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都大殿中,金国君臣商议完军情后,枢密使完颜襄他掏出了另一份奏报。
“陛下!长安留守府传来消息,北疆军疑似在咸阳城东的渭水河底,挖出了一尊铜鼎,声称是失传千年的大禹九鼎之一,雍州鼎。”
“什么?”
此话一出,完颜璟顿时变了脸色:“一派胡言!”
“无耻之尤!”
“千年以前的青铜器,埋在渭水之中日日受河水冲刷、泥沙侵蚀,就算真有此物,也早该锈成一堆破铜烂铁,怎会还能辨认出是雍州鼎?”
完颜襄连忙上前一步,将奏报交给太监递到完颜璟面前,语气中同样满是愤懑:“陛下明察。”
“北疆蛮夷为了造势,竟还编造谎言,说这鼎是大禹当年用首山之铜铸造,乃神仙所授之物,可保万年不朽。”
“如今重现世间,便是‘天命归北疆’的明证。”
“首山铜?神仙之物?”
完颜璟一把抓过军报,匆匆扫过几行,气得猛地将军报扔在地上,龙椅扶手被他攥得咯吱作响。
“这群北疆蛮子,竟用如此拙劣的伎俩糊弄百姓。”
“当天下人都是傻子不成?”
殿下的大臣们见状,也纷纷炸开了锅,一时间骂声四起:
“简直是无稽之谈,大禹铸鼎本就多是传说,哪来什么首山铜能万年不朽?”
“北疆军打不过便玩这些旁门左道,真是丢尽了脸!”
“就是,咱们大金占据中原这么多年,也没见过什么九鼎,他们一到关中就挖出来了,明摆着是造假。”
大殿之中骂声不断,都被北疆人的无耻给震惊到了。
很快,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臣缓缓出列,语气沉重地说道:“陛下,臣等虽知这雍州鼎定是北疆军伪造,可百姓们不知啊!”
“自古以来,百姓愚蠢不堪,哪能分辨真假?本就迷信天命、祥瑞之说。”
“关中百姓听闻此事,怕是真会以为北疆乃天命所归,到时候人心向背,对我大金固守长安愈发不利。”
此话一出,完颜璟的火气更大了。
脸色铁青地靠在龙椅上,他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
金国能统治中原,除了武力压制,也曾经有过用“天命”来巩固民心,自然知道利害。
如今北疆军抢先一步用“雍州鼎”造势,若是任由这流言扩散,关中百姓的向心力怕是真会偏向北疆。
礼部尚书出列说道:“陛下,咱们必须即刻昭告天下,戳破北疆人的谎言。”
“首山之铜不过是寻常铜矿,哪有什么千年不朽的道理?”
“再派人去关中散播消息,说那鼎是北疆军提前埋在渭水之中,故意挖出来骗人的,让百姓知晓其伪造的真相。”
“此计虽好,却未必能见效。”
另一名大臣摇头反驳:“百姓多愚昧,一旦先入为主相信了祥瑞之说,再想扭转其观念难如登天。”
“更何况关中如今被北疆人占据大半,咱们的人根本难以深入散播消息。”
户部尚书则是略带沉思说道:“陛下,既然北疆能用九鼎造势,咱们为何不能?”
“咱们大金占据中原正统之地,自然也能‘寻’到一尊九鼎。”
完颜璟微微一愣,默默的点头:“此法虽有欺瞒之嫌,却也是无奈之举。”
“北疆蛮夷首先破坏规矩,能用九鼎来糊弄百姓,咱们大金为何不能?”
“他能有雍州鼎,朕就能找到冀州鼎。”
“只要能稳住民心,守住关中,些许手段又有何妨?”
随即,完颜璟命令道:“即刻命翰林院草拟文书,痛斥北疆军伪造雍州鼎、欺瞒天下的罪行。”
“再派使者前往关中各州县,联络仍忠于大金的士绅,让他们暗中向百姓说明真相。”
“至于仿造九鼎之事,命工部即刻着手准备,能快则快。”
“臣等遵旨!”大臣们齐声应命。
在这个迷信天命的时代,一场“鼎器之争”,或许比战场上的厮杀更能影响天下局势。
……
关中的七月,天气如孩童脾性般说变就变。
昨日还晴空万里,今日便乌云密布。
李骁披着一件油布雨衣,带着亲兵踩着泥泞的道路,巡查军营各处。
“都仔细些,把防水油布再裹紧两层,边角压结实了,绝不能让火药受潮。”李骁高声喝道。
又走到士兵营房前,掀开帐篷帘角,里面虽略显拥挤,却还算干燥,士兵们正围着炭火盆取暖,烤着身上潮湿的衣服。
李骁和这些底层士兵聊着军营日常、战斗情况、将领有无克扣战功等等。
最后更是叮嘱道:“严禁喝生水,雨水、河水都得烧开了再用。”
“雨季最容易得痢疾、闹瘟疫,谁要是敢马虎,军法处置。”
一名什户连忙点头:“大都护放心,咱们都记着呢!”
