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当空,照得畅春园内琉璃碧瓦耀目生辉,朱栏画栋灼灼流光。
林如海一路行来,早觉汗透重衫,额角涔涔,却不敢稍有懈怠,恭恭敬敬递了牌子,便在值房内静候。
泰顺帝正在澹宁居召见王公大臣议事,林如海这一等,竟是半个时辰。
值房内,暑气如影随形,丝丝侵骨。
正当林如海神思倦怠之际,忽见一个穿绛色袍子的太监碎步而来,对林如海道:“圣上宣你觐见呢。”
林如海忙整肃衣冠,敛容正色,随那太监穿回廊,绕曲径,往澹宁居行去。
来至澹宁居殿外,但见侍卫森列,四下里鸦雀无声,静得连针落地的声响也听得真切。
及至殿内暖阁,顿觉凉意袭人,如入清秋。
鎏金狻猊炉中龙涎香袅袅,冰鉴寒气微微。
泰顺帝戴一副眼镜,坐在案前,身着天青缂丝袍,神色淡淡。
林如海不敢直视,疾趋数步,伏地行了大礼,恭声道:“臣林海,恭请圣安!”
泰顺帝略一抬手,道:“起来罢。”
林如海谢恩起身,垂手侍立。
泰顺帝先问及皇四子袁历在扬州遇刺之事,林如海战战兢兢,细述原委,不敢有半分疏漏。
泰顺帝又问及姜念整顿盐政之事,林如海细述情况,条理分明。
末了,泰顺帝淡淡道:“你方进京,且好生将息。待太上皇回銮,再议你的职司。”
林如海复又叩首,恭声道:“臣谨遵圣谕,必当尽心竭力,以报天恩。”
泰顺帝前番降旨,教林如海进京听候简任,“简任”非比“即授”,其中存了进退周旋的余地。
林如海乃太上皇景宁帝的亲信旧臣,他的人事安排,泰顺帝少不得还要与景宁帝从容计议。
其实,泰顺帝心中已有成算。
虽则因姜念上疏陈情,林如海功过相抵,然在泰顺帝眼中,此等官员终非“实心任事”的干才。
林如海原是以从四品内阁侍读学士巡盐两淮,如今返京,泰顺帝意欲将他平调为从四平的翰林院侍读学士,品级虽同,却是清贵有余而权柄不足的闲职。
这里头还另有一层计较。
若景宁帝果真要让姜念认祖归宗,立为堂堂正正的皇子,暗地里考过举人且早已为朝廷效力的姜念,不会入上书房读书。到时,少不得要择一博学鸿儒专司教导,担任姜念的师傅。
林如海本是科举探花出身,曾在翰林院经筵讲史,为官经验也丰富,且与姜念沾亲带故,正是适合的人选。
……
……
林如海回京不过两日,正值五月初六,榴花初绽,赤焰灼灼。
这一日,任辟疆、戴士蛟二人押解着姜念在扬州所获财物进京了。
姜念在扬州取得了价值近五百万两银子的财物,比前两次担任钦差取得的财物都要多。
泰顺帝闻报,竟离了畅春园,御驾亲临城内查验。
入得库中,但见朱漆箱笼堆积,鎏金锁钥生辉,珊瑚翡翠、明珠美玉,陈列其间,光华璀璨,耀人眼目。这般豪富气象,便是见惯了珍宝的泰顺帝,亦不由心内惊奇,微微颔首。
任辟疆奏道:“姜侍卫此行,执法严明,清正廉洁。”
泰顺帝闻言,又亲自翻阅账册,见条目分明,丝毫不乱,心下愈发满意,暗忖道:“易儿此番差遣,竟比前两次还要得力,真乃朕之佳儿也。”
因而愈发觉得姜念可心。
当即传旨:任辟疆前番已记功一次,今特晋为正三品一等侍卫,以示嘉奖。戴士蛟记功一次。
任辟疆、戴士蛟连忙叩首谢恩。
……
……
太上皇景宁帝第七次南巡,去时游山玩水,走走停停,端的是一派闲适;回程却加快了速度,有时甚至昼夜兼程。
至五月初八这日,赤日当空,铄石流金,龙舟已抵潞河驿。
景宁帝竟不歇息,即刻回京。
袁历的灵柩却暂留驿中——若随驾同行,未免招人议论,更冲撞了回銮的威仪。
姜念身着二等侍卫服色,腰佩宝刀,跨一匹好马,紧随御辇,一派英武气象。
