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薄雾森林,外围。
橘红色的摇曳火焰映衬着自头顶树冠缝隙漏落而下的幽冷月光,空气中弥漫着森林内所特有的灰白雾气。
一堆篝火、几条睡毯,和四个围坐成一圈,无所事事的冒险者。
——一个再常见不过的冒险者小队。
狩猎日期间暴增的哥布林数量,与其本身近乎翻倍的悬赏金额,吸引了无数渴望借此大赚一笔的冒险者前往淘金。
两三个月的时间,就抵得上一整年,甚至数年的收入。
哪怕是那些早已退休,在城镇里过着安稳生活的“老家伙”,有些时候也很难经受得起这般诱惑。
这么多年下来,每逢狩猎日,便关店请假,找上三五个值得信赖的老朋友,前往河谷镇赚取外快。
对于生活在附近几个城镇的退役冒险者来说,已经成为了一种常态。
在某种程度上,如果忽略掉任务途中的风险与森林内的高压环境。
每隔一段时间,就能从繁复琐碎的家庭、工作生活中脱身,和共同经历过生死的朋友兄弟,在酒馆里开怀畅饮,过上几十天不需要考虑其他的日子。
对于这些家庭当中的顶梁柱,父亲和丈夫,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
狩猎日,就像是一个危险的假期。
“这东西应该是绿松石吧,能值多少钱?”
映照着火光,指甲缝中嵌满了泥垢的指尖,是一颗浅绿色的剔透宝石。
大本眯着眼睛,脸上充斥着收获的愉悦。
作为一名曾经有过多年经验的资深冒险者,他当然知道这种小石头的大致价格。
眼下这么问,单纯只是为了引出后面的话题。
“估计能卖个七、八金?如果去库库努尔店里讲讲价,说不定还能把价格再往上抬一抬。”
都是老朋友了,自然知道他的这点小心思,有同行的队友接话道。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大本便瞬间表现出一副格外得意的神色,将绿松石紧紧握在掌心,邀功道:
“就说了,摸箱子这种事,以后还得是哥们我来!”
“在牌桌上给祂贡献了这么多,【幸运女士】真得多看我两眼吧!”
他们这趟冒险收获颇丰。
不仅顺利地完成了任务目标,清剿了一个拥有着十五只哥布林的小型地精巢穴,在清理战场的时候,还相当幸运的发现了一个哥布林们不知道从哪里抢过来的小钱箱。
算上任务奖励和其余零碎的战利品,四个人平分下来,大约每个人都能有10金左右的收益。
对于他们这种档次的冒险者小队而言,可以算得上非常丰厚了。
使得回程路上,几人的心情都很是不错。
见已经逐渐接近森林外围边缘,危险性骤降,几人布置完警戒用的陷阱,也没有当即休息入眠,而是围坐在火堆旁,闲聊了起来。
“巴克,过阵子等狩猎日结束了先别急着回去,哥几个一起在河谷镇好好休息几天,也算是给自己放个假。”
“可惜满袋金那边好像被什么东西给炸掉了,不然老子还能去过一过手瘾。”
面对老队友们的提议,名为巴克的壮硕中年男人,脸上先是露出几分犹豫,然后才又坚定地摇了摇头。
“你们好好玩,我家里还有点事,不好多耽搁。”
都是老相识,哪怕平日里不住在同一个城市,这段时间也或多或少知晓了对方的遭遇。
知道巴克最近生意方面出了问题,欠下了许多外债。
见对方拒绝,几人也不强求,纷纷表示理解。
望着对方那身残留着哥布林血迹的简陋皮甲,大本将手中的绿松石小心放好。
眼中带着些关心,凑近小声道:
“如果你实在缺钱的话,等回去纽姆之后可以来找我。”
“我手里有几条渠道,不说能赚多少钱,抵上你家里的生活开支肯定是够了。”
“当然,具体内容……你也别嫌弃,干我们这一行的,除了接任务,想挣些快钱,也就只能靠这个。”
本来就只是顺着话头稍微提了一嘴,也没指望已经成家立业,在城里彻底稳定下来的对方答应。
却没想巴克竟然并没有当场拒绝,而是在片刻犹豫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脑袋:
“我考虑一下,等狩猎日结束后给你回复。”
心中感到诧异,大本心里琢磨着,看来对方现在的生活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困难许多。
对于一群三四十岁,平日里没什么娱乐活动的中年男人。
即使话题刚开始还围绕着这次冒险途中的遭遇,不过十几分钟的时间,便很快转向了最近纽姆城高层的动乱,和家里儿女相关的话题。
“小孩子兴趣来得快,退得也快,你家里那个小子还吵着要当冒险者吗?”
