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一个不寻常的冬天。
寒风如刀,割裂着中原大地。
一支蜿蜒数十里的队伍正缓慢向西行进,马蹄声、车轮声与百姓的啜泣声交织在一起。
这是曹操输掉中原大战前,下令曹军携军民向益州迁徙的悲壮队伍。
队伍中,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紧紧攥着母亲的手。
“母、母亲,我、我们何时能到蜀地?”
少年问道,声音因寒冷而微微发颤。
邓母紧了紧身上单薄的衣衫,轻抚儿子的头顶:
“孩子,且忍耐些。”
“很快我们就到蜀地了,千万别掉队。”
“否则我们也会跟其他人一样,被官军杀害的。”
“官、官军为什么要这样做?”
少年不解地问。
“……唉,听说是曹公不想把河南的百姓,留给玄德公。”
“所以要将我等尽数迁走。”
“这会是我们最后一次搬家吗?”
少年本是荆州南阳人,是新野大族。
可惜他幼年丧父,生活在战争频发、社会动荡的年代。
此前曹操入主荆州时,就曾专门将南阳的民众迁到汝南来。
如今曹操说是要为中原大战做准备,再次将他们西迁。
“谁知道呢?”
母亲叹了口气,“我们这样的平头百姓,还不是官府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不过是无根的野草,漂浮的浮萍罢了。”
少年一愣,望向四周。
只见百姓扶老携幼,面色憔悴。
有老者不堪跋涉倒在路边,立刻被兵士拖至一旁。
有孩童哭喊着饥饿,却只能得到半块粗粝的干粮。
他的眉头深深皱起,心中暗自发誓:
“他日若得志,必不做那任人欺凌之徒。”
“王侯公卿,必有我之一席!”
少年立下壮志,发誓无论如何都要活着到蜀地。
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而少年的名字叫做邓艾。
数月跋涉,邓艾一家终于随屯田民抵达了益州广汉郡的什邡县。
此地虽不及中原富庶,却也山清水秀,适宜耕作。
“从今日起,尔等便在此屯田,为魏公养兵积粮!”
负责安置的军官高声宣布,随即分发简陋的农具与种子。
邓家分得一片贫瘠土地和一间摇摇欲坠的茅屋。
邓母不辞辛劳,白天耕作,夜晚仍坚持教邓艾读书写字。
“士载,我邓氏虽家道中落,然诗书传家不可废。”
“你父早逝,为娘只望你能重振门楣。”
邓母常如此教诲。
邓艾天资聪颖,尤其对兵书战策兴趣浓厚。
每当放牛时,他便坐在山坡上研读《孙子兵法》,并实地观察地形,在心中排兵布阵。
一日,同村少年见他对着山谷指指画画,不禁嘲笑:
“邓结巴,又在做你的将军梦了?”
邓艾闻言并不恼怒,只是淡淡一笑:
“燕、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邓艾便如此这般,穷苦的在蜀地度过了六年时光。
时值章武五年,邓艾年已十八。
因在屯田民中少有的才学,故被推荐为典农都尉学士。
只有获得这个推荐,才可以担任典农都尉的佐、干等下级官吏。
以后如有劳绩还可能逐步升迁。
这对于出身卑微的人来说,不失为一条改换门庭的进身之路。
面试之日,他满怀希望地前往县衙。
典农都尉陈康高坐堂上,见邓艾衣衫虽旧却整洁,先有三分好感:
“汝有何才学,可自陈之。”
邓艾深吸一口气,开始背诵《管子》中的农战篇:
“地之守在城……城之守在兵……兵之守在人……人之守在粟……”
然而他越是紧张,口吃便越严重。
陈康皱眉:
“汝虽有才学,然口齿不清,如何传达政令?”
遂任命邓艾为看守稻草的小吏,月俸仅三斛米。
邓艾虽失望,却仍尽职尽责。
他管理的草场井井有条,甚至改良了储存方法,使稻草不易霉变。
同僚笑他多事,他却说:
“治……治大国如……如烹小鲜,小……小事不……不苟,大……大事方能……能成。”
一日,邓艾正在草场记录出入数量,忽闻远处传来马蹄声。
抬头望去,只见十余骑簇拥着一辆马车缓缓而来。
为首者约四十余岁,面容清癯,目光如炬。
“此乃司马将军巡视屯田,还不速速迎接!”
