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喜拿着签子向众人展示了一遍,随后就转向了躲入金吾前卫士兵身后的杨旦,双手托着签子大声道,“府尊,这就是传言中,左右了本科功名的三枚青签。”
“如今这三枚青签,就在唐皋等人身上搜出来,可谓证据确凿,还望杨府尊主持公道!”
杨旦冷冷的看着岳喜,声音沉稳的对那些鼻青脸肿重新聚集起来的衙役吩咐道,“将物证收过来。”
那岳喜立刻将三枚青竹签奉上。
等衙役将青竹签拿过来,杨旦也不伸手去碰,而是示意旁边的顺天府丞取走。
又对那岳喜问道,“你刚才要递的状纸呢?”
刚才的时候,杨旦对岳喜的状纸毫不理会,这会儿倒是主动索要了起来。
岳喜觉得应该是自己的证据起作用了,顿时大喜过望,连忙将状纸递上。
杨旦让衙役过去取了,拿在手中,目光简单一扫。
说的正是唐皋等三人投靠锦衣卫,借以博取功名的事情。
状纸底下则是足有数十的举子联名。
杨旦观察了那岳喜一眼,又看向暂时安稳下来的人群,大声询问道,“还有其他人要递交状纸吗?”
又有十余人争先恐后的要将状纸递上。
杨旦示意他们上前。
又对一个衙役道,“去取笔墨来。”
府尹发话,那人赶紧挤出人群,去寻笔墨。
好在拥挤的人群外面,就有不少算命测字的,那衙役上去讨要了,很快就赶了回来。
那衙役回来后,就发现气氛有点不太对劲。
原来,杨旦只让那些要递状纸的上前,却并未让人去接状纸。
等到那衙役取了笔墨回来,杨旦才对那岳喜问道,“刚才你告诉我,你是哪里的举子?”
那岳喜犹豫了一下,答道,“学生乃是河间府的举子。”
杨旦的目光落在手中的状纸上,“那这份状纸,想必你也联名了吧?”
那岳喜闻言一愣,目光顿时躲闪了起来。
状纸是真状纸,联名是真联名。
只不过那些举子一起闹事还有群胆,出头挑事,就没那么大的胆子了。
这份状子在东厂番子里倒了好几手,才到他这个胆大伶俐的家伙手中。
别说联名了,就连岳喜这个身份都是怕被人识破,胡乱编造的。
想要继续说谎,可状纸就在杨旦手中,杨旦只是多瞄几眼就能立刻得到验证。
岳喜只能磕磕绊绊道,“没、没有。”
杨旦听了脸上的神色却很和煦,“别的举子都已联名,既然你这般急公好义,为何自己没有联名?”
“这、这……”岳喜立刻感受到了四面八方投来的质疑的目光。
他们这些积极搞事的只是一部分,大多数举子也不过是怀着一股不平的愤怒,被他们煽动起来的。
而这些举子,之所以能被忽悠的来拦街堵人,是因为他们真的相信世上还有公道在的。
这些人煽动起来容易,反噬起来也很凶猛。
岳喜正慌乱的想要编造个借口,就听杨旦问道,“是不是你亲自组织此事,反倒把自己忘记了?”
岳喜闻言,连忙道,“确实如此。”
杨旦依旧和煦的笑道,“无妨的,你现在就把自己的名字添上吧。”
岳喜看看面前的顺天府尹,再侧目看看后面那些灼灼的目光,只能硬着头皮将笔接了过来。
之前他还有理由出头煽动,可现在唐皋等人已经被拽下马搜身了,顺天府尹也接状子了。
人家就想让他在联名状纸上签个名,这有什么好闹的?