御驾行至朝阳门外三里处,忽见前方旌旗猎猎,华盖连云,原来是泰顺帝得了消息,亲率诸王公大臣前来迎驾。当先一柄明黄曲柄九龙伞,伞下泰顺帝身着石青缂丝云龙袍,腰系金镶玉朝带,颇显威仪。
两代帝王遥遥相望,泰顺帝当即下了御辇,趋步上前,行至景宁帝驾前,整衣行礼道:“儿臣恭迎父皇回銮,愿父皇万寿无疆。”
景宁帝含笑亲手扶起,父子二人执手相看。
姜念在一旁瞧得真切,心里暗道:“且不论景宁帝与泰顺帝这对父子此时的真心,至少这眼前的画面看上去显得一派天伦和乐。”
泰顺帝目光扫过姜念时,微不可察地顿了一顿,随即又转向景宁帝嘘寒问暖。
不多时,两代帝王各自登辇,但见仪仗如龙,旌旗蔽日,浩浩荡荡进了朝阳门,沿途百姓跪伏道旁。
……
……
景宁帝銮驾回京,却未入皇宫,而是与泰顺帝同至西郊畅春园。
园内,迭石为山,引水作池,奇花异草,郁郁葱葱,比皇宫禁苑添几分清凉幽静。
九经三事殿的暖阁内陈设精雅,紫檀案几上设着汝窑美人觚,内插数枝新摘的花枝,暗香浮动。
此时暖阁内仅有景宁帝、泰顺帝这大庆的两代天子,四下宫人已屏退。
泰顺帝眉宇间隐有思虑之色,沉吟片刻,方缓缓道:“父皇,儿臣即将召见袁易,未知父皇意下如何封赏他?”
景宁帝闻言,眸光微动,手中捧着的定窑白釉茶盏轻轻搁在紫檀小几上,发出一声清响。他长叹一声,道:“此事朕思之已久,如今……是时候让他认祖归宗,列入玉牒了。”
此言一出,泰顺帝虽早有揣测,仍不免心头一震,面上却只显出三分讶异,七分恭谨。心中则如惊涛拍岸,暗叹:“朕这流落民间的骨血,终要正位皇子,名载‘袁易’了!”
暖阁内一时寂然,唯闻铜漏滴答,声声入耳。
景宁帝目光悠远,透过雕花窗棂,似在追忆第七次南巡之事。
泰顺帝则垂眸凝视盏中茶汤,碧波微漾,浮沫轻旋,恰似他此刻的心绪,起伏难平。
……
……
姜念、齐剑羽、邹见渊、蒙雄四人奉旨入澹宁居觐见。
暖阁内,金猊炉内沉水香霭,紫檀案上奏折迭陈。
泰顺帝鼻梁上架着眼镜,盘膝坐在案前。
御前一等侍卫任辟疆侍立帝侧,身材魁梧,气度沉凝。
姜念四人整衣肃容,行罢大礼。
泰顺帝先问姜念在扬州整顿盐政之事,姜念不慌不忙,条分缕析,娓娓道来。
泰顺帝听罢,当即降旨:齐剑羽、邹见渊俱晋二等侍卫,蒙雄由六品龙禁尉擢升五品龙禁尉。
三人谢恩后退出。
暖阁内唯余泰顺帝、姜念并任辟疆三人。
泰顺帝虽戴着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却如古井深潭,手指轻叩案上奏折,对姜念缓缓道:“皇四子在扬州遇刺,太上皇在江宁遭险。其中曲折,你细细奏来。”
姜念便将自己所知情况一一禀明。
泰顺帝听罢,沉吟片刻,故意问道:“你在扬州整顿盐政,肃清积弊,已是功在社稷;又在江宁护驾擒贼,更是忠勇可嘉。太上皇与朕皆欲重赏于你,你……可有何所求?”
姜念略一思忖,便恭敬叩首道:“臣斗胆,乞赐内城宅院一所。”
泰顺帝眉梢微挑,龙目微凝,似有诧异,缓声道:“哦?此话怎讲?”
姜念神色恭谨而坦然,道:“臣此番南下,整顿盐务,雷厉风行,难免触怒权贵,结怨甚多。而江宁擒贼一事,亦恐招致幕后之人忌恨。臣现居东郊,防卫不比内城,为臣之安危,更为家眷安危,若得内城宅院,护卫周全,臣方能安心为圣上效力。”
泰顺帝听罢,非但没有不满,反而眸中微露欣慰之色,觉得姜念坦诚,懂得保护自己的人身安危,且是个重视家眷亲情的。
略一沉吟,泰顺帝忽而含笑道:“既如此,朕便将昔日宁国府赐予你,如何?”