随行军官高声喝道。
邓艾连忙整理衣冠上前行礼。
司马懿下马查看草场,见账目清晰,稻草堆放有序,不禁问道:
“此为何人所管?”
邓艾上前一步:
“回……回将军,是……是下吏邓……邓艾。”
司马懿见他口吃,初不在意,正欲离去。
忽见邓艾腰间别着一卷竹简,露出“兵法”二字,顿时来了兴趣。
“汝读兵书?”
邓艾眼睛一亮,司马懿可是魏国的重臣。
若能得他赏识,自己便有改变命运的机会,于是连忙说道:
“回将军,下……下吏自幼喜……喜读兵书。”
“尤……尤其对地……地形险要有……有所研究。”
邓艾几乎是公认的三国后期军事第一人。
他倒霉就倒霉在,
在他大放异彩之前的历史,实在是太过精彩,以至于人们时常把他忽略。
而当曹孙刘、诸葛孔明等人物相继退出历史舞台后。
就更少有人关注邓艾、姜维、羊祜、陆抗等同样杰出的后辈们了。
其中,邓艾是唯一一个二十年军旅生涯,没有任何败绩的将领。
而“偷渡阴平”这样比肩韩信“暗度陈仓”的生涯杰作,也仅仅只是邓艾军事生涯的冰山一角。
像这样的战绩,邓艾还能拿出好几个来。
所以把邓艾放在整个三国历史上,他的军事水平都是能名列前茅的。
而邓艾之所以能够崭露头角,那是因为他遇着了一位贵人——
司马懿被邓艾的口吃引起了注意,而对他懂军事这个特点又引起了他的兴趣,于是示意他继续。
邓艾指向远处山脉:
“如……如此地地形,若……若在此处设……设伏,可……可阻数倍之……之之敌。”
他虽口吃,言辞却极有见地。
司马懿越听越惊,当即命人取来地图,让邓艾指画。
邓艾毫不怯场,将什邡周边山川形势、攻守要点一一阐明,见解独到。
“蜀中竟有如此奇人?”
司马懿大为震惊,对邓艾的才能又惊又喜。
“吾观汝虽口不能言,然胸中自有甲兵十万!可愿随吾入府为掾属?”
邓艾大喜,跪拜道:
“艾……艾蒙将军不……不弃,敢不……不效犬马之……之劳!”
未过多久。
邓艾又被司马懿提拔为了典农校尉。
时值曹操枝江兵败回返成都。
当即召集群臣,商议屯田事宜。
因为此次出征,也是曹操的一次对外试验。
他想想看看自己打出去,会面临哪些问题。
果不其然,粮草问题成了制约魏军出征的第一大难题。
尤其是在司马懿推广蜀锦,大量的百姓开始种桑养蚕,一定程度上也影响了蜀地的农业发展。
曹操必须趁着自己还有精力,整顿魏国的农业。
“如今中原尽失,兵粮匮乏。”
“刘备则据荆州、关中,虎视眈眈。”
“我等若不尽快积蓄粮草,训练精兵,恐难久持。”
“故孤有意在国内进行屯田。”
“公等有何人选?”
枣祗的病逝,如折曹操一臂。
这位汉末t0级别的农业专家,没能陪曹操走到最后。
这令曹操悲痛不已。
有他在时,至少曹操目前没出现过缺粮的情况。
如今迁移至蜀地,枣祗的离世,使这个问题变得愈发严重。
司马懿出列,拱手道:
“大王,益州虽沃野千里,然水利不兴,漕运艰难,军粮转运耗费甚巨。”
“臣举荐一人,可解此困。”
“哦?”曹操抬眼,“何人?“
司马懿乃拱手道:
“典农校尉邓艾,字士载。”
“此人虽口吃,然精通农战之法,曾献策改良屯田。”
“臣欲举荐于大王久矣,今正值用人之际。”
“若能使其巡视东南,必能提出良策。”
曹操沉吟片刻,道:
“邓艾就是那个连升三级的官员?”
