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哒。”
电话被挂断。
洪智有将听筒轻轻放回机座,书房里只剩下壁炉中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果然,他的第六感没有错。
程斌和张希若那两个惊弓之鸟,就躲在警察厅后街那间废弃的老仓库里。
现在,就看运气了。
如果程斌二人愿意接受警察厅和宪兵队的保护,那刺杀一事就会变得麻烦一些。
不过,“红票”在那些人中也有积极分子,老魏他们,还是有得手的机会。
当然了。
洪智有觉得程斌和张希若大概率会拒绝。
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越是在这种时候,内心就越是惶惶不安,看谁都是刺客。
他们没有道理在临门一脚,再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完全交付到鲁明手上。
这样的话,刺杀就会相对简单一些。
即便老魏他们失败了,洪智有也不慌。
他在佳木斯还留了后手。
就算程斌和张希若逃过了哈尔滨这一劫,依旧有的是机会除掉他们。
他摩挲着下巴上的浓密胡须,眼神骤然一沉。
洪智有再次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彭虎,你给我去盯一下警察厅后街的废弃仓库。
“注意,里边的人很狡猾,非常擅长反跟踪,身上可能还带了枪。
“千万要小心。”
电话那头传来彭虎平静无波的声音,“小洪爷,您放心。
“我连老虎都能跟住,何况是人。”
洪智有还是不放心地嘱咐了一句。
“带枪。”
挂断电话,他想了想,又给电话局的黄局长拨了过去。
“老黄,好久没聚了,明天晚上来樱花会所喝两杯?”
得到确切的回复,洪智有这才彻底放下电话。
……
仓库里,火盆里的炭火烧得正旺,映得墙壁上人影摇晃。
鲁明带着几个精锐手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仓库后门。
他一摆手,几个手下立刻分散开来,隐蔽在黑暗中。
鲁明独自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走了进去。
“你什么意思?”
张希若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怎么把人带过来了?是怕我们不够暴露吗?”
鲁明摘下皮手套,在手心里不紧不慢地拍了拍。
“别这么紧张。
“高科长说今儿是最后一晚了,外边有很多人在找你们。
“他的意思,是让我多带点人过来,布个铁桶阵,给你俩守夜。”
程斌冷眼看着他,拿起一颗刚从火里扒出来的土豆吹了吹:
“老弟,我们需要保护,还用得着天天在这啃土豆吗?”
话音未落,他手一扬。
“啪”的一声,那颗滚烫的土豆被重重砸进了火堆里,溅起一片火星。
鲁明干笑一声,摊了摊手,“怎么,好心当成驴肝肺?信不过我的人?”
张希若见他这副拽得二五八万的模样,火气更盛了。
“没错,就是信不过。
“麻烦你,现在、立刻、马上,把你的人给我带走。
“有多远,走多远,好吗?”
鲁明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敛去,冷哼道:“不识时务。”
他打开随身的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一个火柴盒大小的微型录音机:
“这可是你们亲口说的。”
录音机发出轻微的转动声,显然早就开始录音了。
程斌看着那玩意儿,笑了:
“老弟可以啊,很稳,出门都带着这玩意儿。”
鲁明从口袋里摸出烟盒,点了根,深深吸了一口。
他斜瞥着程斌,烟雾从鼻孔里喷出:
“没办法,万一出了事,手里没点证据,我可担待不起。”
他又问了一遍,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二位,确定不需要我们的保护吗?”
张希若的回答斩钉截铁,“没错,请吧。”
“好。”
鲁明点了点头。
“二位,好自为之。”
说完,他关掉录音机,慢条斯理地放回公文包里。
他转身出门,对着黑暗中一招手:
“弟兄们,人家不稀罕。
“走了。”
“呸!”
“什么玩意儿!”
“乡巴佬,还真把自己当根蒜了!”
在一阵压低了嗓门的啐骂声中,鲁明一行人很快消失在仓库的后门。
上了车,司机小李发动了汽车。
“股长,高科长让咱们送的礼物……”
鲁明靠在后座上,闭着眼睛,一脸不耐。
“没看到人家跟防贼似的防着咱们呢?
“热脸贴冷屁股的事,老子才不干。
“明儿还给高科长。”
小李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又问。
“那……要不要通知高科长一声?”
鲁明想了想:
“不了。
“这么晚,高科长早睡了。
“再说了,咱们这有录音,是他们自己不要保护的,真出了事也怪不到咱们头上。”
他其实是有私心的。
高彬当初总拿抱孙子的事开玩笑,说等抱上了孙子,就该考虑退休了。
现在警察厅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多退一个,就能多腾出一个职位来。
再者说,程斌和张希若真要是在哈尔滨出了事,自己手里有录音作证,不见得会担多大的责任。
但高彬是直接负责人。
万一这事闹大了,他被撸了,对自己来说,未尝不是个机会。
过去这段时间,高彬为了牵制周乙,帮他申请了两次功劳,现在自己和周乙一样警衔平齐了。
高彬要退了,自己或许有点机会当科长,再不济周乙上去了,自己也能做行动队队长。
想到这里,鲁明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
他一摆手。
“撤吧。”
……
仓库里。
张希若扒在门缝边,确认鲁明那几辆车的尾灯彻底消失在街角。
他这才直起身,狠狠啐了一口。
“马勒戈壁的,我怀疑这家伙收黑钱了!”