“唉,已经缠了我快半年了,怎么劝都不听,我打算回去之后先教他些基础,以后……就再看吧。”
“不不不,你这口子绝对不能开!干我们这行有多危险你又不是不知道,好不容易攒了半辈子钱,还让家里人干这一行,这么多年不是白拼命了吗?”
“要我说,你过段时间回家,直接找你儿子说清楚,断了他的心思。”
“或者干脆花钱把他送去学院,出来干什么都好,总比以后不声不响死在森林里要强。”
“小点声,别忘了那伙豺狼人部落!”
“放心,我们这都快出去了,真要遇到什么危险,也大概率不可能是什么魔物。”
“你别说,要不是‘豁牙’已经死了,老子还真不敢走这条大路。”
“好像是‘绿血’队里那个新人杀的吧,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队全给砍死了,凶的很!”
“嘿,老子以前还被‘豁牙’那畜生抢过两趟,活该!”
“……”
闲聊环节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毕竟都是有过多年冒险经验的老油条,哪怕这趟收入远超预期,在彻底入夜之后,也很快收敛了心中高昂的情绪。
简单收拾过后,休息的休息,守夜的守夜。
大本和巴克正好轮到前半夜,便坐在营火旁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偶尔轻声搭几句话。
接近森林边缘,原本以为今天晚上,和平常没有什么区别,也将在寂静与沉闷中安稳度过。
但就在头顶明月高悬,银白色的月光越发浓郁的深夜。
不知为何,打了个哈欠的大本,只感觉视线中的火光,蓦地暗了下来。
就像是被吹灭的火柴,摇曳翻腾的火焰在刹那间骤然熄灭,连天穹之上的星辰都随之黯淡。
眨眼间,视线中便只剩下一片不寻常的深沉黑暗。
负责守夜的他和巴克,当即便反应了过来,大声唤醒队友的同时,起身持剑警惕。
但不知道为何,森林里本就只是勉强的能见度,在这股黑暗的笼罩下,更显局促。
甚至连营地边的长草灌木都看不见。
只能依稀辨认身边队友的模糊背影。
呜——
仿若晚风吹拂枝叶,也像是某种悠长啼鸣。
一道只能望见轮廓的朦胧黑影,在空气中倏然闪过,半秒不到的时间,又似幻觉般消失在夜色深处。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经历过许多危险场面,有着多年冒险经验的大本,心中莫名涌现出一股难言的恐惧之感。
斗志与勇气像是已经熄灭的篝火般消逝于无形。
只前方稍微传出些动静,空气中的呜鸣声陡然尖锐,便尖叫着扔掉了武器,转身逃跑。
混乱中,大本隐约记得好像推了某人一把,将其当作吸引敌人的诱饵。
自己则趁机朝着远离森林的方向逃去。
“直到后面,我们三个在郊野里通往河谷镇的大路上相遇,却没有看到巴克的时候。”
“我才意识到,那天晚上,被我趁乱推倒在地上的,正是巴克。”
说到这,大本那张胡子拉碴的面孔,忽地颤抖起来,身体前倾,眼眸下意识睁大。
“夏南先生,你相信我,我,我真的不是那样的人!”
