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兴元年,三月初一。
今日是暮春的第一日,气温已然回暖至最宜人的温度,既祛除了那刺骨的寒意,又未及使人感到炎热。
一辆四轮车的木轮碾过地面,发出细碎的轮毂摩擦声,缓缓驶过一众步行前往嘉德殿参与大朝会的朝臣。
“羊公!”
“羊公,万望保重身体!”
“拜见羊公!”
一众朝臣们见到这辆四轮车,主动让开了道路,纷纷驻足分立两侧。
尽管呼喊声此起彼伏,却是不约而同向四轮车上的人行了一礼,甚至有人长揖不起。
“诸位同僚,不必如此,且起身,且起身!”
四轮车上坐着的正是尚书仆射羊续,正由他的次子羊衟在后推动着四轮车,羊续坐在车上不时向着左右的朝臣们作揖回礼。
不过尽管羊续的脸上带着释然的笑意,仿佛卸下了积压多年的重担,从此可归家颐养天年,含饴弄孙。
然而羊续的心底深处,却从未像今日这般渴望这段从嘉德门通向嘉德殿的路途能再漫长些。
随着嘉德殿的牌匾终究闯入了他的视线,羊续目光一黯,心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
今日,是他最后一次参与大朝会,也是他仕途的终点。
天子坚持遵循旧制,九日一辞,三辞方准。
今年的二月有二十九日,从二月十日至三月初一,恰好二十日,每间隔旧日上一道辞呈,而今日便恰好是那第三辞的上表之日。
羊续暗自叹息,若是当年负伤后能悉心调养,何至于四十五岁便要告老还乡,无缘亲眼目睹大汉的中兴之景。
就在羊续心中万般遗憾之际,推车的羊衟忽然停住脚步,伸出手指向嘉德殿的方向连连疾呼道:“大人,那……大人,快瞧那儿!”
羊续刚想斥责儿子在宫禁中失仪,抬头望去,一道熟悉的青色身影猝然撞入眼帘。
他略有些惊疑地揉了揉眼睛,那身影……一袭青色冕服,分明是……
“国家!”
羊续失声低呼,旋即脸色一变,急切地拍打扶手,道:“竖子!快扶老夫起来!天子伫立,为人臣者岂能安坐!”
就在羊续挣扎着,不顾双腿沉重的水肿欲要起身之际,一阵清脆而沉重的甲叶碰撞声由远及近,伴随着整齐划一的沉重脚步声,不禁侧目望去。
那竟是八名头戴翎羽的中军将校,合力抬着一张肩舆稳步而来。
虽未发一言,但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聚焦在了羊续的身上。
“卫将军、广阳亭侯,何叔达(何苗)!”
“左武卫将军、凡阳亭侯,典君明!”
“骁骑将军、万寿亭侯,吕奉先!”
“游击将军、西湖乡侯,孙文台!”
“中坚将军、郓亭侯,黄汉升!”
“中垒将军、高阳亭侯,高孝父!”
“游击校尉、灌亭侯,曹子孝!”
“骁骑校尉、寒亭侯,夏侯妙才!”
“恭请羊公登舆!”
洪亮的报号声在嘉德殿前的空地上回荡。
抬舆的八人,无一不是朝廷敕封的列侯,威名赫赫的战将,甚至连卫将军何苗这位天子舅父也赫然在列,亲自抬舆相邀上座!
羊续惊得连连摆手,身子向后缩道:“这……这如何使得!国家与诸位将军厚意,老夫心领,但请恕老夫……诶,你们这是作甚!放老夫下来!”
婉拒的话语尚未说完,典韦与吕布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踱步上前,二人一左一右,不由分说便将羊续从四轮车上架起,稳稳扶上了那八抬肩舆。
任凭羊续如何惊呼挣扎,两人只作不闻,已然被架上肩舆的羊续也是无可奈何。
在百官的注视下,肩舆被稳稳抬起,羊续坐在舆上,两旁手执枪矛、按剑而立的武卫营军士,纷纷垂首行以军礼,齐声高呼,道:“拜见羊公!”
听着两旁武卫营军士们的高呼声,再望向阶梯上那道青衣身影,羊续只觉又好气又好笑,眼眸之中浮现起一层薄薄的水雾。
这种“强请”的作派,恐怕也只有天子能做得出。
当真是……胡闹……对,就是瞎胡闹!
