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让你受举荐和门荫入仕,是因为你还年少,负担不起太大的责任。”
“江山社稷在于皇帝,在于朝堂诸公,若没有足够的本领,又岂能穿着冠冕,端坐在未央宫廷之中呢?”
豪华奢侈的府邸之中,王凤正斜卧在榻上,漫不经心的对着自己的侄儿王莽说道。
王莽低眉垂目的听着,没有对家族拒绝提拔他为官,而表露出任何的不满和愤恨。
毕竟,
伴随着年轻贪玩的皇帝继位,
那位自认没有太多执政能力的太后,逐渐将权力委托给了自己信任的家人,让其代为管理。
王氏家主王凤,也在这一年中,迅速的权倾朝野,成为人人仰望的存在。
他成为了大汉朝新的大司马大将军,并兼领尚书事,将军政大权尽数握在自己手里。
只是,
从大汉朝立国以来,以至于眼下,
担任“大司马大将军”这个由武帝始设职位的人,
分别是兵入龙庭的卫青、辅佐四朝助力盛世的霍光。
他们二人,
可以称得上是大汉朝臣子们,在文治武功方面的巅峰代表,也是立下了确凿无疑的汗马功劳后,得到的皇帝嘉奖。
王凤何德何能,竟然能直接担任这等威风显赫的职位呢?
于是,有的臣子对此提出了反对。
但太后王政君却对自己的儿子说:
“卫青和霍光,都是大汉的外戚。”
“他们依托于这样的身份,步入了朝堂,然后才能立下那般耀眼的功劳。”
“你舅舅王凤此时不显,是因为他像卫青、霍光尚在平阳时那样,没有得到贵人的提拔,所以没有条件为我大汉效力。”
“你暂且先将职位给了他,之后王氏自然能拿出足够服众的功劳。”
皇帝深以为然。
他继承了父亲的天真,又由于自己的禀性,多了许多惫懒无赖。
在他看来,
既然拥有大功者,可以做大司马大将军。
那么当上了大司马大将军的人,自然可以立下大功!
那重任未来注定有能的臣子,还是自己的舅舅,又有什么不对的呢?
只有臣子帮忙处理好了政务,他这个皇帝才能在后宫里尽情的享受生活嘛!
王凤十分认同外甥的观点,在接过玺印后,便拍着胸脯对他发誓,自己一定会尽心竭力,延续盛世,让皇帝可以做个没有烦恼的“垂拱天子”。
随后,
王凤又觉得,以自己一人之力,难以独断天下之事,完美履行对皇帝外甥的承诺,于是又疯狂提拔起了王氏的族人。
他那些兄弟,
他那些成年的、未成年的子嗣,
统统担任起了朝廷要职,
其他族人也激动的表示愿意献出身体,去替王凤、替皇帝分担政务的烦恼!
王莽生长在王凤的羽翼之下,是他亲亲的侄儿,对此自然也有些心动。
奈何当王莽多多的来拜访伯父,向这位长辈展示自己的孝顺恭敬时,
不等他说什么,王凤便主动开了口,朝着王莽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他指出王莽的年少,
却不讲自家与之同岁的幼子,已经被他托举出仕。
他认为王莽无能,
却不管王氏子弟多为贪玩享乐之徒,奢侈愚钝之流。
换句话说,
他就是在故意打压王莽这个后生。
大概是因为同样狡诈贪权的王凤,透过王莽文质彬彬,谦卑有礼的外表,看出了一些东西。
他不希望这个小子太快的成长起来,脱离自己的掌控。
在涉及权力的方面,
王凤是一个非常霸道的人,也是一个非常狂妄的人。
他所提拔的王氏族人,
都是他自信可以拿捏住的无能之辈。
当王氏的触手,遍及朝堂之时,
王凤甚至敢于对皇帝展开训斥,逼迫他顺从自己的心意。
可对上王莽,
这个还不到一岁,就因为失去父亲,从而寄居到自己府上的侄子,
王凤感觉有些拿不住了。
他舍不得对方的天赋和才能,
但也不甘心给予这个旁系成长起来,挑战自己这个主干的可能。
所以,
王凤干脆趁着对方还年少,
狠狠地规训他!
想来等几年过去,
王莽能够被调教成自己想要的样子,然后辅佐他的儿子,让王氏的兴盛,得到长久的延续。
而王莽听到他这般无耻的话语,面上只露出诚恳的神色,对着伯父叩首,说着一些感谢的话语。
王凤眯着眼睛看他,没能从上面看出任何的怨愤,
他的手里捏着一枚葡萄,把玩许久,也未曾将之放到嘴里。
最后,
他只是说,“既然知道,那就回去好生读书,孝敬自己的师长和母亲吧!”
王莽顺从的应下,退出了王凤的视线。
王凤目送他离开,私下沉吟一阵,找来自己的同胞兄弟询问:
“难道王莽真的是个纯善之人?”
