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
高彬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怎么想都觉的不对劲。
程张二人遇刺一事处处透着诡异。
第一个诡异的点,是鲁明。
高彬目光落在桌上的微型录音机上,不禁微微皱眉。
听说过睡觉带相机的。
没听说过,走到哪都录音的。
鲁明出趟外勤,还随身带着这种东西?以后跟这小子谈话,得留点心了,不然搞不好哪天就被他卖了。
更何况,自己下达的是死命令,“铁桶阵”一样的保护。
鲁明却因为程斌和张希若几句不中听的气话,就带着录下的“免责声明”,心安理得地带人撤走了。
这不叫尽职,这叫渎职。
可这份渎职,却因为这盘录音带,变的有了完美的解释。
这是早有准备,早有预谋啊。
鲁明这家伙,最近升了警衔,翅膀硬了,心也野了。
他这是盼着自己出事撤职,好给他腾出科长的位置。
真是个愚蠢、拙劣的小人啊。
不过对付这种人,高彬自认为是手拿把掐,谅他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高彬放下录音机,站起身,在办公室里缓缓踱步。
真正让他感到不安的,是第二个诡异之处。
程斌和张希若,为什么会死在翠香楼?
这俩人在杨将军手下摸爬滚打,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兵油子。
这样的人,或许贪财、好色,但绝对惜命。
在哈尔滨的最后一晚,他们会蠢到放弃唯一的安全屋,跑到翠香楼那种人多眼杂、三教九流汇聚的烟花之地去寻欢作乐?
高彬一个字都不信。
那不是寻欢,那是寻死。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一股冰凉的空气涌了进来,让的头脑愈发清醒了几分。
唯一的解释是,程、张二人根本不是自己跑到翠香楼的。
他们是在别处被杀,然后尸体被运到了那里。
那个现场,被精心布置过。
掏心,还有血布条。
太刻意了。
太像一出戏了。
如果是“红票”的锄奸队干的,他们绝不会多此一举,冒险把尸体送到翠香楼这种地方。
相反,他们巴不得程张被杀,自己因为安保失败被免职,以消他们心头之恨。
尸体出现在翠香楼,只有一种可能。
有人在帮自己。
把一桩本该让他万劫不复的“安保失职案”,变成一桩可以推诿责任的“意外横死案”。
谁会费这么大功夫,既要除掉程斌和张希若,又不想让他因为这件事受到牵连呢?
鲁明?
他恐怕巴不得自己死了才好。
“红票”?
他们更希望警察厅内乱。
高彬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一个名字,一个身影,渐渐在他脑海中清晰起来。
洪智有。
只有他有动机,有能力去布下这样一个局。
既杀了人,又保全了自己这个叔叔。
想到这里,高彬的胸口感到一阵发闷,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傻孩子。
他能想到的事情,梅津美治郎会想不到吗?
这种看似天衣无缝的保护,在那些真正多疑的人眼里,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
这事,麻烦了。
高彬猛地转身,快步走回办公桌前,抓起了电话。
他迅速拨了一个号码。
“喂,电话局吗?
“我是高彬。
“立即查一下,警察厅经济股洪智有,昨天晚上的全部通话记录。”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快速查询。
高彬像是又想起了什么:
“哦,对了,还有周乙的。”
片刻之后,电话那头传来回话。
高彬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好,我知道了。”
他挂断了电话,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没有。
昨天晚上,洪智有和周乙家里的电话,没有任何向外拨出的记录。
高彬揉了揉太阳穴。
昨晚他特意派了人在他们两家外面蹲守,他们也都没有出门。
程斌和张希若是临时起意离开仓库,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不通过电话联络,就完成跟踪、截杀、转移并布置尸体现场这一系列周密的行动。
这怎么可能?
