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那是什么?”
潘濬身侧,孙俊惊愕不已。
由于潘濬先前丢了滟滪关,此次汉军南北齐攻,双线齐进,孙韶既不敢再让潘濬去独守江南铁索关,也不敢让潘濬独守江北巫县。
所以同为宗室的孙俊,便受孙韶这大吴镇西之命在巫县监视潘濬。
目的自然是防止潘濬再作出什么出格愚蠢的举动。
总之,即使明知道滟滪之失与自己脱不了干系,孙韶对潘濬这弃关而走的节将是不能信任了。
“它们…是怎么过来的?”潘濬并不在意它们是什么,它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事,这些庞然大物是如何穿越重重铁锥来到此处的?
思绪纷乱不已,其人极目远眺,视线穿越艋艟、穿越巨筏,一直看向大江上游
艋艟、走舸仍然从江湾处不断涌现,并排徐进,蜀人的楼船、大型斗舰并未出现在视线当中。
“难道说…不好,须得小心蜀人以那黑油融断铁索!”
潘濬霎时间寒毛倒竖,瞬间便想到了关键之处。
事实上,吴国上层,诸如孙权、陆逊、潘濬等人自决定以横江铁索阻断大江上下的时候便都晓得。
这横江铁索虽非刀兵所能破除,但它并非全无破绽。
只须点燃火油,以猛火焚烧一两个时辰,便能将焚红灼软,届时便能以铁钳、巨剪之类的物什轻轻松松将之钳断。
孙俊亦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融断铁索?
“潘太常的意思,蜀人之所以南北齐动,两线齐攻,其目的便是分散我大吴兵力,吸引我等注意?
“真正的攻势,不在岸上,而在那古怪的…木筏?他们欲直接融断铁索,突破江关?”
当此之时,那似舟非舟之物的形状,已经越来越清晰。
孙俊、潘濬这些人已经能辨明,那不过是几艘由原木捆绑而成的巨大木筏。
木筏在大江上浮浮沉沉,隐隐约约还能看到,筏上有高台突起,与木筏一并随江波高低起伏。
孙俊先是一滞,而后恍然大悟:
“看来潘太常所言非虚了,蜀人果真欲焚我横江铁索。”
横江铁索中间最沉的部分沉在水面之下,但大部分都悬浮在江面数尺到一两丈范围内,用以阻隔汉军中大型战船顺江而下。
那几艘木筏没有船舱、甲板之类的复杂构造,由于重量原因,几乎只有表层浮于水面,有时遇到暗流,甚至就连表层都被水淹没。
之所以在筏上建几座高台,毫无疑问便是用来存放火油,并借此高度来焚烧当空的铁索了。
然而…正当孙俊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了蜀人之策时,其人身侧的潘濬却又忽然心生疑窦。
“不对…”潘濬出声。
孙俊登时皱眉:“哪里不对?”
潘濬思索再三,终于出言:
“按理说,蜀人真欲融断横江铁索,大可用那些吃水较浅不会触锥的中小型战船。
“为何要用这些木筏?
“难道…这些木筏还有他效?”
孙俊本来心头跳到了嗓子眼,闻得潘濬此言,顿时松了一气,紧接着略带不屑地嗤骂出声:
“素闻潘太常多智,怎的今日竟还不如我这莽人?
“融断铁索须大量火油。
“若以中小型舰船载之而下,蜀人又怎能确保,这些中小型战船就一定不会触锥沉江?
“一旦载油船触锥沉江,蜀人拿什么来融断铁索?
“他们能有多少火油?
“难道每一艘船都载满火油?
“而这些木筏造得如此宽阔,吃水极浅,蜀人以木筏载油,便能确保不会触锥。”
潘濬闻此,一时间也觉得似乎有几分道理,紧皱不展许久的眉头终于稍稍舒展些许。
孙俊凝眸注目于汉军巨筏之上,仔细看了少顷,再次出言:
“潘太常,你可能看清那木筏上蜀人的数量?”
潘濬当然也看到了,颔首“嗯”了一声:“每艘木筏…怕是载蜀人五六百不止。”
孙俊也点头:“这就是了,蜀人若只有艋艟跟中小型斗舰,便是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来。”
水师作战须大小舟船协同并力,艋艟、走舸、中小型斗舰能载的兵力有限,在跳帮作战时根本不是兵力占优的中大型战船的对手。
而汉军木筏上人有六七百,除去划船摇橹的船夫水手外,能作战的至少还有三四百人。
这便弥补了跳帮作战、短兵相接时的兵力劣势。
孙俊盯着汉军木筏看了片刻,最后不由冷哼一声:
“不论能载人几百几千,木筏终究不是舟船,若以为凭这些破木烂筏便能击败我大吴水师,未免过于异想天开!”
