出结论,只能说明,他们太急于求成。你看了吗?公安厅构陷天玑卿的理由,是疑心他和殷社的人有情报往来,把祸水往他身上引。施掌柜应该和所有人都有联系吧,毕竟也算是万事屋、情报贩子这样的角色。那证据更是骇人听闻。”

    “证据?还有证据?”

    “你没看到么?虽然很模糊,但大约也能辨认出一位长发男子,和九爷的面首,在深更半夜交接什么东西。那是个很小的物件,照片一团黑,看不清楚。”

    “又是夜里头,物件又小,能说明什么?搞笑吗?而且照片里是不是本人还不知道,说不定随便拉个演员陪他们演戏。伪造证据,羿家不是相当擅长吗。这样一来,我连一开始阿德勒被抓的理由,也有些怀疑了。”

    “话虽如此。但如果是羿晖安的话……我倾向于照片属实。不过凭我个人思考,我认为像施无弃这样的人,经营着蚀光这样的机构,和黑帮打交道似乎算不上稀奇的事。照片兴许是真,可文字扭曲事实、断章取义也不是没可能。”

    “唔。的确……但是……”

    莫惟明陷入深深地思考。他的眼神有些负责,九方泽跟着沉默一阵,又忍不住追问:

    “你还有其他想法吗?”

    “啊。是有,但,原则上感觉不太可能……”

    “是什么?我认为你一向思路清晰、思维清醒。如果你想到什么,请务必告诉我。”

    “其实我是觉得……羿家和殷社,是否并非像我们以为的那样。会不会,是殷社和他们联手构陷施无弃?虽然殷社不至于被公安厅牵着鼻子走,不过,被拘留的九爷会不会在厅长的游说下,与她达成暂时的同盟?也就是说,欲图把施无弃拉下水的,同时是曜州的黑白两道?这想法可能太阴暗了——但对他们而言,‘我得不到消息谁也别想’这样的思维,不算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这样一来就太复杂了。真是可怕。那岂不是,我临时的住处也很危险?”

    “是啊。这么一想,你也有概率被设计进去。虽然你不是星徒,却是星徒的监护人。虞小姐一日不死,她就是一日的天权卿,直到她完全融合失去权能。不过,他们的反应应该不至于快到马上来处理你。你的住处,少说还能安全两三天。”

    “……看来我也应该考虑换地方了。唉,算了。如果是这样的思路,那他们可能只是想借揭露施掌柜的妖怪身份,来制造恐慌。他们肯定知道,施无弃不会这样轻易死去,才会以公安厅的身份从明面上压制他——甚至联络好大量记者。”

    “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我倾向于他们并未想到施无弃会消失……毕竟他们也在到处找他,而曜州已经封锁这么长的时间了。估计,只是想展现出他的特殊性。现在倒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虽然达成了‘证实是妖怪’这样的条件,他本人却仍是下落不明。”

    黄包车载着他们,掠过街头无数的“通缉令”,上面正是施无弃的画像。别说,画得挺像那么一回事。配字的大意内容,是警告各位居民,此妖高度危险,并非人类的同伴,请务必小心万分,若发现其行踪随时拨打警署的电话……

    车子慢慢挪向贫民区,四下的景色很快切换,变得萧条、颓然。这场黑子热带来的灾难中,很多人都失去了性命。而在看不见的地方,仍有很多病患在与病魔生死搏斗。上一次还是跟施无弃来的……想到这,莫惟明又是一阵叹息。

    黄包车在坑洼的土路尽头停下。莫惟明跟着九方泽踏入这片被曜州人称为贫民区的地方。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混杂的臭味——生活垃圾、煤灰,还有未曾散尽的、淡淡的……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死亡气息。虽然比起之前瘟疫横行时那浓重的、属于病人和绝望的恶臭,确实淡薄了许多。大概是卫生署和公安厅的“清运”起了作用。

    街道比中心城区萧瑟,行人寥寥,但那份寂静并非无人,而是蛰伏。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两旁低矮、破败的屋舍门窗后,无数道目光如同无形的触须,悄然探出,黏在他身上。

    他不得不摘下被冷水浸透后更显模糊的口罩,重新戴上眼镜,才能看清脚下泥泞的路。脚步有些虚浮。奇怪的是,这些目光……似乎与医院、与街上那些冰冷的窥探和嫌恶不同。没有敌意,更多的是好奇,一种带着审视却并不尖锐的探究。

    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孩趴在不远处的墙角,专心致志地拍打着脏污的纸片。原来他们的家长已经不再限制孩子们自由活动了吗?莫惟明和九方泽沉默地走过。

    突然,其中一个趴在地上的小男孩像是注意到什么,猛地抬起头,目光追随着莫惟明的背影,愣了几秒。随即,他像颗小炮弹般跳起来,激动地挥舞着手臂,用尽力气大喊:

    “莫医生!是莫医生!”

    那清脆的童音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瞬间打破了街区的沉寂。那些原本只是躲在门窗后的目光变得大胆而热切。更多的人探出头,院门口有人迟疑着走了出来,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莫惟明身上,带着一种近乎敬畏的专注。

    莫惟明的脚步顿住了。不仅仅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关注,更是因为那喊声——他认出来了。之前义诊活动上,他给这个瘦小的男孩做过检查,量过身高体重,看过他营养不良的状况;在之后病情最虐的时节,他和施无弃带走并救助了他的父亲。那个男人已经出院了。

    他转过身,不顾周围那些越来越近的、聚焦的目光,看向那个激动得小脸通红,正不管不顾奋力向他跑过来的男孩。他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男孩齐平,声音有些干涩。

    “是你啊。你……家里人怎么样了?”

    男孩的眼睛亮得惊人,喘着气大声说:“莫医生!我爸爸!我爸爸好多了!他现在能下地,还会给我做饭了!”他骄傲地挺起小胸脯,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重要任务,急切地补充道,“我跟好多人说了,是中心医院有个神医救了我爸爸!大家都知道了!”

    “神医”。

    这个词像一根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莫惟明的心脏。他整个人僵在了原地,维持着那个半蹲的姿势。镜片后的眼神瞬间变得复杂。茫然、震动,最终沉淀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东西。不是因为温暖,而是一种尖锐的、几乎让他想要后退的愧疚。

    他当时根本就觉得,那个男人死了也无所谓不是吗。他只是需要一个新鲜的、因黑子热病死的人类尸体。不过真的到了死亡期,他们也不再缺这样的“材料”。他甚至将他当作试验品,测试了皋月君提供的四环素的效果——之后才敢拿给徵用。

    这份从天而降的“神医”名誉,这份被孩子纯真地、热切地宣扬开来的感激,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无所适从。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由偶然和误解构筑的基座上,摇摇欲坠。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那沉甸甸的愧疚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茫然地看着男孩兴奋的脸庞,和周围那些因为他而聚拢、眼中闪烁着同样感激与期盼光芒的贫民区居民。直到九方泽为他解围,人们才让开一条路来。

    离开时,他不敢回头,却仍能感到身后一道道灼热的目光。这与之前那冰冷的刺痛感截然不同,却是另一种程度上的折磨。

    莫惟明本以为自己会比莫玄微更冷漠些。

    他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想象,这千百年来,这个“善良仁慈”的长生者都背负了什么沉重的东西。而他自己,即便无心做一个好人,却阴差阳错地承受着这份过于沉重的冠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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