除非洪智有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提前就安排好了一切。
高彬的思绪陷入了一个死胡同。
这件事透着一股邪。
他沉默了许久,最终按下了桌上的警铃。
门被推开,助理小李走了进来。
“科长。”
高彬抬起眼,目光已经恢复了平日的锐利与冰冷。
“去,把洪股长叫来我办公室。”
“是。”
小李转身退下。
没过多久,办公室的门再次被推开。
洪智有单手插在裤兜里,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
他脸上挂着一贯的笑容:
“叔,你找我?”
高彬没有说话,只是抬起下巴,朝门口示意了一下。
洪智有会意,将办公室的门反锁上。
高彬冷冷审视他,“你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
“昨晚?”
他故作思索状:“从您家吃完饭回去,就在家看看报纸,然后就睡觉。”
高彬的身体微微前倾:
“智有,你老实告诉我。
“程斌和张希若,是不是你杀的?”
洪智有笑容一敛,“叔,这玩笑可不能乱开。
“你不是去现场看了吗?是‘红票’锄奸队做的。
“怎么能扯到我身上来?”
“锄奸队?”
高彬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是锄奸队就有鬼了。
“我精心布置的诱饵,红票都快咬上钩了,然而他们突然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边,程张转头就让人杀了。
“我了解程斌。
“他们从骨子里就是贪生怕死的鼠辈。
“在山里啃了这么多年土豆,九死一生才活下来,他们比谁都珍惜自己的命。
“你觉得他们会为了找两个姐儿,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洪智有摊了摊手,一脸的无奈:“叔,这只是你的推测。
“凡事,皆有可能。
“哈尔滨毕竟不是通化,这东方小巴黎的灯红酒绿,对他们那种没见过世面的人来说,诱惑力有多大,谁也说不准。”
“智有!”
高彬的声音陡然拔高,他猛地一拍桌子:
“你不要在我面前耍你那套小聪明!
“如果是你干的,现在就告诉我!
“我们是一家人,叔叔会跟你一起想办法,把这件事平过去!”
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罕见的急切。
洪智有看着他,沉默了片刻。
他脸上的表情重新变得平静:
“叔,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要是没别的事,我先出去忙了,经济股那边还有一堆账等着我核呢。”
说完,他甚至没有再看高彬一眼,径直转身,走了出去。
他不可能承认。
永远不可能。
哪怕是有山一样的铁证摆在面前,他也绝不会吐露半个字。
他知道叔叔在担心什么。
叔叔太精明了,洞悉人心,能看穿所有布局背后的逻辑。
所以他会觉得,这个局有破绽,程斌和张希若的行为不符合逻辑。
但是,这世上不是人人都像他一样,有这份闲心和精力去琢磨两个死人的心理活动。
至少梅津美治郎不会!
在他们这些上层眼中,程斌和张希若是什么?
是工具,是两个已经失去利用价值的叛徒。
他们偷偷溜出安全屋,在妓院里被人杀了。
这就是铁一般的事实。
一个简单、清晰、足以结案的事实。
至于他们为什么要去妓院,是精虫上脑,还是突发奇想,重要吗?
不重要。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反正杨将军已经不在了,心头大患已除,更何况程斌已经被华北方面征调,就更没利用价值了。
尤其是当这件事可能牵扯到自己这个财神爷,涉及到满铁的军费援助,司令官就更不会深究了。
同样,宫川厅长拿了那么多钱。
他更要平息这事,保住高彬和警察厅的颜面。
想到这里,洪智有摇头一笑。
叔叔懂人心,也懂点政治,但……真的不多。
……
中午。
罗曼蒂克西餐厅。
周乙手托着驼绒大衣,对洪智有笑了笑。
“你先去点餐。”
洪智有走到柜台前,冲着里面那个正在擦拭咖啡杯的窈窕身影,轻轻吹了声口哨。
“雯雯,最近身材见长啊。”
他的目光在刘雅雯胸前打了个转,毫不掩饰。
这丫头本来就很有料。
今天估摸着是换了加厚的,把紧身羊毛纱撑得圆滚滚的。
这要是在未来的抖音,估摸着得有一堆小屁孩在评论区里狂叫妈妈。
感受到洪智有那火辣辣的目光,刘雅雯俏脸泛起一抹红晕,白了他一眼:
“要你管。
“你要吃饭就吃饭,别影响我做生意。”
洪智有不以为意的挤了过去,故意往她身边凑:
“服务行业,顾客就是上帝,你这态度可不行。”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戏谑。
“再说了,我吃饭又不是不付钱,凭什么对别人你就笑,对我就拉着一张脸。”
刘雅雯侧过身,避开他灼人的视线:“我讨厌没诚信的人。”
“讨厌?