说不通啊。
岳喜只能在那状纸上歪歪扭扭的落下“河间举人岳喜”几字。
杨旦看了看状纸,微微一笑,又道,“既然你是主告,那就加上主告二字。”
岳喜迟疑了片刻。
接着就念头通达了,反正名字都是假的,还怕当个主告。
于是痛快的将“主告”二字,加了上去。
杨旦亲自接过状纸,吹干了上面的墨迹,又看了刚才那些拿着状纸上前的人一眼。
里面的不少人立刻就有了退缩的意思。
杨旦示意捧着笔墨的衙役们,“去把笔墨拿给他们,问问他们的名姓,状纸上没有的,就让他们加上。”
那些拿着状纸的人,小小的骚动了下来,好在,都乖乖的提笔写了名姓。
倒也有几个本就已经联名的举子,并未再动笔墨。
杨旦将状纸都取了过来,将那几个没有添加名字的联名状书放在一旁,将那些有新添笔墨的拿在另一边。
随后让衙役们将状纸张开,向在场的所有人展示。
在场众人颇有些莫名其妙。
杨旦高声对众人道,“这些带了主告的状纸,上面新增的墨痕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书写,我们顺天府绝对没有半点变动。”
“请在场之人都做个见证。”
说完,目光锐利的看了岳喜一眼,又一一扫过刚才那些上前递状子的人。
岳喜有些心慌,其他人也略显骚动。
好在杨旦给众人见证完,就将状纸收起,随后对众人郑重承诺道,“此事,本官必定会秉公处理。你们都先散了吧。”
岳喜趁着这个机会,赶紧回到人群之中。
杨旦目中露出一丝轻蔑。
当“岳喜”这个名字落在状纸上之后,就意味着这次把杨旦也坑了一把的谋划,已经失败了大半了。
如果告状的人连名字都是假的,又如何能让天下人相信其中的事情是真的?
只要杨旦死咬住这一个小小的破绽,就能把整件事拖到天荒地老。
而当那些其他联名的举子,得知他们签署的状纸,有人偷偷签了假名字后,又会作何感想呢?
呵。
杨旦的目光扫视一圈,找到了绯袍被扯烂,满是狼狈的新科状元唐皋。
杨旦熟视良久,心中默道,与其你我皆为天下所笑,不如由你来成就我吧。
杨旦念头一起,当即回顾左右,问道,“白马呢?”
在唐皋被拉下马去后,就有衙役赶紧把那马控制住了,这会儿听到府尊询问,连忙牵马上前。
杨旦到了唐皋身前,将自己身上的孔雀绯袍解下,披在唐皋身上,和声和气的说道,“状元郎若是无碍的话,就请上马,莫误了朝廷的典仪。”
唐皋这会儿狼狈不已,正不知道后续该如何是好,听到杨旦此言,又见杨旦只着青素服的样子,慌忙道,“府尊不可。”
杨旦却一反刚才的温和,厉声说道,“此乃朝廷制度,岂是你我可以推拒的?”
说完,以不容拒绝的语气道,“上马!”
唐皋之前终究不过是个在家读书的田舍郎,经历了刚才的暴徒围攻后,也终于从尚书簪花、府尹牵马的梦幻中清醒过来。
他见杨旦声势摄人,不敢违逆,只能乖乖的爬上马去。
那些正等着看杨府尊后续如此处理此事的举人们,看到唐皋依然上马,准备游街,立刻喧哗起来。
他们如此同心协力,还从唐皋等三人身上翻出了如此铁板钉钉的证据,若是仍旧不能阻挠唐皋跨马游街享受荣耀,那他们之前的所作所为又算什么呢?
杨旦见士子们再次要闹,却不再妥协了,而是须发怒张,大喝道,“本官已经接受了尔等的状纸,也许诺会秉公处理。若是你等再生事,干扰朝廷典仪,岂不是有理也变无理了?”
那些举子们听了不肯放弃,纷纷大叫道,“这样的卑鄙小人,岂有让他白马游街的道理?!”
杨旦再道,“你等既然递状纸申告,也是知道朝廷法度的。唐皋等人是否有问题,需要三司做出评断。”
“本官不是三司,只知依令行事,你等想要讨说法,后续可以去三司询问。”
说完呵斥道,“还不散开?”
