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禧二十七年,北疆灭高昌,设西州。
至此,北疆已形成简化版的九州格局。
但这桩足以载入史册的大事,在北疆境内却未掀起太大波澜。
毕竟在接连的战争中,六镇军民早已对胜利习以为常,更何况高昌本就是北疆砧板上的肥肉,被吞并不过是早晚的事。
就连李骁,也只是在看完军报后淡淡说了句“第二镇干得不错”,便继续埋头处理繁杂事务。
六镇扩军的名册核对、百姓屯垦的土地分配、第二代甲胄的制作与更换,桩桩件件虽不需他亲力亲为,但也颇费心力。
更甚至因为去年在河西走廊打了大半年,士兵疲乏,粮草供应也捉襟见肘,李骁已决定暂停今年的大规模对外战争。
小规模的战争可以进行,但主要还是以休养生息为主,将河西之战的战果彻底消化。
就在这忙碌之中,一支武卫军护送着十几辆马车返回了龙城。
车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阿速古丽惊惶的侧脸。
第一次踏上金州土地的她,望着远处那座庞大城池很是忐忑不安。
青砖城墙连绵十里,宛若一条巨龙匍匐在苍茫大地。
“这就是龙城吗?”她喃喃自语,指尖紧紧攥着衣角。
想到后半生或许都要在此地生活,心中便满是迷茫。
可父母亲人都被契俾多杀害了,除了来金州投奔姐姐塔吉古丽,她已无处可去。
怀着既迷茫又忐忑的心情,马车最终停在大都护府外。
府门前,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正扶着侍女的手眺望,眉眼间与阿速古丽有几分相似,正是塔吉古丽。
“姐姐!”
阿速古丽掀开车帘冲下去,声音带着哭腔。
“阿速古丽!”
塔吉古丽也红了眼眶,快步迎上去,姐妹俩紧紧相拥。
当天晚上,李骁处理完军务,踱步来到塔吉古丽的院子。
刚进正厅,便见灯下坐着两个容貌出众的女子——塔吉古丽挺着大肚子,眉眼间带着孕后的慵懒妩媚。
旁边的少女则身形纤细,眉眼清纯。
李骁已经得到了高昌王后抵达龙城的消息,是专门来看看小姨子的。
果然,姐妹俩的长相皆是上佳,各有风姿。
“大都护。”
听到门外侍女们的呼喊,阿速古丽像受惊的小鹿般猛地站起身,慌乱地行礼,连头都不敢抬。
用略带怪异的汉语腔调说道:“妾~妾身,阿速古丽,见过大都护。”
在哈密力时,她听过太多关于这位北疆大都护的传闻,大多是残暴好色的故事。
甚至还听说他将阿依莎那个婊子召入王宫,日夜寻欢作乐。
在她心中,李骁早已是饿狼般的存在。
“不必多礼。”
“都是一家人,叫大都护太生分了。”
“以后就叫姐夫。”
李骁的声音温和,目光在她局促的模样上扫过。
阿速古丽低着头,糯糯的声音说道:“姐,姐夫~”
李骁微微点头一笑,这个小姨子不错。
又转向塔吉古丽,“今日身子可有不适?”
塔吉古丽摇摇头,拉着阿速古丽的手笑道:“一切安好,让大都护见笑了,我这妹妹刚到,胆子小。”
李骁在主位坐下,看向阿速古丽道:“在北疆安心住下,塔吉古丽有了身孕,你多陪陪她,也好有个照应,缺什么就跟管事说,不必客气。”
他语气平淡,深深的看了一眼她。
又叮嘱了塔吉古丽几句安胎的话,便起身离开了。
他走后,阿速古丽才猛地回过神,手心里已全是冷汗。
“姐姐,他……他就这样走了?”
她声音发颤,脸上还带着后怕的神色,仿佛刚才面对的不是温和的大都护,而是一头暂时收起獠牙的猛兽。
塔吉古丽无奈地笑了笑:“大都护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眼中闪过一丝暖意:“他虽在战场上杀伐果断,对家里人却向来宽厚。”
到了晚上,姐妹两人共处一房。
塔吉古丽靠在软枕上,轻轻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腹部,听阿速古丽讲述着哈密力城破后的遭遇,时不时叹息着抹泪。
不知聊到了什么,塔吉古丽忽然瞪大了眼睛,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惊呼声。
“你还是处子之身?你怎么能是处子之身呢?你嫁给契俾多明明已经好久了啊?”