“呵呵,女人的嘴,骗人的鬼。”
“有个叫弗洛伊德的洋鬼子说过,女人说话,往往都是反的。”
“她说讨厌你,往往就是喜欢你。
“她说喜欢你,那八成就是想掏空你的钱袋子。
“你说讨厌我,这可让我很欢喜啊。”
刘雅雯被他这番歪理邪说气得胸口一阵起伏,饱满的曲线越发惊心动魄。
“谁喜欢你了!
“自作多情!”
洪智有离她更近了,几乎能闻到她发梢的清香:
“别介啊。
“我上次在街上碰到刘夫人,她说让我多约约你,跟你处处呢。
“我看得出来,你妈挺喜欢我的。
“雯雯,要不,咱俩好吧。
“这样吧,你就算不想嫁我,咱俩约个会总可以吧。
“你看你也老大不小了,总不能什么事都‘亲力亲为’吧,那多没趣。
“不谈感情,谈快乐,不也挺好吗?”
这话并非纯粹的戏言。
洪智有觉得,年轻人哪能没点念头。
正好自己现在也是独守空房,若能找个养眼的搭子,解决一下需求不也挺好。
刘雅雯又羞又怒,恨不得用眼神杀死这个口无遮拦的家伙。
“你真闲,一天天的不用回家抱孩子吗?”
“哦。”
洪智有故意拉长了音调。
“原来你担心这个啊。
“放心,孩子妈上山了,我现在是正宗的光棍一条。
“要不,你也给我生一个?”
刘雅雯的脸彻底红透了,“没皮没脸的玩意,谁给你生!”
她冷哼一声,扭过头去,不再理他。
正在这时,餐厅的门被推开。
一个穿着笔挺警服,头发油光铮亮的青年走了进来。
“雯雯。”
他一眼看到旁边的洪智有时,身体下意识地站得笔直,抬手敬礼。
“洪股长。”
来人正是警察厅的张涛,华北刘文生派来的“高材生”。
洪智有故作惊讶,“你们认识?这是……谈上了?”
张涛连忙摆手,脸上带着一丝拘谨:
“没,没有。
“我偶尔会过来帮刘厅长捎点饭,所以跟刘小姐认识。”
他是懂哈尔滨谁说了算的。
“这样啊。”
洪智有点了点头,“那你们聊,我就不打扰了。”
说完,他走到角落在周乙对面坐了下来。
见到洪智有如此“谦让”,刘雅雯的心头,莫名地涌起一丝不舒服。
她回过神,压低声音对张涛说,“饭我已经准备好了,进来拿吧。”
张涛点了点头,跟着她穿过柜台,上了二楼的小隔间。
一进门,刘雅雯问:
“怎么样,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张涛叹了口气,脸上的神情有些落寞。
“怎么说呢,我感觉组织上对我不是很重视。
“一直都是南岗分点的一两个同志跟我单线联络。
“安排的任务,也无非就是跟工业大学的话剧社通通风,暗地里参与一些传单的印刷。
“一直没什么重要的事。
“这么说吧,我到现在都没见到过哈尔滨这边地下交通站的负责人。”
刘雅雯皱起了眉头:“为什么呢?
