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表达什么?”
听到莫惟明的话,施无弃愣了一下。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无悲无喜,却透着一股莫名的压迫来。很难想象这是从一个孱弱的人类之躯所能发出的声音。施无弃明白了什么,停顿了一下。
“也许对最后一代的你来讲,他的确不算一个好父亲。”
“重要的不是他怎么想,而是我怎么认为。”莫惟明想起梧惠的话来,“我就是我,这样独立的个体——随便他怎么想,也随便你怎么想。”
“……嗯。你确实可以不在乎。而且,我对此并没什么额外的想法。我刚才说的只不过是我所经历的事罢了。接下来,才是我真正想告诉你的内容——也是莫玄微曾告诉我的。”
施无弃能感受到莫惟明散发的不甘,在这之中,兴许还有一种不安。他知晓了真相并不代表接受了真相。不做反抗,也并非不打算反抗,而是对该如何是好一无所知。他明白的,像莫惟明这样的区区人类,任何挣扎都会显得可笑。
“既然你已经知道他的延续方式……”
越早的时候,这种分裂越容易与意外相伴。意外会影响它,或干脆就是它造成的。
常言道五十知天命。在某一世代,年过半百的莫玄微——他那时不叫这个名字,但姑且先这样称呼他——他带着一个孩子。一个死去的孩子。
这一年没有饥荒,没有瘟疫,也没有战争。
血的气息弥漫在大地上。名为疯狂的洪水退却后,露出死的荒芜。
脚下的黏稠仍在蔓延,每一步都像踩在潮湿的菌毯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他抱着那具小小的身体,很轻,又重得让他几乎无法迈步。孩子的头无力地靠上他染血的胸膛,柔软的黑发蹭着他,只是不再有温热的呼吸拂过。
他的一条腿似乎受了伤,或者只是脱力,每一次落地都带来钻心的钝痛,让他的身躯只能一瘸一拐地,在死寂的大地上拖行。
而大地,是狂欢过后的坟场。断壁残垣沉默地矗立,歪斜的门窗像空洞的眼窝。凝固的、泼洒的、拖曳的暗红色覆盖了视线所及的一切——墙壁、地面、散落的杂物,甚至一些看不清形状的、被遗弃的“残骸”。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混合着尘埃、硝烟……也许是幻觉……和一种更深邃的、腐败的气息,钻进鼻腔,沉入肺腑。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家?
早已辨认不出模样。或许,就在身后那片坍塌的瓦砾里。
安全的地方?
在哪儿呢。
他的大脑是冻僵的空白,只有身体的机械动作在驱动双腿。低头,只能看到那不到十岁的苍白的半边脸颊,和紧闭的眼睫,像睡着了一样——如果忽略那脖颈间,自己亲手造成的环状沟壑。那之下曾流淌着的,曾是他生命的延续,如今却凝结成冰,让皮肤变成一种被熄灭似的青灰色,再无暖意,再无生意。
怀里的重量提醒着他在十二个时辰前发生的一切。是的,他已这样走了一天一夜。
那时,他还没能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窗外的噪声接连不断,如遭遇洪水猛兽,人们慌忙逃窜。可定睛一看,那些追着他们的,不也是一模一样活生生的人类吗?