望之不似人君也,这让他如何能够舍得……安心离开朝堂呢!
行至嘉德殿的阶梯之下,羊续抬头望向阶梯上的那道身影,看着那张俊美的脸庞上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
肩舆开始向上攀行,八人步履稳健,舆身几乎不见颠簸。
行至仅剩最后九级台阶时,却见天子竟亲自降阶,径直走到肩舆旁,握住了羊续的手,笑谓羊续道:“羊公,天子降阶,武卫垂首,足以显卿未?”
羊续微微一怔,随即缓缓摇头,吐出两个字,道:“未也!”
身后不远处的百官闻言,无不惊骇莫名。
刘辩神色不变,笑意依旧,静待羊续的下文。
君臣之间若无这点默契与信任,他今日何必费心安排这么一出?
卫青的“天子降阶,虎贲抬轿,羽林垂首”只是虚构戏说,但今日他却是实打实地以“天子降阶,将军抬舆,武卫垂首”的厚礼相待。
羊续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迎向天子,郑重道:“愿至尊威德加乎四海,总括九州岛,克成中兴伟业,更以焚香告臣于幽都之下,始当显耳!”(注1)
刘辩抚掌大笑,遂步行与羊续登阶入宫。
不过刘辩对于羊续的礼遇尚未结束,肩舆被径直抬入嘉德殿内,落于三公席旁,位置比三公更靠近御座,且特许羊续不必下舆。
大朝会上,羊续端坐在肩舆之上,念诵着早已准备好的请辞奏表。
“臣续顿首再拜:
臣本戎行,襄邓负创,未遑将养。今旧疴频发,眩瞀难支。仆射总领枢机,臣以残躯尸位,必致纲纪弛紊,此渎天工而误社稷也!
伏惟中兴在望,犬马余生,渴睹日月重光。然残躯如风中残烛,泉壤恐近,永违天颜矣!乞解印绶,归骨故山,使病鹤栖林,残烬返梓。臣无任哀恳,谨附印绶随表奉还。
臣续稽颡泣血,顿首再拜。”
“朕……准羊公所奏。”
三辞已毕,刘辩批准了羊续的辞呈,看着俯首而拜的羊续,刘辩悄然叹了一口气,道:“朕感念羊公多年竭诚奉公,清正贤能,今特赐钱三百万及华服车马,日常饮食医药皆由少府供给。”
“太医署侍医樊阿,随侍羊公左右。”
百官闻言,尽皆愕然。
历来朝廷有官员年老致仕,或是任上病逝,皆由朝廷拨款供以养老和丧葬。
依汉制,二千石级别官员年老致仕或任上病逝,皆是赐以一百万钱以为恩恤,以彰显天子仁德宽厚。(注2)
三百万钱的养老钱,这分明是比照三公这等万石大员的标准执行!
至于侍医随侍,若是寻常侍医倒也没什么,但樊阿乃是太医丞华佗最杰出的亲传弟子之一。
太医署的侍医皆得过太医令张机与太医丞华佗的教导,皆可以弟子自称,但真正得到了华佗真传的唯有三人。
彭城国樊阿、广陵郡吴普以及长安李当之。
其中樊阿尤擅针灸,吴普明辨本草,李当之精通药理,雒阳城内的权贵们都十分尊重这三名医术高超的侍医,而若是没有官身的权贵,求其一诊亦难如登天。
羊续眉头微蹙,刚想拒绝,刘辩却仿佛早有所料,摆手制止,继续道:“朕已赐卿以富,当再赐卿以贵!”
“晋关内侯羊兴祖,为平阳亭侯,食邑五百户。”
随着侍中贾诩代为宣读旨意,百官本以为对于羊续所受荣宠接受度的阈值已然抵达巅峰,此刻却是再一次被打破了认知。
平阳亭,正是羊续位于泰山郡博县的老家!
赐封故里为侯,食邑五百户,这已不仅是恩宠,更是一份让功臣荣归故里的无上殊荣!
昔日西楚愤王项籍言“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天子这是将富与贵,完完整整地赐予了羊续。
世间竟能有如此恩典乎!