“刘教授在北平工委很有声望,又是老资格。他亲自推荐你过来历练,你现在又成功打入了警察厅内部,哈尔滨这边没理由不重视你啊。”
“哎。”
张涛的眼神黯淡下来。
“我告诉你吧,雯雯。
“厅里,还有一个隐藏很深的同志。
“所以哈尔滨方面觉得,我可能没那么大的用处吧。”
刘雅雯的眼中闪过一丝震惊,随即转为替他不平的愤懑。
“他们怎么能这样!”
张涛看着她,眼中流露出一丝期盼:“雯雯,你不是一直在资助话剧社吗?
“看能不能通过他们,帮我重新接上线。
“我这边,也会再给刘教授发电报,让他催一催哈尔滨这边。
“再这么闲下去,我就真成一个废人了。”
刘雅雯立刻点了点头:“我尽量。”
她看了一眼门外,催促道:
“你快走吧,待久了,洪智有会起疑的。
“他……很狡猾。”
“好。”
张涛应了一声,拿起打包好的饭盒。
临走前,他停下脚步,郑重地看着刘雅雯。
“雯雯,我知道刘厅长和你母亲都很看重洪智有。
“不过,你别忘了,咱们才是一路人。
“咱们都有红色信仰。
“你可得坚定自己的信心,千万别陷入他那种人的金钱、温柔陷阱里。”
刘雅雯轻轻抿了一下嘴唇,“我知道,你快走吧。”
张涛的脸上露出了鼓励的笑容。
“等咱们干出一番成绩,到时候,我介绍你入党。”
刘雅雯双眼瞬间亮了起来,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欣喜与向往。
“嗯!”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待张涛离开后,刘雅雯回到楼下,目光不自觉地飘向了餐厅的角落。
洪智有背对着她,正和周乙低声交谈着什么。
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刘雅雯心里莫名地升起一种凌乱、难言的情绪。
……
周乙用刀叉优雅地切着盘中的牛排,声音压得很低。
“刘小姐在看你。
“眼神很不一般。
“她似乎对你动心了。”
洪智有喝了口红酒,干笑道:“她身材很好。”
周乙笑了笑,叉起一块牛肉放进嘴里,“你动机不纯。”
洪智有耸了耸肩:“没有不纯。
“先有感觉,再有感情,这才是男女关系的正常基础。
“都没感觉,谁愿意往女人身上砸钱和精力。”
他顿了顿,话题瞬间切换,脸上的轻佻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叔怀疑我了。
“不过,他没有证据。”
周乙切牛排的动作没有停,眼神却变得凝重:
“这件事会扩大化吗?
“我怕梅津司令官会在哈尔滨掀起一场风暴。”
洪智有摇了摇头,端起咖啡杯,神态笃定。
“不会。
“他现在一门心思就想跟北边的斯大林掰掰手腕。
“杨将军已经不在了,程斌那两个人活着也是调去关内,对他而言,意义已经不大了。”
周乙点了点头,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那我就放心了。”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说道。
“对了,高科长说,戴笠派了一大批新人过来。
“‘铁血青年团’可能要死灰复燃,在哈尔滨搞事。”
“没听说啊。”洪智有眉头微皱。
“我今晚打听打听去。”
话虽如此,他的心头却猛地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这么大的事,按理说,老吴那边应该早就向他透风了。
再联想到前些时日,戴笠给老吴发的催讨经费电文,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不满。
戴老板可不是好忽悠的。
洪智有隐约感觉到,这帮初来乍到的家伙,恐怕是冲着自己来的。
戴笠为了钱,什么狗屁倒灶的事都干得出来。
而且那家伙心胸狭隘、刚愎自用,为了立威,敲打自己这个不听话的“财神爷”,真派人蹦出来,在哈尔滨街头打自己两枪。
这事,完全很有可能。
玛德!
真是阴魂不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