“罢了,既然你如此力荐,孤且给他一个机会。”
“便命他前往成都、武阳、江阳一带考察,拟定屯田之策。”
邓艾领命,即刻启程。
他自成都出发,沿岷江而下。
经武阳,至江阳,沿途考察山川地势、农田水利。
一日,邓艾立于岷江之畔,见江水滔滔,而两岸农田却因缺水而荒芜。
不仅暗叹:
“天府之国,竟因水利不修,良田废弛,岂不可惜?”
随行官吏问道:“邓校尉可有良策?“
邓艾遥指岷江,道:
“昔……昔李冰修都江堰,使、使成都平原沃野千里。”
“今……今我魏国据蜀,却未能善用此水。”
“若能开凿……凿河渠,引水灌溉。”
“则、则荒地可变良田,军粮可增数倍。”
他又沿涪水而行,见运输军粮的兵卒疲惫不堪,皱眉道:
“蜀……蜀道艰难,运粮之兵竟占去半数军力,耗费巨大。”
“若能疏通漕运,使……使粮船直抵成都,则可省去大半人力。”
回成都后,邓艾便连夜著书。
写就《济河论》,详细阐述屯田之策。
翌日,曹操召集群臣议事,邓艾奉书进言:
“大大王,臣巡视东南,察蜀中利弊。”
“今今今献《济河论》,请……请大王过目。”
曹操接过竹简,细细阅读。
邓艾立于殿中,虽口吃,然言辞铿锵:
“蜀……蜀中土地肥沃,然水少难溉,致使使使良田荒废。”
“臣以为,当开凿河渠,引岷江、涪水灌溉,使荒地变沃土。”
“再于、于广汉、蜀郡设军屯,兵民共耕。”
“既、既可积粮,又可戍边。”
“此、此两全之策也。”
曹操点头:“详细说来。”
邓艾继续道:
“成、成都平原,可屯兵二万,涪水以南屯兵三万。”
“按十之二轮休,常保四万兵力,边耕边守。”
“若、若遇丰年,收成可比西部多三倍有余。”
“扣除军民耗费,每年可得百万斛军粮不止。”
“不、不消五六年时间,成都可积粮千万斛,足以供十万大军两年之用!”
群臣闻言,皆露惊色。
邓艾针对屯田的见解,竟与枣祗之谋不谋而合。
历史上的邓艾,
曾在淮水流域挖掘了三百多里长的水渠,灌溉农田二万顷。
从而使淮南、淮北连成一体。
由于淮水流域的水利和军屯建设得到飞速发展,魏国在东南的防御力量也大大加强。
每当东南有战事,魏国大军便可乘船而下。
直达江淮,军费、粮食都绰绰有余,又消除了水害。
成了吴国永远的噩梦。
而邓艾的屯田才能,也才是真正奠定他历史地位的因素之一。
因为三国最不缺的就是军事专家。
而邓艾军事虽然优秀,但却又做不到碾压同时代那些金字塔顶端的前辈、后辈。
可邓艾的屯田才能,几乎是t0一档。
这就太难得了。
使得后世很多人认为邓艾的才能,是可以跟诸葛亮、曹操比肩的。
“邓士载之策,正合孤意。”
曹操缓缓合上竹简,对邓艾的主张赞赏有加。
他的理论远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
曹操看得出,邓艾是有机会为魏国在蜀地积累大量粮草的。
司马懿见此,亦出列赞道:
“邓校尉之策,不仅可解军粮之困,更能省去转运之劳,实乃长远之计也。”
“唯大王察之。”
作为邓艾的举主,司马懿于公于私都会力荐邓艾。
“嗯。”
曹操当即下令:
“即日起,命邓艾总领东南屯田之事。”
“开凿河渠,广设军屯。”
“务必五年之内,积粮千万斛!”
邓艾领命,即刻调集军民,开凿河渠。
他亲自勘测地势,规划水道。
使岷江之水引入成都平原,灌溉万亩良田。
蜀中百姓起初不解,抱怨劳役繁重。
邓艾便亲自下田,与民同劳,并解释道:
“今日之苦,乃为明日之福。”
“待河渠修成,农田得溉,收成倍增,尔等再无需忍饥挨饿。”
就在邓艾等人的努力下。
魏国河渠初成,荒田得水,稻谷茁壮。
呈现一派欣欣向荣的繁盛景象。
不表。
……
洛阳,相府。
夜色如墨,书房内烛火摇曳。
李翊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那株松树,枝干在月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
“父亲唤我?”