他从窗缝中探出的眼神无比惊愕。他还看到,另一种不属于二者的人,麻木地走在街头。他们不反抗。他们就这样死去。
莫玄微却没能看到发生在自己身后的事。
小小的身影,眼睛里燃烧着他从未见过的、不属于孩童的狂乱。像被激怒的幼兽,挥舞着厨房那把沉重的剁骨刀,不顾一切地扑向他。尖叫撕裂空气,不是恐惧,也没有欲望,是纯粹的、无意义的噪声。
经年累月的本能让莫玄微不必回头,便在顷刻间躲闪。他试图抓住那细小的手腕,但疯狂赋予了那小小的身体可怕的力量。刀锋划破了他的手臂,带来灼烧般的痛。然后,他看到那把刀,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刺向自己的心口。
本能。仅仅是生存的本能。
在那一瞬,时间凝固了。他不是父亲,只是一个在生死边缘挣扎的野兽。他抓住了孩子持刀的手腕,那骨头细得让他心碎,但力量却大得骇人,似是有不属于人形的力量从人类的形骸中挣脱。扭打,翻滚。混乱中,他将刀扔了出去。金属击打在墙壁上的脆响,刺醒了最深层的恐惧——但不是对死的恐惧。
那一刻究竟有没有多想,在事发很久后,莫玄微也说不清楚。
所以,那时的他真正恐惧的,并非死亡本身。也许是活得还不够久,那种求生的意志在最后关头显得尤为强烈。但这还不够。他想到,他若真正死去,意识断绝,另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该如何在这乱世生存?
当时的他并不知道,若被不知名力量所支配着的儿子,用刀撕开自己的身躯,他也并不会死去。他不知道的,不知道自己的灵魂会在顷刻间占据另一个幼小的身躯;只是这个躯壳在成年以前并不具备承载他完整灵魂的能力。他不知道,他可能出现暂时的神思恍惚,间歇性失忆,和一段时间的身份认知障碍;但这些都不致死。他不知道,随血肉之躯趋于成熟,他古老的灵魂会将年轻的躯壳缓慢地吞没,他将重归主导的地位。
他都还不知道。还没来得及经历这些,邪见的诅咒便就此降临。
等他回过神的时候,那孩子已经不会挣扎了。
很难追溯自己在上一刻,是否真正被邪见的意志影响。他已活过多年,灵魂的重量足以在这邪风之中岿然不动。灾难伊始,他并未像其他人一样陷入疯狂和麻木。有些灵魂强韧的人像他一样,能保持一段时间的清醒,尚且知道反抗与逃亡。但邪见不死,他们终会遭到彻底的侵蚀。相较之下,莫玄微却像个妖怪一样,并不必为此担心。
可他的一小部分游离体外的魂魄,沦为这副模样。
这或许是他尚且身为人类的证明。
那小小身躯的双瞳瞬间被巨大的空洞所充盈。小小的身体软倒下去时,传来沉重的、砸在他心上的声音。记忆与情感开始回流,他完整地体验了一个寻常孩童在那一刻经历的所有无助、恐惧、疯狂,和如米饭中的一粒硌牙砂石般转瞬即逝的愧怍。在死亡威胁下理性闪回的瞬间的、弑亲的愧怍。
还有更加长久的、逆流的十年来的记忆。追溯到它睁开眼,第一次看到模糊的世界。
……
原来新生的确是值得喜悦的。
……
他抱着这“苦果”,在死寂中跋涉。每一步,都踏在自己生命的碎片上,变成红色的脚印。风呜咽着穿过废墟的缝隙,像大地本身在哭泣,又像是无数亡魂的低语。远处,似乎有微弱的呻吟或抽噎传来,又或许只是耳鸣。世界被抽干了所有色彩和声音,只剩下刺目的红与绝望的灰,以及他自己沉重、拖沓、带着黏稠回音的脚步声。
偶尔,他会瞥见路边僵硬的尸体,姿势扭曲,表情定格在狂喜或极度的痛苦中。一个妇人紧紧抱着一个被啃食得面目全非的婴儿,脸上却带着诡异的微笑。这些景象映入他茫然的眼底,却激不起一丝涟漪。他的世界已经在他臂弯里终结。
他走向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终点。血的气息是这片新生荒原唯一的祭奠。