木筏的出现,一开始的时候确实吓了孙俊一跳,可当思路捋清,把所有关窍都想清楚后,孙俊的心跳呼吸渐渐平缓了下来。
但不论如何,汉军对吴军大江南北两座码头、铁索关发起总攻已有两个多时辰,孙俊才终于反应过来,汉军看起来似乎在不惜代价攻坚,事实上并没有那么头铁。
孙俊如此。
绝大部分将校士卒更不必提。
北岸码头。
汉吴双方厮杀许久。
江风带起血雾,腥气弥漫江天。
戍守码头的吴军士卒机械地挥动兵器。
格挡、劈砍。
甲胄早已被汗水、血水浸透。
两个多时辰的鏖战,负责戍守码头的吴军三千余人,早已全部轮战数回,至于此刻,无不是精疲力竭,举足维艰。
而傅佥所统汉军的攻势,却仍如潮水奔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永无止息。
虽然凭借工事、地势,以及来自巫县、铁索关的部分援军,吴军勉强守住了码头阵地。
但也仅仅是勉强而已。
汉军携胜势有备而来,拥有比吴人更加精良的甲胄,比吴人更加剽悍愤勇的军心士气,以一种几可谓不惜代价的方式发动了这次猛攻强袭,败军之卒,以何当之?
“顶住!给老子顶住!”一名吴军司马看着眼前不断溃退的阵线,周身发颤。
就在他大吼下令之时,他面前一名汉军士卒被长矛刺倒,而几乎没有片刻迟滞,后阵的汉卒便踏过袍泽填上空缺。
同样的事情,在江北码头阵线前发生已不是一次两次。
倒下去的汉卒眼中没有畏惧,补上来的汉卒眼中,亦有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不论何时何地,以何种理由发动何种战争,这种不惜代价的攻势,都足以令敌人胆寒心怯。
“咚——”
极远的上游,一声来自江面的战鼓,穿透了战场的厮杀与鼓噪,隐隐约约传至正在码头、坚关前鏖战的汉吴二军耳中。
最初无人注意。
但很快,江水的颜色开始变得不同,原本青绿的江水中,混入了大量浑浊的泥浆,如同象征着大吴天命的黄龙在江底翻滚搅动。
“看江上!”终于,一名眼尖的吴人弩手指着上游,声音因过分惊骇而有些尖细。
此声落罢,无数道来自吴人的目光下意识转向江面。
所有人动作都迟滞了一瞬。
只见大江上游,汉军赤旗,遮天蔽日!
密密麻麻的艋艟斗舰正顺流而下,数以百千计,真真似过江之鲫塞满江天!
而在这群艋艟斗舰之后,竟是七八艘庞大得超乎想象的巨物,它们并非楼船,但其上人影影绰绰,赫然站满了顶盔贯甲的汉军士卒,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不…不好了!”
“蜀人…蜀人水师!蜀人的水师过来了!”
码头前线,一名刚刚被汉卒杀退的吴人新兵率先崩溃,紧接着手中的长戟“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竟是手脚齐齐发软,也不知是被吓的还是过分疲惫。
“不是说…不是说江里沉有铁锥吗?!江里的铁锥呢?!”另外一名吴军溃卒声音发颤,带着哭腔。
“完了…又中计了!滟滪关就是这样丢的!”
恐慌如同瘟疫,迅速在吴军阵线中蔓延。
他们与汉军苦战两个多时辰,死伤枕籍,全靠着一股“倚仗江防,固守待援”的信念支撑。
此刻,眼见汉军水师竟奇迹般地突破了上游的沉江铁锥,那根紧绷的弦瞬间断裂。
汉军在滟滪关守正出奇大败潘濬的景象宛在昨日。
一时间,发现了汉军水师、巨筏浮江而来的吴军将校士卒,无不惶惧并生,茫然失措。
“不许退!擅退者斩!”督战的吴军将领厉声大喝,挥刀砍翻一个转身欲逃的士卒。
但事实上,在适才那吴人溃卒大吼出第一声之前,就已经有不少吴人将卒察觉到了江面上的动静,恐慌早已在吴人阵中蔓延,至于此时,几乎无法遏制。
吴人阵线上的抵抗,肉眼可见地软弱下去。
士兵们频频回头望向大江上游,手脚发软,士气虽不至于说跌入谷底,但假使再没有人在这时候出来稳住军心士气,恐怕支撑不了多久,就要被汉军寻着空隙杀入阵来,到时候就是兵败如山倒。
一直在江北前线督战的汉前部督傅佥敏锐地捕捉到了战机。
他猛地拔出佩剑,指向因恐慌而出现动摇的吴军阵线,声音如同炸雷般响彻战场:“王师至矣!天兵已破江障!吴狗死期到了!大汉将士,随我杀贼!”