“就算是几年前遇到那只熊地精的时候,我也没有像那天晚上那样,直接扔掉武器逃跑。”
“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我……”
夏南坐在大本对面,结合对方之前所说,心中已是有了想法。
突然熄灭的篝火、能见度骤降的环境、被削弱的意志与心防……
显然,大本一行人应该遇到了某种能够影响人类心智的魔物,或者具备有相关能力的冒险者,这才表现得如此不堪。
“那巴克呢,他当时应该还没有死吧?”
摆手打断大本想要接着解释的话语,夏南问道。
喝了口热茶,稍稍平复心中起伏的情绪。
大本点了点头,回忆道:
“我们本来也以为巴克已经死在了那场袭击当中,但……”
“第二天,就在我们三个回到河谷镇的第二天,巴克自己走了回来。”
“好像受了不轻的伤势,我没敢多问。”
“只在河谷镇又待了几天,没等狩猎日结束,就回了纽姆。”
大本的声音突然顿了顿,眼眸向下,凝视着前方的木桌,脸上表情复杂。
“我其实也才回来没多久,本来还想着上门和他说清楚,那天并非本意,但等我到他家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天了。”
心中了然,听完对方这段话,夏南对于整个事件的过程,也算是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如果事情的发展真如那位治安官所推测的那样,是感染了“兽化症”的巴克没有抑制住心中的兽性,从而发狂杀死了自己家人的话。
那他“兽化症”的来源,大概率就是这次冒险返程途中所遭遇的袭击。
“除此以外,还有什么你觉得可能有用的信息吗?”
“应该,没有了。”大本双手捧着茶杯,显得有些呆滞地摇了摇脑袋。
见线索再一次中断,夏南无声地叹了口气。
起身,目光在凌乱屋内扫了一圈。
招呼着等在门口的铁头。
“走吧。”
……
依旧是那个充斥着烂泥和废水,巷道比迷宫还要复杂的庞大贫民窟。
夏南跟着身前带路的铁头,分出注意警惕周围环境的同时,略微有些出神。
这一趟虽然大致弄清楚了巴克等人的遭遇,以及任务可能的起因。
但对于找到他眼下可能的藏身之所,却并无明显进展。
据方才大本所说,他们队伍中的另外两名队友,并不住在纽姆。
说不定到现在连巴克的死讯都未曾得知,估计也不会知道什么内情。
最后的线索也就此断绝。
“这下就麻烦了。”
之前就站在一旁,或多或少也了解到相关情况的铁头,似乎也察觉到了夏南如今的心情。
一边带着路,回头道:
“夏南先生,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们灰獾帮的兄弟说不定能帮上些小忙。”
“您帮着击退鼠群,救下了八指老大,兄弟们都很感激。”
“咱帮里人虽然不多,但基本都是从小在贫民窟里长大的孩子,对这里面再熟悉不过。”
“平时也没什么事情干,帮您找个人而已,顺带的事。”
也是一番好意,被卡在任务中途的夏南自没有拒绝的道理。
微微颔首,张开嘴巴刚想说什么。
却见前方带着自己穿梭在小巷当中的铁头,因为回头和自己说话的缘故,在某个视野范围异常狭窄的拐角,迎面和另一边的路人撞了个满怀。
壮硕的身体顿时向后摔倒在地。
反倒是其身前那个穿着身宽大罩衣,连面孔都笼罩在兜帽阴影中的路人,只是稍微向后退了两步,便稳住了身体重心。
“玛德,走路不长眼呢!?”
后背传来的痛楚,让铁头龇牙咧嘴地爬起身。
即使自己本就不占理,却还瞪着眼睛,想要上前和对方理论。
或许是看到铁头可能是帮派成员,不好惹,也可能是望见了其身后全副武装的夏南。
那名浑身被包裹在罩衣之下,身材魁梧的路人,没有说那么一句话。
身子一转,就消失在了繁复曲折的巷道深处。
“艹,要不是老子今天有事,还能给你小子跑了?”
骂骂咧咧,铁头脸上露出一抹心疼,清理着他衣服上沾到的烂泥。
伴随着其手掌在衣物表面拍打揩拭,隐约能看到几粒折射金属光泽,细小粉屑状的暗红结晶,悠悠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