也许他余下的寿命,还能够再“制造”出一个儿子来。可是,那终归不是他死去的这个孩子。他意识到,自己永远无法为他赎罪了。即使有了新的生命,年近古稀的自己又该如何在那场耗费精力的浩劫中生还,那庞大的意识又该如何塞进新生的婴儿;或者他活下来,又该怎么设法存续十六年,将他养育成人呢。
逼迫他做出决策的,只是一个瞬间。他杀死了两个人。他的儿子,和未来的自己。
然后,他遇到了一个妖怪。
这个妖怪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非要说,他很虚弱。他没有受到邪见的影响,而是在其他的斗争中惨败,沦落到命悬一线的下场。之后,他会在莫玄微的救助下康复。因为莫玄微是个仁慈的人类——即便这是个厌恶人类的妖怪。
他当时是不知道的,但他会救。这就是莫玄微。迄今为止的人生中,知恩图报与恩将仇报的家伙,他都遇到过。这个妖怪虽然不喜欢人类,却属于前者。他为莫玄微之后的人生提供了许多帮助与陪伴,就像在他之前和之后的许多个莫玄微帮助过的妖怪一样。
而眼下,他能够帮助这妖怪的方法,只有一个。
他的儿子。
确切地说,他儿子的遗骸。
他只剩下这个。
鲜血淋漓的妖怪“接纳”了他的儿子,也就欠下了他的人情。是的,妖怪也是可以讲人情的,即便是狐狸的妖怪。人类,这一人间道所最认可的形态,其价值是无可比拟的,哪怕只是幼小的尸体。它虽然僵硬,但比起街头腐烂的肉末还算新鲜。狐狸的妖怪很快恢复了身躯,恢复了精力,也恢复了神智。
“你不逃吗?我可能下一个就会吃掉你。人类贪得无厌,也觉得妖怪贪得无厌。”
“那也无妨。”
莫玄微承认,说这句话的那一刻,他是想为儿子赎罪的。
正如刚才说过的……妖怪并没有这么做。他们成了朋友。十几年后,有新的生命从过分老态龙钟的皮囊诞生。子代将父代为数不多的养料汲取。那妖怪的朋友说,那一刻,子代像是一只破茧的蝶。他将污浊的“茧”按照人类的习俗埋葬,然后带走了那个孩子。
莫玄微也是后来才知道,他不必那样小心翼翼。只要子代已经诞生,父体出了意外也无关痛痒。子代总会继承这一切,无非是容量的大小。孩提时期,灵魂可以被压缩,随肉体凡身的完善而逐步释放。他永远能回归真实的模样。
从结果上看,那时候,他杀死儿子的决策已无辩论的意义。要么像事实一样,留下危险的旧体寻求庇护;要么成为独当一面的少年,以有限的知识对抗可怕的自然和人类的社会。
既然已经做出选择,坚定地走下去便对了。
诞生与成长,杀戮与死亡,掠夺与被掠夺,都没有回头路的说法。
“那个狐妖就是温酒吗?”
“我想是的。虽然,他只是莫玄微诸多妖怪友人中的一个,但这个故事既然被将出口,他应当的确是相对特殊的一个。或者,与莫玄微的友谊更加牢固的一个。”
“这么说来,他在‘邪见’作用于人间前,一直过着胆战心惊的人生。虽然之后也……不过他承认他杀死过一个儿子,对吗?而且可能只是第一个。”
“嗯。我相信在后来漫长的人生中,他还遭遇了种种意外,才对自己的这份力量有了清晰的认知。”
“真是慷慨啊,将自己的骨肉分给一个妖怪——”莫惟明浅浅笑了一下,但没有太多讽刺的意味,他澄清道,“请不要误会,我并没有攻击妖异这一群体的意思。”
“我明白。不知道,了解了这个故事的您,是否对他看待子代的态度,有些改观呢。”
“你也不必为他说什么好话,我自有判断。我的判断便是:这一切都没有意义。若功利些,他可以在每个子代出生后,根据环境挑一个时间段完成自杀。自杀虽不是被允许的,但可以设法将自己置于险境,尽早完成转化。可以说,他选择留给子代二十年左右的慈悲,之后便会全盘收回。作为妖怪的你又如何觉得?这是一种宽宏,还是另一种残忍?”
“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因为我终归不是莫玄微。”施无弃答,“你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