阿速古丽被问得满脸羞红,声音闷闷的,带着难以掩饰的委屈:“契俾多从来都没有碰过我的。”
“这几年,父亲在朝中弄权,契俾多一直防着咱们家。”
“我若是生下王子,那便是名正言顺的嫡子,他这个王位,怕是坐不稳了。”
历史已经证明,在权臣当政的时期,傀儡皇帝的命运是多么的凄惨。
而且操纵一个婴儿当皇帝,可比操纵一个成年人简单的多。
所以,一旦阿速古丽生下王子,契俾多恐怕会落水淹死,喝水呛死,走路摔死吧!
契俾多根本不敢碰,也不想碰阿速古丽。
导致她现在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嫩楚儿。
塔吉古丽听完,沉默了许久。
忽然,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她心中浮现。
李骁虽然后院女人不少,子嗣却不是太多。
自己这一胎不管男女,往后在府中的地位怕是都不稳当了。
阿速古丽这般容貌,若是能留在李骁身边,总好过在外飘零。
况且李骁今日见了阿速古丽,虽未明说,眼神里却并无反感。
若是能成,姐妹俩相互扶持,往后在大都护府内的日子才能真正安稳。
于是,塔吉古丽轻轻拍着妹妹的手背,语气带着试探说道:“你觉得……大都护是个怎样的人?”
阿速古丽愣了愣,想起傍晚那个温和却自带威严的男人,脸颊微微发烫:“看着……不像传闻中那般可怕。”
塔吉古丽凝视着妹妹清纯的眉眼,声音放得更柔。
“你如今无依无靠,留在龙城总要寻个依靠,姐姐有了身孕,怕是顾不上你太多……”
少女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慌:“姐姐,你……你想说什么?”
“阿速古丽,你听我说,龙城不比哈密力,我虽然看着风光,但在大都护府内依旧如履薄冰。”
塔吉古丽的声音压得更低:“这后院里的每一个女人,都不是好相与的。”
“虽然看着融洽,但若真到了利益关头,她们是不会留手的。”
随后,她开始向妹妹细数府中的局势:“正夫人萧氏是辽国公主,身份尊贵得能压过半个北疆。”
“你没瞧见她出行时的阵仗,六镇里的契丹将领见了都要躬身行礼。”
“那些人都是她的护盾,别说我们这些后院的妻妾了,就是大都护也得让她三分,地位根本动不得。”
“还有韩氏,”
塔吉古丽继续说道:“她父亲是度支参军韩久远,别看只是个文官,却管着北疆的粮草账目。”
“更要紧的是,韩久远与大漠巡抚陈冲是过命的交情,陈冲的女儿又嫁给了第五镇都统,这可是大都护最信重的亲弟弟。”
“她还为大都护生了个女儿,在府里说话硬气着呢。”
阿速古丽毕竟是当过王后的人,对于宫斗这一套也不是一点不懂。
但第一次从姐姐这里听说大都护府背后的门道,还是觉得非常新奇。
“卫氏更不能小瞧。”
塔吉古丽叹了口气:“她哥哥是第六镇的万户,跟着大都护从金州寨子里杀出来的,战功赫赫。”
“金州汉部的人都认她,那些手握实权的汉将见了她,都要喊一声‘卫夫人’,咱们这些外族女子,在她面前总矮着三分。”
阿速古丽下意识地问:“旁边院子里住的那个呢?”
她说的是唆鲁合贴尼,性格豪爽,最爱热闹,不久前还来此地串门呢。
“她啊,”
塔吉古丽的语气复杂:“看似没有心机,可娘家是漠北霸主克烈部,拥兵数万,连大都护都得掂量着三分。”
说到这里,塔吉古丽的声音陡然哽咽:“从前姐姐我也能像她那样,背后有高昌撑着。”
“可现在父亲死了,家国没了……”
说着,她抓住阿速古丽的手,眼神里带着孤注一掷的急切:“可你不一样!”