“贺兰山里送来的煤焦足够多,炭火从来没断过,做饭取暖都够用。”
李骁闻言颔首,西夏的贵族田主们此刻正被押在贺兰山中,日夜不停挖煤炼焦,让北疆军在这雨季里,不愁取暖做饭之物,免去了湿木难燃的麻烦。
待巡查完军营,李骁的雨衣已湿透大半,回到金帐时,便见宣德司参军吴立震与锦衣卫万户张石头已在帐中等候。
两人皆神色凝重,见他进来,连忙起身行礼。
“七月的雨,真是说下就下。”
李骁脱下雨布,将潮湿的衣服交给亲兵去烘烤,坐在虎皮椅上,揉了揉眉心。
语气中满是无奈道:“昨天还晴朗得能看见渭水对岸的长安城,今天就成这样了。”
“火炮若是受了潮,别说攻城了,连试射都做不到。”
“渭河水涨得厉害,咱们想渡河去打长安,也得等雨停了再说。”
“最麻烦的是这潮湿天气,士兵们要是染了病,战力得折损一半。”
他顿了顿,凝重的目光看向渭河南岸:“攻打长安城,这下更麻烦了。”
张石头上前一步,躬身道:“大都护,还有个坏消息。”
“锦衣卫探得,三万金军精锐已经到了潼关,离长安城只剩下三百里路程,若是正常天气下,不出八日,便能赶到长安城外。”
如今,天降暴雨,道路泥泞,辎重难行,时间向后拖延一倍,估算十五日之内抵达长安。
但同样的,因为大雨,北疆军的行动也必须暂停。
所以,时间对双方来说都是公平的。
“这群宋军废物。”李骁忍不住骂道。
“本都还以为他们能在中原多拖几个月,没想到这么快就让金军抽出手来支援关中。”
李骁早就知道宋军会败,这不是韩侂胄一个人能撑起来的,宋国上下积弊太深,朝堂上还满是主和派拖后腿,败是必然的。
可没想到,他们连拖延金军兵力这点事都做不到。
帐内一时沉默。
张石头与吴立震都清楚,这三万金军绝非咸阳城中的民兵可比,那是常年与宋军作战的精锐步骑。
战斗力丝毫不逊于北疆军,若是让他们与长安城内的金军汇合,北疆军攻打长安的难度,将陡增数倍。
“不能让宋国就这么垮了。”
李骁手指轻轻的敲打着案几,眼神变得坚定:“宋国可以败,但不能倒。”
必须让宋国在中原继续牵制金国兵力,否则一旦金国倾举国之力进攻关中,北疆军也只能退回灵州。
历史上的北伐失败,直接原因是宋军在战场上节节败退,根本原因还是韩侂胄被杀后,主和派史弥远掌权,与金国议和,彻底断送了北伐的可能。
“韩侂胄不能死。”李骁呢喃说道。
若是史弥远那种主和派上台,宋金议和,到时候金国没了南边的顾虑,定会派更多兵力来关中。
“大都护的意思是……”张石头不明所以,韩侂胄怎么会死?
不过想到李骁之前的那些精准操作,张石头感觉李骁能看到未来,早就对李骁视若神人。
大都护说韩侂胄有危险,那就一定有。
“你立刻派人去宋国,联系韩侂胄。”
李骁下令道:“告诉他,若是不想北伐失败,就先顾好他自己,别丢了小命。”
“末将遵命。”张石头躬身领命。
随后,李骁来到关中地图前,目光看向潼关的标记,正处于黄河‘几’字型的尾巴。
是渭河与黄河的交界点,黄河由此向东,更是进入关中的门户,地形险要。
若是北疆军拿下了关中,无论如何也必须拿下潼关才行。
看着潼关的位置,李骁沉吟片刻,慢慢睁开眼,眸光中闪过一丝犀利:“传杨守敬。”
不久后,穿戴着湿漉漉的武卫军甲胄的杨守敬,将佩刀交给了门外亲卫,走进帐中:“大都护。”
李骁背对着他,凝声说道:“挑选一批善水性,且值得信赖的兵士,去一趟华州……”
听完李骁的交代,杨守敬面色不变,重重点头道:“末将遵命。”
随即转身离开金帐,带人去华州执行任务。
李骁转而看向吴立震:“雍州鼎的宣传怎么样了?军中士兵和关中百姓的反应如何?”