李治推门而入,见父亲背影如山岳般沉重,心头忽地一紧。
李翊未转身,声音冷峻:
“今日宴请诸将,锦缎之事,你可知错?”
李治瞳孔微缩,随即强自镇定:
“父亲如何知晓?”
“休管我如何知晓!”
李翊猛然转身,袍袖带起一阵寒风。
“你年方十五,便学人玩弄权术,可知政治并非儿戏?”
“年轻人,你还嫩得很呐!”
“就你这个年纪,你玩的明白嘛!”
李翊震怒,嘶声大吼。
他眼中寒芒如剑,刺得李治都不由后退半步。
他很少见着父亲如此生气,仿佛触动了他的逆鳞一般。
便是此前在河北时,为了阿若之时,父亲也没发过这么大的火。
当时他最多也只是欲自己辩论。
却很少似这般,不讲道理,单纯宣泄情绪。
但李治很快便挺直腰背,反驳说:
“父亲当年不也是束发之年便入仕参政?”
“《荀子》有云: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孩儿为何不可?”
“放肆!”
李翊一掌拍在案上,茶盏震得叮当作响。
“我且问你,诸将是敬你还是惧你?”
李治抿唇不语。
李翊冷声一笑,缓缓道:
“高祖得天下,岂是单弄权术?”
“张良、萧何、韩信,皆甘为其效死力。”
“便说明上下之间,不是靠试探,而是靠信任。”
“你今日之举,看似让诸将屈服,实则已在他们心中埋下芥蒂。”
“他们今日忍你,是因你年少,是因我尚在。”
“若他日你独掌大权,他们可还会如此配合?”
“如果你不是我儿子,他们又岂会把你放在眼里?”
李治被逼至墙角,后背抵上冰冷墙壁。
父亲的话如冷水浇头,令他浑身发颤。
李翊见状,语气稍缓:
“治儿,权术只可逞一时之快,人心方为长久之计。”
他从案头取过青玉令,这是首相专属,天子御赐。
见青玉令,如见内阁首相。
“此印能令百官跪拜,可能令他们真心效死否?”
烛光将父子二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一高大一瘦小,恍若巨象与幼鹿。
“欲服众将,当在战场立功,在朝堂展才。”
李翊将青玉令重新放回案上,“而非以此等小智试探忠诚。”
“今日之后,张郃等人表面不显,心中已生芥蒂。”
“这般权力,脆如薄冰。”
李翊这是在警告儿子,
今日之后,
张郃、陈到或许不会明着反对你,但他们心里已对你有了戒备。
“你父亲我能在朝堂立足,不是因为我比谁更会玩弄权术,而是因为我能让各方势力都愿意听我一言。”
“权力真正的核心,不是让人怕你,而是让人敬你、信你、甚至依赖你。”
“你今日之举,恰恰暴露了你对权力的误解——”
“你以为掌控就是权力,实则真正的权力,在于你能否让人心甘情愿地站在你这一边。”
李治终于垂下头:
“孩儿……知错。”
窗外传来更鼓声,已是三更时分。
李翊踱至窗前,望着满天星斗,长叹道:
“行了。”
“我思虑再三,上庸之战,你不必去了。”
“什么?”
李治如遭雷击,猛地抬头。
“父亲!你不是答应过孩儿吗?怎么能……”
“此事已决!”
李翊声音斩钉截铁。
李治扑通跪地,抓住父亲衣袖:
“孩儿错了,我检讨就是了老爹。”
“叫什么老爹!”
李翊甩袖拂开,厉声喝斥:
“跟你说过多少遍了?”
“办公之时,称职务!”
李治脸色煞白,伏地叩首:
“下官知错……首相大人。”
李翊背过身去,声音冷硬如铁:
“退下吧,明日自去书房闭门思过,出征名单我会另拟。”
李治还要再言,却见父亲背影如山岳般不可撼动。
他颤抖着起身,踉跄退出书房。
卯时三刻,天光未明。
相府后厨已升起袅袅炊烟。
袁莹挽着素绢襜衣,亲自守着灶上熬煮的碧粳粥。
她执玉勺轻搅,“桃红,去看看大公子可醒了?”
