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办公室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走廊里那些若有似无的窥探。
坐下来之前,莫惟明一眼就注意到,对面墙上原本悬挂着大医精诚的地方,此刻空荡荡的,只留下一个颜色略浅、边缘清晰的方形轮廓,像一块突兀的伤疤印在墙上。
某种“不合时宜”的东西需要被暂时移除吧。
主任绕过宽大的办公桌,没有立刻坐下,反而走到旁边的矮柜前,拿起热水瓶,慢条斯理地往自己的茶杯里续水。热水注入杯中,升起袅袅白气。他的声音透过氤氲的热气传来,温和得像是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你看,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院里商量了一下,觉得你可以先放几天假。”他放下热水瓶,端起茶杯,吹了吹气,才抬眼看向莫惟明,“真的。你这段时间太辛苦了,尤其近来你为医院付出的,大家都看在眼里。轮轴转这么些时候,是该好好歇歇了。刚好,这两天整体的病情都安分许多。指不定,担惊受怕的日子就要过去了……现在医院特批你,休息一阵。想去哪儿放松都行。”
去哪儿?在如今的曜州?
算了。这也不是什么重点。
莫惟明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身姿笔挺,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有眼底掠过一丝冰寒的了然。他直视着主任,声音平静得近乎刻板,直接切断了那些虚伪的客套:
“什么意思?赶我走?”
“哎,怎么能这么说!”主任连忙放下茶杯,双手在空中虚按了一下,仿佛要压下莫惟明并不存在的激动,“绝对不是赶你走。你是我们中心医院的优秀人才、骨干,院里怎么可能让你不利?”他加重了语气,像是在强调某种承诺,“只是……现在外面风言风语闹得这么大,你又是事件的中心人物,避避风头,对你、对医院,都好。”
“可我已经很不愉快了。”莫惟明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字句清晰,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力道,“不妨把话明白些。你们想表达什么?”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墙上那块刺眼的空白轮廓,“现在要我避风头……你们都在忌惮那些报纸上的胡言乱语吧?但我根本是无辜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倒霉出现在那里。”
主任脸上的温和有些挂不住了,他微微蹙眉,做了个“冷静”的手势——尽管莫惟明自始至终都表现得异常冷静。
“孩子,冷静点,”主任的声音沉了下来,带上了以往的严肃,“院里并非在怀疑你个人。但是,事实就是,你和那个被公安厅初步认定为‘极度危险分子’的存在,出现在同一张现场照片里,而且照片上……发生了那样匪夷所思的事情。这本身就很难向公众、向上面解释清楚。即使我们想信任你,可你继续留院,很快,整个医院都会被卷入舆论漩涡。”
莫惟明没再说下去,只是继续直勾勾看着他,没有对权威的敬畏——从来没有。
主任又向前倾了倾身体,语重心长:“你想想,现在外面说什么的都有。人们的议论,一刻也不会停止。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我们这里还有那么多住院的病人,他们需要安静的环境养病,情绪需要稳定。哪怕是为了这个,你也应该多为医院考虑一下。”主任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但本质是施压的意味,“你是聪明人……暂时避一避,等风头过去,才是对大家都好的选择。你也不想因为你一个人,把大家都推到风口浪尖吧?”
莫惟明觉得隐约有种郁气盘旋在胸口,噎得他呼吸都滞涩了一瞬。他几乎要脱口而出那句刻薄的腹诽:之前你们觉得我不通人情世故的时候,可从来没这么夸过我是聪明人。
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他只是,盯着主任那张写满了“顾全大局”和“无可奈何”的脸,又瞥了一眼墙上那块象征着某种精神被暂时“下架”的方形印记,一股荒谬的讽刺感猛地冲散了胸中的郁结。
他忽然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毫无温度、甚至带着点恶狠狠意味的笑容,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异常爽快:
“行。”
这一个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他甚至没等主任再做出任何反应,仿佛多待一秒都是煎熬,猛地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向门口。那步伐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潇洒”,仿佛要甩掉身后所有的猜忌和虚伪的关怀。
他握住门把手,用力拉开,然后反手轻轻一带。
砰。
实木门撞击门框的声音,在安静的主任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响亮。似乎比他平时关门时,要响亮那么一点点……也没有太多。
关门彻底合上了莫惟明此刻与这所“顾全大局”的医院之间,最后一丝温情脉脉的联系。走廊里,隐约传来被这关门声惊动的、压抑的抽气声。莫惟明挺直着背,白大褂的下摆在身后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他一边走,一边脱掉外衣,即使他还没彻底离开医院。
卸下工服后,温度的确降下些许。将这身纯白的铠甲随意丢到路过的、刚从办公室出门的同时身上,他大步流星地继续向前。
走出院门的瞬间,无形的屏障隔绝了消毒水和压抑的沉默,莫惟明几乎是“逃”出了那片令他窒息的建筑。但这份短暂的解脱感,在踏入上午逐渐熙攘的街道时蒸发殆尽。那些“视线”依然存在,那种“凝视”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这是另一种更为赤裸的恶意。
阳光有些刺眼,照在匆忙的人流和喧闹的市声上。他下意识地加快脚步,只想尽快融入这背景,缩回自己那个安静的公寓。然而,他低估了报纸头条和那张模糊却极具冲击力的照片的传播力。人人都认得出,那戴着眼镜满目颓然的、头发微长的三十来岁的青年面孔。
几乎是立刻,他就感觉到那些刚刚在医院里熟悉的、沉甸甸的目光。他再度如芒在背。
目光停留的时间更加肆无忌惮,伴随着毫不掩饰的指点和迅速蔓延的窃窃私语。真是奇了怪了,曜州街头什么时候有这么多人了?
