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城东,上官府邸。
朱漆大门紧闭,门前两尊石狮踞坐,狮身覆着薄雪,更显威严肃穆。
门楣上悬着御笔亲题的文渊阁老匾额,虽已卸任首辅多年,但这座府邸依旧沉淀着百年世家的厚重与清贵之气。
今日,林臻轻车简从,玄色蟠龙常服外罩同色薄氅,只带两名亲卫,踏雪而来。
门房早已通报。府门开启,上官府大管家上官福,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躬身相迎:“老奴参见殿下。老爷已在松涛轩等候多时。”
“不必多礼。”林臻颔首,声音平和。
“殿下请随老奴来。”上官福侧身引路。
穿过几重院落,积雪清扫得干干净净,露出青石板路面。
庭院深深,古木参天,松柏苍翠,枝头压着积雪,更显遒劲。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香与书墨气息,与府外的喧嚣隔绝开来。
行至后院,一座临水而建的轩馆映入眼帘。
匾额上书“松涛轩”三字,笔力遒劲,风骨嶙峋。
轩内,炭火盆烧得正旺,驱散了深冬寒意。
紫檀木书案后,一位身着深紫色暗云纹锦袍的老者端坐。
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与阅尽沧桑的沉静,正是前首辅、林臻岳丈——上官墨轩。
他手中拿着一卷泛黄的古籍,见林臻进来,缓缓放下书卷,目光平静无波。
“岳丈大人。”林臻躬身行礼。
“殿下不必多礼,坐。”上官墨轩声音沉稳,指了指书案对面的紫檀木圈椅。
林臻依言坐下。上官福奉上热茶,随即躬身退下,轻轻带上轩门。轩内只余翁婿二人,炭火盆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雪天路滑,殿下亲临,老朽有失远迎。”上官墨轩端起茶盏,轻抿一口。
“岳丈言重。”林臻道,“北疆雪灾初定,朝务稍缓,特来探望岳丈,聆听教诲。”
“殿下如今位极人臣,执掌枢机,何须老朽教诲。”上官墨轩目光深邃,“北疆之事,殿下运筹帷幄,以格物惊雷破冰通联,拯黎民于水火,慑外虏于国门,功在社稷,老朽甚慰。”
“岳丈过誉。”林臻声音平静,“此乃将士用命,臣工戮力,格物显威,非臻一人之功。”
“格物”上官墨轩放下茶盏,目光落在轩外覆雪的松枝上,“铁龙破冰,电波通神。此等伟力,闻所未闻。殿下开创先河,功莫大焉。”
“然”他话锋一转,目光转向林臻,“老朽听闻,紫宸殿上,周正、王俭等老臣,对新政颇有微词。增设格物科,广设格物学堂,动摇科举根本,恐引得士林非议,人心浮动。”
“岳丈以为如何。”林臻反问。
上官墨轩沉默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案上的镇纸:“格物之力,其威其能,老朽亲见,无可置疑。然,治国之道,首重人心。儒学千年,乃立国之本,教化之基。格物之学,虽能强邦,然若冲击道统,动摇根本,恐得不偿失。”
“岳丈之忧,臻明白。”林臻声音低沉,
“然,岳丈可知,北疆雪灾,若无铁龙日行百里破冰运粮,十万灾民,需征调民夫几何,耗时几何,死伤几何。若无电报瞬息通联军情,柔然铁骑趁虚而入,生灵涂炭,损失几何。此皆格物之力,践行圣道之仁,护佑苍生之义。阻格物,便是阻仁政,阻大义。”
“至于科举,”林臻继续道,“增设格物科,非为取代儒学,实为互补。儒学修身齐家治国,格物致知强邦。国不强,何以护道统。民不富,何以兴礼乐。此乃相辅相成,并行不悖。”
上官墨轩静静听着,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波澜:“殿下所言,不无道理。然,士林清议,世家门阀,盘根错节。新政推行,触动利益,阻力重重。周正、王俭,不过冰山一角。殿下需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岳丈教诲,臻铭记于心。”林臻颔首,“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北疆雪灾,柔然窥伺,帝京暗流,皆不容缓。格物兴国,乃大势所趋。臻愿为天下先,披荆斩棘。”