程斌皱着眉,从火堆旁站起来,“怎么说?”
“哥,你不想想?”
张希若压着声音,语速极快。
“咱们在这儿待得好好的,眼看就剩这最后一晚上了。
“他鲁明偏偏这时候带人过来,还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这不明摆着告诉外边的人,这仓库里有问题吗?”
程斌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是啊。
被鲁明这么一搞,他们等于彻底暴露了。
张希若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哥,你信我,我的直觉向来很灵。
“打第一眼看到这小子,我就觉得他没安好心,不是个好鸟!”
程斌在原地焦躁地踱了几步,脸色阴沉得可怕。
“现在说这些没用了,麻烦的是,咱们得换个方案。”
他停下脚步,看着张希若。
“现在有两条路。
“一条路,立即去找岸谷厅长。但是,不排除在警务总厅和警察厅里有‘红票’的人,他们可能会在路上打黑枪。
“另一条路。”
程斌的眼神变得狠厉起来。
“立即转移,咱们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等这阵风头过了,咱们再想办法联系岸谷隆一郎厅长派车来接,或者自己想办法坐火车离开。
“总之,先过了今晚这关再说!”
张希若立刻点头,“好,就这么办!”
“赶紧收拾,走!”
程斌动作飞快地穿上那件破棉袄,把贵重之物揣进怀里。
张希若则一把抄起了角落里那挺轻机枪。
“你干嘛?”
程斌低喝一声,眼睛瞪得像铜铃。
“这玩意儿能带出去吗?生怕别人不知道咱们是干嘛的?”
张希若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脸上有些挂不住。
“对,对,差点把这茬给忘了。”
他悻悻地放下机枪,又觉得不踏实。
“可没这玩意儿,万一碰上事,咱们俩不成了活靶子?”
程斌从腰间拔出手枪,检查了一下弹匣,又摸出一颗手雷掂了掂。
“行了,手枪带上,一人一颗手雷,足够了。”
“好吧。”
张希若不再争辩,有总比没有强。
两人简单收拾停当。
程斌凑到门缝边,像只受惊的耗子,探头朝外张望了许久。
外边黑漆漆的,只有远处街角透来的一点微光。
确定外面没人,他才一挥手。
“走!”
两人一前一后,猫着腰溜出了仓库,身影迅速融入了无边的夜色。
他们没敢走大路,而是凭着记忆,在一条条偏僻的巷子里穿行。
这是他们上次出来买土豆时,特意摸清的路线。
七拐八绕之后,一阵混合着奶油和面包的香甜气味,伴随着喧闹的人声,扑面而来。
眼前豁然开朗,霍尔瓦特大街。
即便是在深夜,这里依旧灯火璀璨。
马迭尔宾馆门前,穿着体面的男男女女进进出出,门口停着一排等待拉客的黄包车。
橱窗里透出的温暖灯光,映照着那些他们只在画报上见过的精美食物。
张希若忍不住咽了口唾沫,眼睛都看直了。
程斌下巴朝他一挑:“行了,别这么没出息。”
张希若咂了咂嘴,一脸艳羡。
“哥,你还甭说,咱通化哪有哈尔滨这么多花样。
“要不……咱进去搓一顿牛排大餐,也当一回洋鬼子?”
程斌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脏兮兮的破棉袄。
“拉倒吧。
“就咱这身打扮,还没进门就得被人家当叫花子给轰出来。
“那些洋鬼子,还有给他们当差的,眼睛都长在头顶上,势力得很。
“走吧。”
程斌不再多看,径直走到路边,冲一个刚刚送完客人、正在擦汗的黄包车车夫喊道:“老兄,麻烦拉我们去玉龙路马家村。”
车夫打量了他们一眼,面露难色。
“爷,这么晚了,去那边可不近。
“你们还俩人,这活儿……不好接啊。”
程斌心里明白,这是要加钱。
他懒得废话,直接从怀里掏出一张十元的大钞,递了过去。
“老兄,够了吗?”
车夫看到那张崭新的票子,眼睛瞬间就亮了,脸上的褶子笑成花。
“够了!够了!太够了!”
他忙不迭地接过钱,小心翼翼地塞进怀里。
程斌面不改色地跨上车,编了个由头。
“走吧,家里老人病了,急着见我哥俩呢。”
说到这,他还故意啐了一口,满脸晦气道:
“妈的,我哥俩这个月算是白干了,全给你老哥打工了。”
这种抱怨的口气,反而让一切显得更加真实。
车夫连连点头,脸上堆满了感激。
“多谢二位爷体谅,祝你们发大财!”