“我听说他拜了褒成侯孔光作为老师,难不成将后者的死板和酸腐学了过来?”
他兄弟不曾对王莽多加关注过,却也听说过这侄子的一些事情。
于是他回道,“古人云:君子慎独。”
“人前可以伪装,但私底下却是很难保持的。”
“我听说他在自己院子里,对母亲十分恭顺,读书十分用功,对奴仆也是一副和气的样子……心性应该是好的?”
用常人的经验推断,
孤儿寡母互相依靠,
在彼此面前,言行举止应当更加情真意切。
而以贵人的身份去呼和奴仆,更不需要任何的尊重。
对高傲自大的王氏子弟来说,
奴仆,
这可算不上人!
甚至在一些族人看来,
王莽屈尊降贵的去同奴仆问好,这实在是不顾身份,没有体面!
王凤听了兄弟的话,继续把玩着那颗葡萄。
末了,
他将手里已经被盘的光泽四溢,还带点体温的葡萄掷出窗外,自言自语起来:
“好?”
“不好?”
“这可真是让人难办!”
……
而王莽这边,
对几位伯父的动向,并不清楚。
但这并不妨碍,
他对这些事情有所察觉和准备。
或者说,
从有记忆起便寄人篱下,受到血脉亲人冷漠相待的王莽,
在为人处世这方面,实在是过于谨慎。
毕竟他那位早早守寡的母亲时常会当着孩子的面,哭诉自己命运的悲惨,以及对王氏未来会不会驱赶自己的忧虑。
“如果我被赶出王家,我的父兄一定会很生气的吧!”
渠氏想起时常来信,告诫她一定要讨好如日中天的王氏,让渠家这棵藤蔓,能紧紧的缠绕在他的枝干上,为家族的未来献身出力,便忍不住擦拭着脸庞,低声说道。
那时候的王莽还很年幼,说话不是很流利,走路也不是很稳当。
但他开智很早,
所以能牢牢记住母亲的话语,
所以能时刻小心,从不逾矩。
“母亲,孩儿过来问候您的身体。”
当来到渠氏居住的院落中时,
王莽一见到她,便跪下叩首,流露出十足的孝子姿态。
渠氏也做出慈母微笑之态,一一回复了儿子的询问。
然后母子入室内,完全按照礼仪,享用了一顿饭食。
等到仆人将碗筷餐盘端下去,周身再无他人之时,
渠氏便忽得放松了身体,没有再像先前那样唱念做打、保持姿态。
她想要询问王莽,
他的大伯父有没有像照顾其他族人那样,照顾一下王莽的仕途。
哪怕不能得到王凤幼子的待遇,
也应当做个合格的长辈,
为王莽这个在同辈中具有聪颖好学、礼仪周到名声的侄子,许诺一些未来的好处。
无论如何,
“饼”也是要画的嘛!
但看着儿子那张恭顺到没有其他表情的面孔,渠氏忍不住将到口的话咽了下去。
她捏着自己的衣袖,想要凑近自己的孩子,询问他的生活情况,关心他的冷暖康健。
结果王莽却是先行一步,对着她叩拜起来,口中说道:
“让母亲露出忧虑之色,这是儿子的过错!”
“我应当接受惩戒!”
渠氏张了张嘴,感觉喉头有些哽咽。
她勉强说道,“这是我自己忽然生了心事,跟你没有关系。”
“母子一体,母亲不适,儿子怎能独善其身呢!”
渠氏于是闭上了眼睛。
微微呼吸了几次后,她捂着嘴,对儿子说道:
“儿,再抬起头,让我好好看看你吧!”
王莽恭顺的将身体直起,跪坐在地上,目光注视着渠氏的双脚,不敢违背礼法,同母亲长者直视。
渠氏走过来,
那双由她自己动手缝制,并不算精致华美的鞋子呈现在了王莽的面前。
然后,
王莽感到有一双手落在了自己的头顶。
那手有些颤抖,
动作间又带着无法掩饰的纠结,
只在王莽头上停留了一阵,便撤了回去。
渠氏带着泣音的声音随后响起:
“我的儿真好!”
“天底下再也没有哪个孩子,像你这样懂事孝顺了!”
王莽没有因此迟疑,继续叩首,诉说自己让母亲悲伤的“罪责”。
渠氏没有阻止他。
她只说道:“今日就让为娘放肆一些吧。”
“等到明日……从明日起,我就不会悲伤了!”
她会成为一个因为儿子孝顺,家人和睦,而时刻开心的女子。
她会用自己的言行,证明在王莽的供养下,自己这个寡妇,也能过上舒心愉快的生活。
这会成为王莽德行的一大亮点,
为他青云直上,再增添一些力量。
王莽没有说话。
他停止了自己叩首的动作,只低着头,继续看着母亲的衣角。
直到深夜,熄灭了灯火,
偌大的王氏宅邸,大半人陷入黑暗和昏睡之中后,
王莽才在蜷缩在被窝里,捏紧了拳头,露出了一副忍耐痛苦的表情。
只有在此时此刻,
只有在这私密到绝不会有第二人出现的地方,
王莽才敢流露出一点属于自己的神态。
但这还不够!