杨旦的目光威风凛凛的在人群中扫视。
之前杨旦收物证、接状纸的举动,博得了不少举子的信任。
岳喜等心怀不轨的家伙,刚才被杨旦摆布一番后,也偃旗息鼓,不敢再冒头了。
杨旦见状,牵着唐皋的马上前,慢慢的在人群的拥簇下,离了长安左门上了街市。
那顺天府丞见杨旦只着里衣,想要脱下官袍献上,却被杨旦凌厉的看了一眼。
那府丞心中一惊,赶紧默默退下。
在远处观望的裴元目光注视着杨旦,对云不闲说道,“咱们也走吧。去前面等着唐皋他们,中午一块吃个饭。”
云不闲闻言,疑惑的向裴元询问道,“这件事闹得这么大,千户不需要避嫌吗?”
裴元摇头,“想必三人现在心中正有疑惑,若是我不能及时为他们解答,以后就要离心离德了。”
说完,又淡淡笑道,“何况本千户正要这股风浪,将我托上青云。”
云不闲听得心惊肉跳,又暗暗心折。
却听裴元道,“对了,刚才闹事的那些人,你留意了吗?”
云不闲想了想,说道,“记得几个。”
裴元说道,“那些人定然是有人安排来搅局的,说不定还是天子安排的,你去找人私下抓了问问。”
云不闲闻言吓了一跳,小声确认道,“抓天子的人?”
裴元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难道咱们不也是天子亲军吗?大家半斤八两,你怕什么?”
云不闲闻言,赶紧安排下去。
裴元则带了几个人,自顾自去了龙华寺附近,又寻了一处沿街酒楼提前侯在这里。
状元游街一般是从长安左门,到状元的居所。
但是这条路不是这么笔直过来的,为了教化效果拉满,中间需要途径一些特定地点。
裴元等了好一阵儿,才听到有热闹的仪仗途径酒楼下。
裴元倚着栏杆看了下去。
却见唐皋一脸神不守舍的骑在白马上,黄初和蔡昂则无精打采的骑马在后跟随。
倒是那原本该比划两下就离场的顺天府尹,仍旧穿着一身里衣,精神抖擞的跟随。
裴元看着杨旦,想着这家伙的临机应对,以及三杨之后的名门出身,心中不由暗道,这老头,有点意思啊。
或许是裴元倚栏观看的姿势比较显眼,不少人都留意到了他。
只不过,这京中百姓听说过裴元的可能不少,亲眼见过的却不多,并没有意识到这就是本场科举弊案的另一位风云人物。
不过骑在马上的唐皋、黄初、蔡昂三人却是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三人的脸色都有些复杂,勉强向裴元挤出个笑脸。
裴元也知道,青签的事情隐秘,这三人八成已经疑心是从他这里泄的密。
毕竟裴元曾经当着他们的面,多次对手下的那些小弟扬言,他们三个会是本次恩科的一甲。
对他们来说,这次舞弊传言的事情,来的十分突然十分猛烈,他们能想到的这一切的源头,也就是他裴千户了。
事实上,三人确实有了这个想法,可是他们又很难说服自己。
因为科举弊案一旦爆发,沾着碰着就很容易玉石俱焚。
以裴千户上次算计杨廷和时表现出来的缜密,实在不像是做出这种蠢事的人。
裴元笑了笑,从桌上拿起个酒壶向着骑在马上的三人晃了晃,做出了约饭的邀请。
随后,也不理会他们作何回应,就自顾自坐了回去。
裴元坐回去没多久,云不闲就脚步轻快的上楼。
他的身上带着些许的血腥气,到了裴元耳边,就低声道,“已经弄清楚了,当时发生争斗是两拨人,一拨是东厂的人,他们接到的命令煽动举子们围攻游街的唐皋等人,将事情彻底闹大。”
“另一波是锦衣卫都指挥使钱宁的人,也是去捣乱的,他们接到的命令就是去打人。这两拨人正好凑到了一起,才把事情激化到难以收拾的地步。”
“哦对了,他们还都接到了命令,要从唐皋他们身上各搜出一枚青签来。”
裴元闻言有些疑惑,一件事出两手吗?照子哥这是什么操作?
云不闲低声问道,“千户,抓来的人要处理掉吗?”
裴元回过神来说道,“不用,放他们回去就是。”
裴元平淡道,“这帮家伙难道还敢告诉张锐和钱宁,他们说了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