“你是处子之身,又顶着高昌王后的名头。”
“男人都有征服欲,尤其是大都护这样的英雄,即便是你不从,他也绝不会放过你的。”
阿速古丽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想抽回手却被姐姐攥得更紧。
李骁迎娶塔吉古丽的初衷就是为了高昌,如今高昌没有了,塔吉古丽虽然不至于被抛弃,但在后宅中的地位肯定会下降。
这个时候,只有姐妹齐上阵,才能勾住李骁的心。
只有让李骁的心思经常放在她们姐妹身上,她才能保住自己肚子里的孩子。
……
窝鲁朵,在后世被叫做‘和林’,乃是蒙古帝国的都城,但此刻还是克烈部的汗庭。
穹顶大帐外,牛羊在远处的草地上悠闲啃食,帐前的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却掩不住帐内的凝重气氛。
大帐之中,胡立身着玄色锦袍,神色坦然地立于帐中。
右手轻按胸口,淡淡的声音说道:“北疆大都护钦命特使胡立,拜见也客汗。”
“愿腾格里庇佑克烈部牛羊满坡,也客汗福寿绵长。”
待其话音落下,坐在上首的王罕轻声说道:“贵使不必多礼。”
声音带着喘息,又抬手示意身旁的侍从:“赐座。”
等到胡立在右侧的矮凳上坐下,左侧的桑昆突然开口:“不知贵使者在北疆担任何职?”
胡立的目光桑昆的脸上各停留片刻,语气温和道:“在下不才,承蒙大都护看重,忝为大都护府鸿胪司参军。”
桑昆挑了挑眉:“哦?看来贵使定然颇受大都护信任了。”
“都是大都护恩典。”
胡立笑呵呵说道,满是恰到好处的热忱:“在下不过是尽忠职守罢了。”
“我与大都护已经两年未见,其近来可好?”
“大都护身体康健,每日清晨仍会校场操练,前些时日还亲率亲卫猎得一头猛虎呢。”
说话之间,坐在另一边的王罕亲弟弟扎合敢不,也就是唆鲁合贴尼的父亲,对胡立温和一笑:“特使一路辛苦,先喝碗奶茶暖暖身子。”
他亲自提起铜壶,为胡立斟满。
胡立双手接过奶茶,脸庞上露出诚恳的笑意:“多谢扎合敢不大人。”
“北疆与克烈部的情谊,正如这奶茶般醇厚,经得住风雪考验。”
“大都护更是常说,克烈部是北疆在草原最坚实的盟友,此次特遣在下前来,正是为了共商大事。”
他特意加重“盟友”二字,既回应了桑昆的试探,又抬举了克烈部的地位。
王罕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暗暗点头。
这胡立说话滴水不漏,既不像寻常使者那般阿谀奉承或者狂妄自大,又总能在不经意间说到人心坎里,难怪李骁会派他来。
他清了清嗓子,转入正题:“不知李大都护此番遣你前来,除了问候,还有何要事?”
胡立收敛笑容,神色变得郑重:“也客汗明鉴。”
“北疆与克烈部永世交好,如今漠北草原上却有不速之客搅局,大都护忧心忡忡,特遣属下前来商议对策。”
他没有直接点名,而是先强调双方情谊,为接下来的提议铺垫。
扎合敢不最是精明,立刻明白过来:“你是说铁木真?”
“扎合敢不大人慧眼。”胡立点头道。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般扫过帐中三人,沉声道:“铁木真部近年在草原上势力渐长,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不仅吞并了周边数个小部落,更暗中联络金国,对克烈部与北疆虎视眈眈,妄图一统漠北草原。”
胡立侃侃而谈,言语间将铁木真塑造成了克烈部最大的威胁,每一个字都像重锤般敲在众人心上。
桑昆听得眉头紧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刀柄。
胡立的这些话简直说道他的心坎里去了,他对铁木真的感情向来复杂。
骨子里,他带着一股“天龙人”般的高傲,瞧不上铁木真这种泥坑里打滚的穷小子。
想当初铁木真还是个寄人篱下的小人物时,还是靠着克烈部的帮助才在草原上站稳脚跟。
后来,铁木真一路开挂,摇身一变成为与克烈部分庭抗礼的强大势力,桑昆心中就只剩下了嫉妒与愤怒。
那份刻在骨子里的鄙夷从未消散,只会随着铁木真的崛起愈发炽烈。
因此,在听闻北疆对铁木真的强硬态度时,桑昆很是兴奋。
猛地一拍桌子:“贵使说的没错,我早就瞧出铁木真的狼子野心……”
正要痛陈铁木真的罪状,上首的王罕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
“父汗!”