她说话的同时,头也不抬,只将新摘的枸杞撒入粥中。
“昨日相爷训得重,怕是连晚膳都没用。”
桃红碎步近前,屈膝道:
“回夫人,大公子寅初便被相爷唤去书房了。”
“相爷命人撤了锦褥,只留一张硬榻……”
玉勺撞在釜沿,发出清脆的声响。
袁莹蹙眉,叹道:
“这是要闭门思过?”
又问,“相爷何在?”
“五更鼓响时就进宫面圣去了。”桃红低声回道。
“罢了。”袁莹轻叹,揭釜观粥,“这锅金丝枣粥又白熬了。”
此时珠帘响动,麋贞夫人携侍女款款而入。
她虽年过四旬,发间已见银丝,通身气度却更显雍容。
随后甄宓携着绣绷,吕玲绮腰悬佩剑,俱至厨下。
“妹妹起得早。”
麋贞望见灶上粥釜,笑道:
“相爷既入朝,这粥我们姊妹分食便是。”
说着,已命人布好青玉碗盏。
众人方坐定,袁莹忽觉缺了谁。
“安儿怎不见?”
桃红忙道,“三公子说晨读未毕……”
“去把他带来。”
袁莹搁下牙箸,“早膳不用,读什么书?”
“跟他父亲一样,就知道读书~”
语气中带有几丝幽怨。
少顷,八岁的李安被领至堂前。
甄宓眼尖,见孩子行走时左臂微蜷,广袖下隐约透出青紫。
她忽按住袁莹正要布菜的手,“莹姐姐且看。”
袁莹撩开幼子衣袖,但见白玉般的手臂上淤痕交错,腕处竟有红印。
见此,满座皆惊。
麋贞手中的汤匙更是当啷坠地。
“这是.”
袁莹声音发颤,“昨日去太学还好好的!”
李安低头绞着衣带:
“儿臣……儿臣不慎跌伤……”
“胡说!”
吕玲绮拍案而起,腰间佩剑撞在案角。
“这分明是被人拧的!谁家小儿敢欺相府公子?”
满室寂静中,甄宓柔声道:
“安儿,可是同窗所为?”
见孩子睫毛颤动,又补一句:“你父亲常言‘君子不欺暗室’,隐瞒反害同窗成恶。”
李安终于抽泣起来:
“母亲不许儿臣显露身份……同窗皆道儿是商贾之子……”
“见儿带的樱桃毕罗精致,便……”
“便如何?”
袁莹将孩子搂进怀中。
“先夺食盒,又推搡于厕轩……”
李安哽咽,“还说明日要带西市张记的透花糍,不然……不然便要用砚台砸手……”
太学里的学生非富即贵,而商贾的孩子当然是最受歧视的存在。
李安话音方落,吕玲绮已拍案而起。
腰间佩剑铮然出鞘,寒光一闪。
“安儿,他们现在何处?”
她一把攥住李安的手腕,眼中怒火如炽,“我这就带你去报仇!”
说罢,她转身便要点兵。
门外几名精壮女兵闻声而动,甲胄铿锵。
甄宓与麋贞见状,连忙上前拦住。
“妹妹且慢!”
甄宓按住吕玲绮执剑的手,低声劝道:
“太学乃朝廷重地,若贸然带兵闯入,岂不让相爷难做?”
麋贞亦劝:
“此事须得从长计议,不如等相爷回府再作定夺。”
吕玲绮冷笑:
“难道就任由那几个小畜生欺辱安儿?”
众人争执间,忽听一道清冷声音响起——
“我是安儿的母亲,吕姐姐不必插手。”
众人回头,只见袁莹静立堂中,神色平静得近乎可怕。
她往日娇俏的眉眼此刻如覆寒霜,唇角微抿,竟无一丝笑意。
吕玲绮一怔,竟被她气势所慑,下意识问道:
“妹妹打算如何处置?”
袁莹不答,只淡淡对下人吩咐:
“去买透花糍。”
侍女领命而去,不多时,捧回一盒精致点心。
袁莹接过,指尖轻轻抚过盒上花纹,忽而抬眸,对吕玲绮道:
“借姐姐兵士一用。”
吕玲绮爽快道:
“这本就是相府之兵,妹妹尽管调遣。”
袁莹点头,转身便往外走。
甄宓与麋贞对视一眼,连忙上前拦住。
“妹妹三思!”