远远不够!
他“孝廉”的名声还没有传扬出去,
他还没办法凭借自己的名声和能力,闯荡出一片天地来。
他仍旧需要依附在王氏的屋檐之下,做一只乞食的雏鸟!
哪怕这一家的主人根本看不起他,
哪怕这一家的主人在痛快的分食从最为高贵者手中哄骗、窃取而来的权力时,丝毫想不起他这个亲人……
王莽知道,
自己仍需忍耐。
就像他那位伯父说的——
他的确还很年少,
他的确没什么力量。
他的一切情绪,
他的一切愤怒,
他的一切悲伤,
只能在这床榻之上,被褥之间,得到些许的倾泻。
“这小子的确有些像你哦!”
黑暗之中,
无法被人察觉到的鬼神正偏过脑袋,对身边的死鬼说道。
“你当年比他还要小一点,还会缩在被窝里偷偷哭呢!”
旁边因为遇见了从东边迁移而来的脏东西,一怒之下从西海赶回来,表示自己也要看刘汉笑话的嬴政哼了一声,毫不客气的说道:
“他要想同我相比,那得先将刘汉的江山覆灭掉才行!”
只有皇帝才能跟皇帝作比较!
何博听了,惊奇的看了他一眼。
“咦!”
“你在西秦吃多了子孙贡品,本事大了许多嘛!”
竟然能悍跳预言家了!
嬴政听不懂他的胡言乱语,却也能明白其中的阴阳怪气,便张口回道:
“有空暗中观察这少年郎,还不如去做点正事!”
“你的长江呢?”
“新夏都跟中原连成一片了,西海那边呢?”
何博当即也哼了回去,“这不是看着你们从西海奔波回来,特意走下高原迎接一下吗?”
他这段时日可是决心,对一直推拒,不愿意接受自己的长江进行强抱的。
但有朋自远方来,
不说好好招待一顿,也得见一见嘛!
当然,
对西海的秦君们来说,
当他们看到远道而来的刘老三他们时,可从没有过这样的想法。
没仗着地利,将后者鞭数十,驱之别院,而是选择战术换家的秦君,已经很有良心和礼仪了!
“咱们多好的朋友!”何博还在说。
但向来嘴硬的嬴政是不会承认这一点的。
他背着手,飘飘忽忽的离开了这里。
何博见状,也只能散去,只留一阵清风穿过未能紧闭的窗户,吹在王莽脸上。
这小子对刚刚的死鬼对话,一无所知。
他还在心里想着:
“明天要早点去向母亲问安,然后要去老师那边拜访,我好学好儒的名声还不够……”
孔光虽说在先帝朝时,于仕途上略有起伏。
但随着新帝刘骜登基,他的地位反而得到了稳固。
原因说来也是好笑:
因为心胸宽广的皇帝很少搭理孔光的劝谏,只一心沉迷在后宫的美人之中。
比起勤政仁爱的先帝刘奭,
刘骜要怠惰了许多,也放纵了许多。
他连国家大权,都舍得交给自己的舅舅们,
又岂会把碎嘴子的孔光放在眼里?
对方总爱念叨的“民生疾苦”,就让他们疾苦去吧!
只要不碍着自己这个皇帝取乐,品味生活的甘甜就好!
而掌握权力的王凤,
到底没办法做到像真正的皇帝那样,先随心所欲的树立起一个招牌,再扔掉推倒一个招牌。
何况王氏的嚣张肆意,
已经引起了许多贵人的不满,觉得食物大半被王氏子弟吃下,让他们忍饥挨饿了起来。
所以,
对王氏这个擅权外戚的批判,也日益增多。
王凤也因此,需要“孔氏”作为遮掩,好弥补一下自家在名声上的损失。
毕竟,
在“独尊儒术”的今天,总不能辱骂孔门嫡传吧?
孔光对这样的官司,并不是很了解。
但他对朝廷风气的日益堕落,是有着鲜明感知的。
他不明白,
为什么大家都在谈论着酒色财气,
仿佛这大汉江山,已然永固无忧!
二十多年前,
年幼的他追随家人,从曲阜踏上征途,来到长安。
当年的大汉声威,也正如日中天!
大汉天兵、
大汉天使官员,
所到之处,民众和附属之国,无不皆诚欢迎!
那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犹在眼前!
短短二十来年后,
大汉竟至于摇身一变,
在崎岖嶙峋的下坡处,疯狂滚动,直落悬崖了吗?
不管怎么讲!
他一定要想办法阻止这样的趋势!
他要拯救这个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