“殿下魄力非凡。”上官墨轩目光微凝,“然,过刚易折。老朽有一言,望殿下静听。”
“岳丈请讲。”
“新政当缓图。”上官墨轩声音低沉,
“格物之学,可先行于工部、兵部、驿传等实务衙门,以显其能,以安人心。科举增设格物科,可先设于国子监、格物院,为试点,待成效显著,人才辈出,再徐徐推广。广设格物学堂,更需谨慎。可先于州府重镇,择良才而教,勿使良莠不齐,反生事端。此乃老成谋国之道。”
“岳丈老成持重,思虑周全。”林臻道,“然,时不我待。北疆轨道、电报干线,需大量通晓格物之才。若按部就班,恐缓不济急。”
“殿下可双管齐下。”上官墨轩道,“一方面,于国子监、格物院设速成班,专授轨道、电报、机械等实用之学,选拔军中、工部、流官中聪慧子弟,短期培训,以应急需。另一方面,于科举格物科,严定章程,选拔真正通晓格物原理、有志于实学之才,为长远计。如此,既解燃眉之急,又固长远之基。”
林臻目光微动:“岳丈此策甚善。”
“至于世家门阀”上官墨轩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殿下可示之以利。”
“哦?”林臻挑眉。
“格物兴国,非独朝廷之利。”上官墨轩道,
“轨道铺设,需大量铁料、木材、石料。电报架设,需铜线、胶皮、磁石。蒸汽机车、纺织机械、矿山设备皆需巨量原料与工匠。此中商机,何止亿万。殿下何不放开部分专营,许世家入股,共享其利。利之所在,人心自附。阻力或可化为助力。”
林臻沉默片刻,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精光:“岳丈深谙人心。”
“老朽不过痴长几岁,略知世情罢了。”上官墨轩放下茶盏,“殿下雄才大略,锐意革新,老朽欣慰。然,为君者,刚柔并济,恩威并施,方为长久之道。婉儿在府中,可还安好。”
“婉儿持家有方,府中诸事,井井有条。”林臻道。
“婉儿自幼受教于老朽,知书达理,然性子过于持重。”上官墨轩目光深远,“殿下多担待。”
“婉儿贤良淑德,乃臻之幸。”林臻道。
“如此便好。”上官墨轩微微颔首,“天色不早,雪路难行。殿下请回吧。”
“岳丈保重身体。”林臻起身,躬身行礼。
“殿下亦当珍重。”上官墨轩目送林臻离去,深邃的眼眸中,映着轩外苍劲的雪松,久久不语。
林臻走出“松涛轩”,寒风卷起雪沫,扑打在脸上。
上官福早已等候在廊下。
“殿下,老爷吩咐,备了些府中新制的梅花糕和云雾茶,请殿下带回府中,与王妃尝尝。”上官福躬身道,身后小厮捧着一个精致的食盒。
“有劳。”林臻颔首。
他踏雪而行,走出上官府邸。厚重的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府内的清贵与沉静。帝京的喧嚣与寒意再次扑面而来。
马车内,林臻闭目养神。上官墨轩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漾开层层涟漪。
这位秦国国士历经三朝、宦海沉浮的前首辅,虽已远离权力中心,但其眼光之老辣,思虑之深远,对朝局人心之洞察,远非常人可及。
他并未直接反对新政,而是以退为进,提出了一条更稳妥、更具操作性的路径。
既肯定了格物之力的价值,又顾及了士林清议与世家利益,为新政的推行铺设了一条缓冲带。
林臻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这确是一步妙棋。将阻力化为助力,以利益捆绑,分化瓦解。
那些盘根错节的世家门阀,在巨大的商业利益面前,未必不会低头。这比单纯的强硬推行,更为高明。
林臻想起上官墨轩最后的话语。
这位岳丈,看似闲话家常,实则意味深长。
婉儿持重,需多担待这既是长辈的嘱托,亦是一种隐晦的提醒。
新政之路,荆棘密布,他林臻可以锐意进取,但镇北王府的后院,需婉儿持重守成,方能稳固。
马车碾过积雪,发出吱呀的声响。
帝京的暮色深沉,万家灯火渐次亮起。
林臻睁开眼,深邃的眼眸中,映着窗外流动的灯火,沉静如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