他清晰地看到,一个牵着孩子的年轻母亲,目光扫过他脸的瞬间,像是看见了什么污秽之物,猛地拽紧孩子的手,几乎是横着跨出几步,拉开了尽可能远的距离。孩子被拽得踉跄,茫然地回头看他,却被母亲用力按回了身前。
莫惟明的心沉了一下,脚步未停。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工装、嘴里叼着烟卷的青年与他擦肩而过,肩膀不偏不倚,重重地撞在他的胳膊上。力道不小,撞得莫惟明身体一歪,眼镜都差点滑落。他下意识地扶住眼镜,还没来得看清对方的脸,一句含糊却充满恶意的低语就飘了过来。
“晦气……”
他稳住身形,眉头紧锁,努力克制着心中的无名火。可前方不远处,一个坐在街边小马扎上晒太阳的老太太,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就在他走近时,那老太太猛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枯瘦的手指遥遥指着他,嘴里念念有词。声音不大,但那种刻骨的鄙夷和恐惧,却像冰锥一样刺过来。
莫惟明彻底懵了,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了一瞬。他不知道这些人怎么了——但心底深处,一个冷冷的声音告诉他:也许知道。照片上那个坠楼的“朋友”,那个被定义为“妖怪”的存在,而自己,是唯一和他同时出现在现场的“人”。在普通人眼中,他已然被打上了“危险”“诡异”“不祥”的烙印,与那非人的存在脱不了干系。
这也是公安厅想要的结果吗。
烦躁。
真正的、难以遏制的烦躁像滚烫的岩浆,在他胸腔里翻腾奔涌,灼烧着理智。他狼狈地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半跑起来,只想甩掉这些无处不在的目光和低语。
“心虚什么,跑这么快?”
一个清晰、带着嘲弄的女声从身后的人群里飘来,不高不低,却正好能钻进他的耳朵。
那声音像一根引线,瞬间点燃了他压抑的怒火。他杀人了还是放火了?他没得罪谁吧?他还救了那么多人?无数个质问在脑中咆哮。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想猛地转身,揪住那个说话的人……或者任何一个朝他指指点点、面露嫌恶的路人,狠狠地摇晃他们,质问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他到底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要承受这种全民公审般的敌意?
冲动在血管里奔突。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疼痛,勉强拉回了一丝理智。不行。他不能。何况他这纤瘦的体格谁也打不过。这念头带着自嘲的冷漠,瞬间浇熄了那点冲动的火焰。
真要当街起了冲突,被扭送到公安厅……那场景光是想想就让他感到一种极致的荒诞和滑稽。因为躲避路人唾沫和质问不成反被当成寻衅滋事?这理由,简直尴尬到可笑,羿晖安会笑到额面紊乱的。
那些议论声,那些目光,那些避之不及的身影和恶意的碰撞,并没有因为他加快脚步而消失。它们像一群无形的、嗡嗡作响的鬼魅,紧紧地追随着他,如影随形,钻进他的耳朵,黏在他的背上,将他死死地钉在了那个坠楼的夜晚,钉在了“妖怪同伙”的耻辱柱上。
阳光明明暖洋洋地洒在身上,他却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一直蔓延到指尖。回家的路,从未显得如此漫长而充满敌意。他只是一个想回到自己蜗壳里的普通人,此刻却像一个被游街示众的囚徒,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荆棘之上。
不知跑了多久,莫惟明停下来。他从不是长跑的好手。他扶着墙壁,微微喘息,疲惫地靠过去,想缓一口气。
突然,毫无预兆地,一盆冷水从上方倾泻而下。他整个人僵在原地,冰冷的水流瞬间浸透衣物,寒意刺骨。碎发将眼睛牢牢糊住了。他伸出手,摘下眼镜,将浆糊似的发丝分开,又迅速戴上眼镜猛地抬起头,视线扫过上方紧闭的窗户和空荡的阳台。
没有人影,没有窥探的目光,只有一片死寂。
彻骨的寒意仿佛冻住了他的四肢,让他做不出任何反应。他吐出一口刚刚无意进入嘴里的水,狼狈得像一条被粗暴抛上岸的鱼。水是脏的,带着粗布衣料的纤维。
他真的要“被恶心”吐了。
进接着,额角又传来一阵闷响。
他环顾四周,巷子空荡,人影全无。然而,一阵孩童尖利的、带着恶作剧得逞般兴奋的叫嚷声却从巷子深处传来:
“打中喽!”
随即是纷乱跑远的脚步声。
他感到顺着湿透的发梢滑过脸颊的冷水里,夹杂一丝诡异的温热。他缓缓抬起僵硬、冰冷的手指,迟疑地碰触之前被砸到的地方,然后移到眼前。
指尖赫然染着一抹刺目的红色。
尖锐的刺痛迟钝地传来。
耳鸣像钢针贯穿颅骨,盖过了街市所有的杂音。即便是特质的材料,他的视野仍在濡湿的镜片后彻底糊成一团。色彩和轮廓都融化流淌,只剩下混沌的光斑与扭曲的暗影。世界被抽离了声音与形状,只剩一片嗡嗡作响的虚空。
像一具被遗弃的空壳,疲惫沉重得仿佛要沉入地底。愤怒还没涌起便都烧尽,只余下一种近乎超脱的麻木。思考是徒劳的,感知是模糊的,所有的一切都被那尖锐的嗡鸣和视觉的混沌隔绝在外。
模糊晃动的光影边缘,一个身影正朝他靠近。
轮廓在扭曲的视野里拉长变形,如同水底摇曳的鬼魅。莫惟明扯动了一下僵冷的嘴角,尝到水和血的混合味道。一丝荒诞的、近乎快意的苦笑浮上心头。
又想怎样?
算了,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