两人上了车。
车夫大喝一声,双腿发力,拉着车子稳稳地跑了起来。
车轮压过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咕噜”声。
车夫的后背很快就被汗水浸湿,头顶上汗津津的,哈出的白气在路灯下一团一团的。
车子没有沿着大路走,而是拐进了一条更窄的巷子。
四周光线迅速暗淡下来,只有车前那盏小小的煤油灯,在黑暗中投射出一小片晃动的光晕。
咕噜噜……
车轮滚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回响,显得格外清晰。
越往里跑,程斌的心就越往下沉。
这条巷子太黑,太静了。
静得有些不正常。
他感觉不对劲了。
他猛地喊住了车夫。
“停下,我们到这儿下。”
车夫停了下来,回头憨厚地笑了笑:“大哥,这离马家村还远着呢,我这是抄近路,走巷子快。”
张希若也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不等程斌再开口,便直接说道:
“不用了,我们就在这下。”
两人下了车,拎着各自的包袱,转身就走。
刚走没几步。
巷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声音是从前后两个方向同时响起的。
只见巷子头尾,各冒出了几个黑影,手里都拿着枪。
程斌心头大惊,右手闪电般摸向腰间。
可他还是慢了一步。
身后,那个刚刚还一脸憨厚的车夫,不知何时已经站直了身子,手里多了一把黑洞洞的驳壳枪,枪口稳稳地瞄准了他俩。
“别动。
“动,就打死你俩。
“你们可以试试,是你们的枪快,还是我的枪快。”
张希若浑身一僵,他知道,这回是栽了。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强作镇定,沉声问道:“各位大哥,跑哪条道上的?”
车夫,正是彭虎。
他面无表情地走到二人跟前,眼神冷得像屋檐下的冰锥。
“哪条道?
“爱国的道,杀汉奸的道。”
话音未落,两个手下立刻上前,动作麻利地将程斌和张希若身上的手枪、手雷全部搜了出来。
程斌脸色煞白,但脑子还在飞快地转。
“兄弟,有话好说。
“我们有钱,要多少你们开口。
“而且,我跟警察厅的高科长是朋友,你们动了我,高科长不会放过你们的!”
彭虎听完,嘴角扬了起来,不是笑,是极度的蔑视。
“跟谁是朋友也不好使。
“你们出卖杨将军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有今天。
“猪狗不如的畜生。”
他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把他们的心挖了,我要看看到底是红的,还是黑的。”
这句话,成了压垮张希若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直接跪在了地上,涕泪横流。
“哥!不!大爷!祖宗!
“求求你,我们也是被日本人逼的,实在没办法了啊!
“求求你给我一次机会……”
他的哭嚎声戛然而止。
一个手下走了过来,没有丝毫犹豫,掏出腰间的攮子,对着他的胸口狠狠就是一刀。
“噗嗤。”
张希若的身子猛地一颤,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软软地倒了下去,血水迅速在冰冷的地面上蔓延开来。
程斌看着倒在血泊里的同伴,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
他知道,自己在劫难逃。
恐惧过后,反倒是一种诡异的平静。
他看着彭虎,沙哑地问道:
“你什么时候盯上我的?”
彭虎冷冷地吐出三个字:“不久前。”
程斌又问。
“如果我不出来,或者一直待在警务总厅、宪兵队,是不是就不会死?”
彭虎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没用。
“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汉奸走到哪,都是这个下场。”
程斌点了点头,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彻底放弃了。
他闭上眼睛:“也好,这就是报应吧,就当给杨将军以命偿命了。”
“狗汉奸!”
立即有人上前,几把尖刀同时捅进了他的身体。
程斌闷哼一声,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行凶的人还不解气,又照着他的尸体扎了几刀,狠狠啐了唾沫。
彭虎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对身后的手下吩咐道:
“把尸体装好,先带回去,听候处理。”
“是。”
……
房间内,炕烧的很旺。
洪智有毫无睡意,穿着厚厚的睡袍,靠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翻看着报纸。
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格外的刺耳。
他第一时间拿起了听筒。
电话那头,是彭虎没有丝毫情绪起伏的声音:
“小洪爷,事办妥了,尸体在我手上。”
“好,我知道了。”
这在洪智有的意料之中,彭虎是大山里最好的猎人,在哈尔滨这片土地就是下山的猛虎。
“这样,你们先把尸体搬到翠香楼去。”他继续吩咐。
“找个房间放好,伪装成被锄奸队做掉的模样。
“嗯,就这样。”
他挂断电话,将听筒轻轻放回机座。
书房里,再次恢复了安静,只剩下壁炉里木柴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洪智有如释重负的舒了口气,走到浴室,拿起了剃须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