吴立震连忙上前,递上一份文书:“大都护,效果比预想的还好。”
“军中士兵都传,雍州鼎是天命归北疆的明证,如今虽遇雨季阻碍,也是上天对咱们的考验,士气反倒更足了。”
“关中百姓那边,不少人说咱们是‘应天而来’,对咱们北疆军也没有那么惧怕了。”
“而且,咱们的人告诉了百姓,去了灵州能分得田地,不少百姓都心动了。”
李骁接过文书,快速扫过几行,紧绷的脸色稍缓:“好,民心士气不能丢。”
“继续宣传,让关中百姓都知道,咱们北疆军不仅能打仗,更是天命所归,跟着咱们北疆,能分田赚钱,天天都能吃饱。”
宣传只是手段,真正能让百姓们信服的,还得是实打实的利益。
百姓们虽然信天命,但更信自己的肚子,谁能让百姓们吃饱饭,百姓们就跟谁混。
所以,李骁便让宣德司的人,尽可能的去将北疆的政策告诉关中的百姓们。
“去北疆分田,只缴四成租税。”
要让这句口号,深入关中百姓之心。
北边的灵州正在进行分田,只要去了灵州,每户都能从大都护府租种几十亩不等的农田,而且只需要缴纳四成的租税。
但前提条件是去灵州。
因为原本属于金国的关中,目前还处于战乱区域。
没办法实施北疆公田制。
依旧还是按照金国旧制收缴租税。
士绅豪强们的田租普遍是在六成,黑心的甚至能达到七成。
再加上金国的正税和其他苛捐杂税,最后百姓们到手的也只有两成左右,常常出现‘种粮不够交租税’的窘境。
而此时的关中北部,士绅豪强虽然被打倒,但北疆军却是在每个村寨任命了一批‘税吏’,百姓们还是得照样交税交租,用来供养北疆前线大军。
租税虽然低了一些,但也达到了七成。
若是交不够,税吏就得倒霉,将矛盾转移到百姓内部,北疆军高高在上,自然方便管理。
等到日后关中战乱平定,便会有一批转业军官前去搭建基层管理框架,将关中彻底纳入北疆统治。
但对于此时的百姓们来说,一边是四成,一边是七成,再加上关中战乱不断,性命都不一定能得到保障。
反而越往北走越安全,自然有很多人愿意拖家带口的迁移去灵州。
北疆在关中的种种行为,实际上就是逼着百姓们迁移去灵州,补充灵州迁移去漠北及河西走廊的人口。
毕竟,从中原向外迁移汉民,是北疆百年不变的国策。
……
潼关外的官道上,泥泞不堪。
三万金军步骑艰难行军,雨水浸湿了衣甲,也浇灭了士兵们的士气。
“这鬼天气,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一名士兵一脚陷进泥里,骂骂咧咧地拔出腿,裤腿上沾满了污泥。
旁边人附和道:“玛德,咱们在洛阳待的好好的,跑什么关中来啊。”
“就是啊,关中有北疆军,咱们中原还有宋军呢!”
“听说北疆军比宋军更不好对付啊。”
“肯定啊,朝廷在关中损兵折将,听说好几支大军都全军覆没,哪里有跟宋国打的自在啊。”
“长安还有好几百里,再这么走下去,不用打北疆军,咱们先被大雨淋死了!”
抱怨声在队伍中此起彼伏,越来越多的士兵放慢了脚步,脸上满是疲惫与不满。
河南讨招使夹谷沙宁勒马立于队伍前方,听着身后的怨声,面色不变,但却直接将两名想要停下休息的士兵,当众斩杀。
对着众人高声道:“谁再敢止步不前,这就是下场。”
“长安危急,北疆军已逼近城下,我等身为大金精锐,岂能因大雨退缩?”
“若长安失守,关中沦陷,关中的同胞都将沦为北疆军的奴隶。”
杀鸡儆猴的效果立竿见影,队伍中的抱怨声瞬间消失,不过士兵们的心气还是低落,毕竟关中百姓当不当奴隶,跟他们河南人有什么关系?
当晚,夹谷沙宁召集各部将领开会。
“长安如今只剩下完颜纲的凤翔军与士绅民兵,北疆军虽因大雨无法用炮,却也随时可能攻城,咱们必须尽快赶到。”夹谷沙宁沉声道。
一名将领皱着眉头说道:“统军,不是弟兄们不愿赶路,只是这大雨连下数日,士兵们又冷又饿,不少人都染了风寒。”
“依我看,不如暂时歇一歇,等天气好转再加快速度,反正北疆军的火炮也用不了,短时间内攻不下长安。”
“是啊统军~”
另一名将领附和道:“咱们这些将领想建功立业,顶着风雨也无所谓,可士兵们不一样啊!”