“杀贼!”
“杀贼!”
震天巨吼自汉军阵中爆发出来,响彻江天,穿云裂石。
无需更多鼓动。
几乎所有汉军将士都看到了江上的景象,狂喜及必胜的信念,瞬间将他们淹没。
久战的疲累和惨重的伤亡在这一瞬间全被抛诸脑后,取而代之的,是汹涌的力量与澎湃的战意。
原本僵持的战线猛地向前涌动。
汉军士卒如同打了鸡血,不顾一切地向前猛冲。
刀盾手顶着稀疏了许多的箭矢,疯狂地劈砍着吴军的盾牌和鹿角。
长枪手奋力突刺,将因惊慌而动作变形的吴军士兵捅穿。
后排的弓弩手,更是以最快的速度倾泻着箭矢,压制着吴军任何试图反扑的势头。
不过十数息工夫,汉军竟是硬生生将战线向前推进了十余步,而上一个十余步,花了半个时辰。
血雾愈发浓厚,吴人的尸体铺满了这短短的距离。
汉军将士踩着吴人的血泊尸体、残肢断臂,一如溃堤而出的洪流蜂拥而上,死死咬住了吴军摇摇欲坠的阵脚。
北岸码头前线瞬间被撕扯开一个巨大的破口。
傅佥见状不再犹豫,直接率亲军冲入阵内,以一种几乎不可思议的疾速将破口向两侧扩大。
“顶住!敢退者死!”负责戍守码头的吴将李肃既怒且惊,声嘶力竭地呼喝下令。
一边喝令,一边亲自带亲兵队上前填堵缺口,吴人刀锋上,早已沾满了吴人之血。
但败势已成,军心涣散,个人的勇武和督战队的屠刀,在此刻终于还是显得苍白无力。
潘濬、孙俊二将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有效的应对,北岸码头外围防线便已经全部失守。
傅佥身先士卒冲入码头。
那面绣有狻猊的『傅』字将纛被差在了吴人码头之上,而原本那杆李字将纛,已被吴人溃卒簇拥着向码头背后的铁索关退去。
…
在南岸指挥攻坚的张固、雷布、郑璞、王冲、岑述诸将,此刻也终于注意到了江上的突变。
他们先是愕然,随即巨大的狂喜与震撼涌上心头。
“那是……我大汉的水师?!”
吴军铁索关下,由于麾下将士过于疲累,吴人抵抗过于顽强,已经暂时停止了攻势的张固瞪大了眼睛。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满江赤旗,艋艟舰队和那几艘庞然巨筏。
另外一阵,雷布亦是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巨颤:“此必陛下之策也!”
郑璞亦是深吸一气,努力平复着激荡的心情,却又突然以剑指天:
“大汉水师既至,吴人江防已破!此战必胜!”
“所有的牺牲都是值得的!”铁索关下,张固猛地挥剑前指。
“杀!今日必破此关!敢为陛下死命!”
“敢为陛下死命!”山呼海啸般的回应从汉军阵中爆发。
…
江心,最大的一艘巨筏上。
楼船将军陈曶按剑而立。
他目光沉静地扫过筏上密集列阵的“甲士”。
这些甲士身披破烂皮甲、头戴破烂兜鍪。
一个浪头打来,巨筏微微一晃,边缘处一个“甲士”身子歪斜,头上的兜鍪险些掉入江中。
陈曶快步上前,伸手扶正了那名甲士,细心地将那顶锈迹斑斑的兜鍪戴好,又拍了拍“他”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他动作一丝不苟,好像他眼前的甲士是他真正的部下。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头,望向越来越近的横江铁索,以及铁索后方那一片混乱的吴军水寨和岸防工事。
今天的码字环境有点差,大概凌晨两三点能回到昆明,明天总算能恢复正常了,一边出差一边码字消耗实在大,精力体力都有些遭不住,不然剧情能推得更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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