不出刘辩与百官所料,羊续再次推辞,声音恳切道:“臣家中虽清贫,但尚有良田百顷,足衣足食,何需三百万钱养老!至于华服车马更不敢受,臣素不喜奢华,家中亦有驴车代步。”
“樊侍医乃是世之良医,岂能费时于臣一老朽?”
“万请国家收回成命!”
刘辩却是坚持这般厚赐。
泰山羊氏虽是名门望族,却不过是至羊续这一代,才跻身士族之列的新兴士族,根基尚浅。
唯有连续三代担任过二千石级别的官职,方才得以称为士族。
羊续的祖父羊侵为任比二千石司隶校尉,父亲羊儒任中二千石太常卿,也就是说,羊续本人也不过是将家族企业做上市的创三代。
至于家中资产,作为新兴士族,又是以古文经传家的经学家族,泰山羊氏牟利的产业甚少。
羊续清廉如水,不置产业,常以私俸济民助下,以至于羊续的妻子都曾因家中困窘,而不得不前往南阳郡寻求时任南阳郡守羊续的帮助,但羊续却因拿不出钱财来给予妻子而羞愧避见。
最终刘辩表示,明年羊衟和蔡贞姬成婚,作为蔡贞姬的姊夫,蔡贞姬又是以正妻的身份嫁入泰山羊氏,自然是要大加操办的。
届时婚事所需钱财,恐怕会是一笔巨大的开支。
另外,将来羊衟和蔡贞姬若添丁进口,养育之资亦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这三百万钱,正当其用!
见羊续仍有迟疑,身为至交好友的蔡邕也适时低声劝解。
羊续并非迂腐之人,想到儿子的婚事和未来孙辈的花销,确实会给泰山羊氏带来巨大的资金压力,羊续这才以三跪九叩之礼接受了天子的赏赐。
不过随着羊续正式递交辞呈,辞去了尚书仆射的官职,交出了尚书仆射的印绶,可是要苦了刘陶这位尚书令了。
刘陶与刘焉在尚书台争权并非一日两日了,说到底这就是尚书令、尚书仆射与三公这两个内外朝体系对于权力的争夺。
好在卢植这位太傅以及太尉袁滂并没有参与其中的意向,只是保持中立,就事论事,也不偏颇任意一方,否则刘陶无论如何也顶不住四位万石大员的进攻。
然而仅仅是与司徒刘焉和司空崔烈二人争权,便已然让刘陶疲于应对了,幸好有羊续这位尚书仆射帮衬。
羊续的性子向来刚直,如果刘焉和崔烈在尚书台敢为了反对而反对……管你什么三公,什么宗室长者,什么河北名士领袖,羊续就敢把唾沫喷到他们脸上。
因此刘陶才得以与刘焉和崔烈抗衡,但骤然失去了最得力的副手,不免让刘陶顿感压力倍增,颇有些独木难支的意味。
前几日刘焉甚至直接越过他这位尚书令,直接对吏曹尚书梁鹄下令,催促他尽快整理好第一季度的各郡国举荐的孝廉名录。
尽管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尚书台中绝无小事。
刘陶如何看不出,这是刘焉在投石问路,既是对梁鹄的服从性测试,也是在试探刘陶的底线。
若是梁鹄遵从了刘焉的命令,而刘陶又没有给予强有力的回击作为回应,那么尚书台的各曹尚书与丞、郎官都会渐渐与他离心离德。
这尚书台,日后怕真不知要姓哪个“刘”了!
(4028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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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视1:《三国志·吴书·鲁肃传》:时周瑜受使至鄱阳,肃劝追召瑜还。遂任瑜以行事,以肃为赞军校尉,助画方略。曹公破走,肃即先还,权大请诸将迎肃。
肃将入合拜,权起礼之,因谓曰:“子敬,孤持鞍下马相迎,足以显卿未?”肃趋进曰:“未也。”众人闻之,无不愕然。就坐,徐举鞭言曰:“原至尊威德加乎四海,总括九州岛,克成帝业,更以安车软轮征肃,始当显耳。”权抚掌欢笑。
注2:《后汉书》:而征(羊续)为太常,未及行,会病卒,时年四十八。遗言薄敛,不受赗遗。旧典,二千石卒官赙百万,府丞焦俭遵续先意,一无所受。诏书褒美,敕太山太守以府赙钱赐续家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