“一群懒虫,哪懂得什么家国大义?只知道抢钱。”
实际上对于士兵来说,打赢了,升官发财跟他们没关系,顶多拿点赏钱;打输了,却要先送命,哪有心思拼命?家国大义值几个钱?
夹谷沙宁沉默了,他知道将领们说得对,大雨确实让士气跌到了谷底,再强行赶路,恐怕会引发兵变。
可长安的军情刻不容缓,若是等北疆军缓过劲来,长安就真的保不住了。
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对着众人道:“本将知道大家的难处,也知道士兵们的心思。”
“本将做主,只要咱们打败北疆军,夺回咸阳、庆阳等地,本将便奏请陛下,允许尔等‘不禁刀兵’!”
“不禁刀兵?”
将领们眼前一亮,这意味着攻破城池后,士兵们可以自由劫掠,金银财宝、女人奴隶,都能随意抢夺。
夹谷沙宁点头,语气带着诱惑:“北疆军劫掠了关中众多大户,缴获的金银无数。”
“只要打赢,这些财物,本将许诺分一半给将士们,到时候,大家既能立功,又能发财,还怕士兵们不肯拼命?”
将领们纷纷大喜,连忙起身领命:“末将等遵令,定能督促士兵,尽快赶到长安!”
次日清晨,大雨停歇,天空虽仍布满阴云。
金军士兵们得知“不禁刀兵”与分财物的许诺后,士气果然高涨了不少,行军速度也加快了许多。
可好景不长,第三天,雨水再次倾泻而下,关中的雨季本就多雨,这场雨下得比之前更急,官道再次变得泥泞不堪。
直到第四天,金军终于抵达华州,在城中补充了给养后,夹谷沙宁留下一千兵力守城,主力继续向长安前进。
深夜,大雨依旧未停,夹谷沙宁躺在帐篷里,辗转反侧,心中总有一种莫名的不安。
他起身叫来亲兵,问道:“探骑有没有传回消息?北疆军那边有什么动静?”
亲兵躬身道:“回统军,探骑还未传回消息,只说北疆军仍在咸阳一带,暂无攻城迹象。”
夹谷沙宁皱起眉头,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传令下去,让探骑扩大搜寻范围。”
虽然大雨天发起夜战是两败俱伤的打法,但北疆军素来狡猾,更是疯狂,不得不防。
“遵命。”亲兵连忙领命而去。
而此刻,在渭河南岸的河堤旁,杨守敬正带着两百多名穿着百姓衣服的北疆士兵,在大雨中忙碌着。
这些士兵都是他精心挑选出的熟悉水性之人,趁着夜色乘坐小船偷渡到南岸。
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挖堤。
渭河是黄河最大的支流,途径黄土高原南部,水流携带大量泥沙,在下游淤积,形成了一段地上河。
历史上,仅记载在册的决堤便有两百多次,即便到了后世,也发生过十几次严重水患。
李骁正是想到了这一点,才决定用洪水来对付金军。
雨水掩盖了挖掘的声响,士兵们拿着铁锹,拼命地挖着河堤。
天快亮时,渭河堤坝终于被挖通。
浑浊的河水如脱缰的野马,将原本只有一米左右的缺口,冲的越来越大,涛涛洪水朝着渭河南岸奔涌而去。
此刻,夹谷沙宁刚刚勉强入睡,便被一阵巨大的轰鸣声惊醒。
他猛地坐起身,疑惑地喃喃自语:“什么声音?”
话音刚落,帐篷外便传来士兵的惨叫声与呼喊声:“水,大水来了,快跑啊!”
夹谷沙宁心中一紧,连忙冲出帐篷。
眼前的景象让他震惊,涛涛的洪水从渭河方向席卷而来,水流湍急,能没过膝盖,却淹不死人。
“渭河决堤了?”
夹谷沙宁脸色巨变,已经没时间分辨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必须要制止士兵们的慌乱。
“不要乱,全都住手,不要乱跑。”夹谷沙宁大声喊道。
“洪水淹不死我们。”
这些天正是暴雨时节,夹谷沙宁在选择营地的时候,首先便排除了一些地势低洼的地方,以免清晨醒来的士兵发现自己泡在水里。
所以,营地的地势比较高,洪水没过膝盖,但却淹不死人。
但最可怕的是,这场突然而来的洪水,引发了士兵们的恐慌。
再加上之前连日的艰难行军,士兵心气低落,骤然遭遇洪水,下意识便四处奔逃,俨然出现了营啸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