姜念一怔,连忙躬身推辞,道:“臣何德何能,敢居此等府邸?望圣上收回成命。”
泰顺帝摆手笑道:“你功在社稷,居此府邸,正合其宜。”
姜念又谦辞了一番,泰顺帝只是不允,方才郑重叩首谢恩。
原来,泰顺帝早有此意。姜念所娶之女,乃荣国府贾元春,若居宁国府,倒是合宜。只是此前时机未至,如今姜念功绩卓著,又即将认祖归宗,赐此府邸,正是水到渠成。
泰顺帝又温言道:“既如此,朕再拨二十名天子亲兵随你左右,轮班值守,以护周全。”
姜念又谦辞了一番,才又郑重叩拜:“臣谢圣上隆恩。”
侍立一旁的任辟疆,心中不禁暗叹:“看来他要认祖归宗了!”
待姜念退出澹宁居时,见赤日当空,他心中却如潮水翻涌,难以平静。
宁国府之赐,二十名天子亲兵相随,却并未加官进爵,皆是一个信号——他姜念,或许不日便要以“袁易”之名,堂堂正正立于天家玉牒之上了!
……
……
赤日高悬,晒着神京西郊的官道。
忽见一队人马自畅春园方向迤逦而来,尘土飞扬间,当先一骑正是身着二等侍卫官服的姜念,虽是一身锦衣玉带,却掩不住眉宇间的风霜之色。
身后紧随蒙雄并一群天子亲兵,皆鲜衣怒马,威风凛凛。
一行人踏进神京城,街市繁华,人烟阜盛,酒楼茶肆高悬彩幌,商贩吆喝声不绝于耳,更有那富贵人家的轿马穿梭其间,香风阵阵。然姜念归心似箭,未作停留,径直穿城而过,出朝阳门,沿官道土路,直奔东郊姜宅。
及至宅前,阖家上下早已翘首多时。
元春领着薛宝钗、景晴并邢岫烟,并香菱、抱琴、袭人、晴雯、金钏、玉钏、莺儿、绿漪、红霞、茜雪一众丫鬟,皆在垂花门内候着。
众人见姜念风尘仆仆地进了垂花门,额上汗珠涔涔,肤色亦比先前黑了些许,想是数月奔波,受了日晒风吹。
元春登时眼现波光,数月思念之情及眼下团聚之喜,皆化作珠泪滚落。
薛宝钗虽素来稳重,此刻亦眼眶微红。
元春拭了泪,含笑道:“大爷一路风尘,想是暑气逼人,且先用些冰镇绿豆汤解解乏罢。”
元春知道姜念素喜绿豆汤,因而家中常煮绿豆汤,尤其是夏季。今日的冰镇绿豆汤,便是元春特意为姜念备下的。
姜念进得堂屋,见桌上早已备下青瓷冰碗,碗中绿豆汤澄碧透亮,浮着碎冰,凉气丝丝缕缕地沁上来,未饮已觉清爽。
香菱忙执勺,轻巧地盛了一碗,双手奉上。数月未见,当她奉碗时与姜念对视,竟有些害羞。
姜念接过,快速将这碗冰镇绿豆汤用尽,觉得一股凉意自喉间滑下,直透胸腹。又用了第二碗,方觉过瘾,长舒一口气,笑着说了声:“畅快!”
元春见他官服被汗水浸湿,紧贴在身上,心疼不已,柔声道:“这般暑热,又骑马跑远路回家,衣裳都湿透了,快些沐浴更衣,免得着了凉。”
说罢,便命人备下香汤,自与香菱一同服侍。
浴房内,热气氤氲,兰汤馥郁。
姜念浸在温热水中,浑身筋骨渐次舒展,连月奔波的疲惫似也被这温水化开。
元春立于身后,执起犀角梳,一面轻轻为他篦发,一面细语家中近况,包括了此前分发那两大箱扬州土物之事,只是没提她被当众撵出荣国府之事。
言语温柔,如春风拂耳。
香菱则跪坐一旁,纤指轻按姜念的肩颈穴位,力道恰到好处,教人通体舒泰。
及至浴毕,更衣束发,一身清爽。
姜念换上靛青家常劲装,腰间松松系一条玄色绦带,显得肩宽腰窄,英气逼人。
元春替他整了整衣领,情不自禁端详,心内甚是喜爱甜蜜。
香菱见元春看得痴了,抿唇轻笑,暗道:“真好呢!大爷终于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