桑昆慌忙冲上前,替王罕顺气捶背。
过了好半晌,王罕才缓过劲来,枯瘦的手摆了摆,转头看向胡立。
“如果贵使是来劝说我克烈部与乞颜部为敌的,那恐怕就要让贵使失望了。”
“本汗与铁木真的父亲是安答,桑昆与铁木真也是安答。”
他强调着这份草原上最看重的情谊。
胡立却并未露出丝毫失望之色,反而从容一笑,语气笃定:“也客汗可知,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
“扎木合联军败亡之后,草原三足之势崩塌,铁木真的势力越来越强大,已经收服了草原东部的诸多部落。”
“乞颜部的势力虽暂不及克烈部,却迟早会追平。”
“也客汗对铁木真有舐犊之情,可殊不知幼虎已然长成,也客汗如今怕是养虎为患啊。”
王罕沉默了。
他何尝不明白这些?
自从阔以田之战后,铁木真的锋芒便再也藏不住,他早已暗中做出一系列打压与限制。
可真要对义兄弟的儿子痛下杀手,他始终下不了决心。
帐内的气氛再次凝重起来,桑昆在一旁急得直跺脚,却又不敢违逆父汗的意思。
最后,胡立见王罕心意难决,便起身告辞:“既如此,便不打扰也客汗歇息,容改日再议。”
他并未直接返回驿帐,而是带着随从前往了扎合敢不的营帐。
此行除了公事,他还带来了唆鲁合贴尼对亲人的问候与礼物,正好借此机会拜访。
桑昆亲自送胡立出帐,转身返回时,看着帐内仍在喘息的王罕,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狠厉。
“父汗年纪大了,变得优柔寡断,早没了当年的狠辣果决。”
他在心中暗忖,拳头不自觉地握紧:“铁木真狼子野心,若不尽快除掉,迟早会反噬克烈部!”
当天下午,扎合敢不的营帐里一片欢腾。
胡立与扎合敢不相对而坐,面前的矮案上摆着刚温好的奶酒。
两人聊着去年河西之战的盛况,胡立说起北疆铁骑如何踏破凉州城,扎合敢不则感慨着天下局势的变幻,话题渐渐落到铁木真身上。
“兄长念及安答情谊,怕是难下决心。”
胡立笑了笑,指尖敲着案几:“安答的儿子还能亲的过自己的儿子?”
“也客汗难以决断,但有人会帮他做这个决定的。”
帐内另一侧,扎合敢不的妻女们正围着一堆礼物啧啧称奇。
皂块被唆鲁合贴尼的妹妹捧在手里,沾了点水揉搓,惊得她连声尖叫:“阿母你看。”
“羊油真的没了。”
火折子被扎合敢不的妻子捏在指间,学着胡立的样子轻轻一划,“噌”地窜起一簇火苗,吓得她慌忙扔在地上。
又赶紧捡起来宝贝似的揣进怀里:“有这物件,冬天生火再也不用啃火石了!”
琉璃瓶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玻璃镜里映出的人影清晰得连鬓角的碎发都能看见。
甘肃产的胭脂涂在脸颊上,比草原上用的花汁明艳十倍。
金州产的毛呢大衣厚实柔软,穿在身上连寒风都钻不进来。
还有很多新奇的东西,让扎合敢不一家大开眼界。
皂块是用动物内脏熬出的油脂,混合草木灰制作的。
火折子是用硫磺和硝石混合,涂抹在小木条上,实际上就是火柴。
虽然比不上磷火的效果,但实用性却远高于火石和火折子。
看看这些巧夺天工的物件,扎合敢不的家人们忽然觉得漠北草原与北疆相比,简直就像山里的野人过着原始日子。
连洗块布、生堆火都如此费劲。
不自觉的对北疆产生了孺慕与向往
月亮,还是北疆的圆啊。
到了晚上,胡立在扎合敢不家吃过烤羊腿,谢绝了留宿的邀请,带着随从前往克烈部安排的驿帐。
刚走出不远,便看见山头上忽然闪过一道黑影。
“大人小心!”护卫们立刻拔刀。
胡立却抬手制止了他们,望着那道熟悉的骑影,嘴角勾起一抹淡笑:“没事,是朋友。”
他示意随从在原地等候,独自一人走向山头。
“桑昆殿下倒是好兴致,这寒夜里独倚山头,是在赏这草原月色么?”
“不过在下以为,北疆的月色更漂亮~“
话没说完便被桑昆打断,冷哼道:“少数废话,我要铁木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