甄宓握住她的手,“太学之中,不少学子出身权贵之家。”
“若将此事,恐对相爷不利。”
袁莹闻言,唇角微扬,却无半分笑意。
她轻轻抽回手,淡淡道:
“他们再有权,权未必大得过我家夫君。”
“他们再尊贵,也未必贵得过我袁氏四世三公。”
她眸光如刃,缓缓扫过众人。
“我平日不喜争斗,只愿做你们的好妹子,做夫君的好妻子。”
“但今日——”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
“我也想,做一回自己。”
话音一落,满堂俱寂。
甄宓与麋贞怔然,竟觉眼前之人陌生至极。
那个总是温婉含笑、柔声细语的袁莹,此刻竟如寒刃出鞘,锋芒毕露。
吕玲绮最先回神,大笑一声:
“好!妹妹既有此心,我岂能袖手?”
她一把抓过佩剑,“我与你同去!”
袁莹却摇头,“不必。”
她看向李安,柔声道,“安儿,随母亲走一趟。”
李安怯怯点头,小手紧紧攥住母亲的衣袖。
袁莹牵起他,转身迈步。
裙裾如流云翻涌,飒然生风。
身后女兵列队相随,甲光冷冽。
麋贞望着她的背影,喃喃道:
“不想妹妹竟有如此气魄……”
“只是她真的能处理好此事吗?”
麋贞心中担忧不已。
相府家的公子被校园霸凌,其实想解决真的不难。
关键相爷不在,她们要怎么“妥当”的解决。
这一点其实很难。
“莹妹会处理好的。”
甄宓开口,她轻声叹道:
“袁氏之女,终究不凡。”
……
太学门前。
袁莹一袭素色长裙,裙裾如流云垂落。
腰间玉带轻束,衬得身形挺拔如松。
她步履从容,身后数名女兵按剑随行。
甲胄铿锵,气势凛然。
“那是谁家的夫人?竟带兵入太学?”有学子低声议论。
“嘘!莫要多言,那是相府袁夫人!”
众人闻言,纷纷侧目。
袁莹目不斜视,径直走至太学正院。
四周学子越聚越多,窃窃私语如潮水般涌来。
都在猜测,这位汉朝最有权势的女人之一,到太学里来是想要干什么。
袁莹微微抬手,身后一名女兵高声喝道:
“太学八岁学子,被同窗堵于厕轩,勒索点心!”
“寻常点心尚且不足,非要西市张记透花糍不可!”
“今日我家夫人亲至,点心已备,叫那几个孩子出来拿!”
此言一出,满院哗然。
“竟有此事?”
“谁家小儿如此跋扈?”
议论声中,忽有人惊呼:
“快看,蔡祭酒来了!”
只见蔡琰匆匆赶来,面色苍白,额上已见细汗。
她自被李翊赎回匈奴以后,便被李翊举荐给了刘备。
恰逢国家兴办私塾、学校,故委任其为太学祭酒。
可以说,蔡琰能当上这个祭酒,少不了相府从中帮忙。
她一见着袁莹,连忙上前行礼,强笑道:
“袁姐姐今日怎得空来太学?”
袁莹淡淡瞥她一眼,并不接话,只将手中食盒递出:
“透花糍在此,请祭酒转交。”
蔡琰双手微颤,接过食盒,低声道:
“此事我必严查,定给姐姐一个交代。”
袁莹唇角微扬,笑意不达眼底:
“他还要什么,尽管与我说,我接着买。”
她顿了顿,声音轻缓,却字字如刀。
“只求他——莫再打我儿子。”
蔡琰闻言,如遭雷击,冷汗涔涔而下:
“袁姐姐放心,太学定当严惩不贷!此事……”
“祭酒!”
袁莹忽打断她,眸光冷冽。
“办公之时,当称职务。”
蔡琰面色煞白,连忙改口:
“下官明白!请夫人放心,太学必给相府一个交代!”
袁莹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女兵们紧随其后,甲叶碰撞之声清脆如铃。
满院学子鸦雀无声,自动让开一条路来。
行至大门,袁莹忽驻足回首,望向太学高悬的匾额,轻声道:
“读书明理之地,竟养出这等豺狼。”
春风骤起,卷起她鬓边一缕青丝。
那背影挺直如剑,飒然生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