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关城头的风裹挟着渭水的湿气,吹得哥舒翰花白的胡须乱颤。
他扶着垛口的手不住地抖,不是因为冷,而是中风的后遗症——半边身子像是灌满了铅,连抬臂都要耗尽全身力气。
身后,三万“士兵”正蹲在城墙根下啃干粮,他们大多是关中农户,手里的横刀还带着新磨的铁屑,有人甚至把锄头偷偷别在腰后,想着打完仗还能赶回去种秋麦。
“将军,宫里又来人了。”副将王思礼低声提醒,声音里带着难掩的焦虑。
哥舒翰转过头,看见宦官鱼朝恩穿着一身簇新的绯色官袍,正站在马道上捻着拂尘。
那宦官的三角眼扫过城墙上稀稀拉拉的民夫,嘴角撇出一丝轻蔑:“陛下有旨,令哥舒将军三日内出兵,与安禄山逆贼决战于灵宝以西。”
“陛下说了,将军手握二十万雄师(注:实际兵力含民夫约八万),若再迟疑,便是通贼!”
“二十万雄师?”哥舒翰猛地咳嗽起来,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鱼公公自己看!”
他指着城墙下正在学列阵的民夫,有人顺拐走得东倒西歪,有人被风吹掉了头盔,露出光秃秃的头顶,“这些人拿起锄头能种庄稼,拿起刀枪……”
“将军慎言!”鱼朝恩突然提高了声调,拂尘往城砖上一拍,“陛下在大明宫日夜盼着捷报,将军却在这里长他人志气!”
“前日崔乾祐不过派了三千老弱在关前叫阵,将军都闭门不出,如今满朝文武都在说,将军是怕了安禄山!”
哥舒翰的脸霎时涨成了猪肝色。
他想起三个月前刚到潼关时的情景。
那时他虽中风在身,却还能勉强坐帐议事,靠着潼关天险,把崔乾祐的叛军挡在关外整整半年。
可自从杨国忠在皇帝面前进谗言,说他拥兵自重,宫里的催战圣旨就像雪片一样飞来。
“让我再奏请陛下……”他挣扎着想去拿纸笔,却被鱼朝恩拦住。
“陛下说了,再敢请奏,便以抗旨论处!”
宦官从袖中掏出一份明黄卷轴,“这是陛下亲赐的酒,说将军出兵前饮下,可壮军威。”
哥舒翰望着那樽鎏金酒壶,手背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他知道这酒里没有毒,却比毒酒更伤人——那是逼他用数万百姓的性命,去赌一场必输的仗。
王思礼在一旁急得直跺脚:“将军,不能出兵啊!灵宝谷道狭窄,叛军若在两侧设伏……”
“我知道。”
哥舒翰打断他,声音哑得像破锣。他接过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烈酒呛得他剧烈咳嗽,半边麻木的身子竟透出些灼痛来。
他想起年轻时在河西,带着沙陀骑兵踏破吐蕃赞普的牙帐,那时的他从不知“怕”字怎么写。
可现在,他怕的不是安禄山的边军,是这道催命的圣旨,是长安城那位被猪油蒙了心的皇帝。
三日后清晨,潼关城门缓缓打开。哥舒翰坐在一辆特制的铁车里,由四匹马拉着走在最前面。
他披了件当年李隆基亲赐的明光铠,铠甲的重量压得他喘不过气,却还是努力挺直了脊梁。
三万民夫跟在后面,手里的兵器反射着惨淡的晨光,有人的娘亲和孩子就站在城门内哭,哭声响得盖过了战鼓。
走出十里地,就到了灵宝谷。
两侧是陡峭的山崖,谷道窄得只能容两匹马并行。哥舒翰的心沉了下去——这里果然是设伏的绝佳地点。
他正想下令撤军,却听见前方传来震天的喊杀声,滚石和火箭像雨点一样从崖上砸下来。
“是埋伏!”王思礼拔剑大喊,可已经晚了。
民夫们哪里见过这阵仗,有人扔下刀就往回跑,有人被滚石砸中,惨叫声此起彼伏。
崔乾祐的边军从崖上冲下来,他们穿着厚重的明光铠,手里的陌刀一挥就是一片血光。那些刚拿起兵器的百姓,就像被割的麦子一样成片倒下。
哥舒翰的铁车被卡在谷道中间,他想指挥军队突围,可嗓子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他看见王思礼被三个叛军围住,身上中了七八刀,最后靠着最后一丝力气把刀插进了一个叛军的咽喉。
他看见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少年兵,手里还攥着娘给的平安符,就那样睁着眼睛倒在血泊里。
不知过了多久,喊杀声渐渐平息。
谷道里积满了尸体,渭水支流都被染成了红色。
一个叛军将领掀开铁车的帘子,用矛尖挑起哥舒翰的衣襟:“安禄山将军有请。”
哥舒翰没有反抗,只是任由他们拖拽。他的半边脸沾满了血污,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当他被押到安禄山面前时,这位曾经的河西节度使,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想起出兵前,自己对着长安的方向磕了三个头,那时他就知道,此去不是战死,就是被俘——只是没想到,败得这么快,这么惨。
安禄山的营帐里,烛火跳动着。
哥舒翰瘫在地上,听着叛军将领汇报战果:“崔将军已率军拿下潼关,斩首三万,俘虏五万,缴获粮草……”
那些数字像针一样扎进他的耳朵。
他突然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模糊的字:“圣人……悔否?”
安禄山闻言大笑,笑声震得帐顶的灰尘簌簌落下:“他?他现在怕是正忙着收拾金银细软,准备往蜀地跑呢!”
哥舒翰的头歪向一边,浑浊的眼睛里滚出两行泪来。
他想起年轻时在长安,玄宗曾拍着他的背说:“有哥舒在,西境无忧。”
可如今,西境的狼烟烧到了长安门口,他这个“无忧”的保障,却成了阶下囚。
铁车碾过灵宝谷的尸体时发出的声响,民夫们临死前的哭喊,王思礼最后那个决绝的眼神……这些画面在他脑子里盘旋,最终都变成了一个声音:是我害了他们,是我害了潼关。
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亲兵冲进来说:“大燕皇帝(安禄山已称帝),崔将军奏报,长安方向火光冲天,似乎……”
安禄山猛地站起来,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看来,李隆基是真的跑了!”
他转头看向地上的哥舒翰,踢了踢他的腿,“听见了吗?你的皇帝跑了,留你这个老头子在这里替他挡刀。”
“你说,你这一辈子,值吗?”
哥舒翰没有回答,只是喉咙里的“嗬嗬”声越来越响,像破旧的风箱在拉扯。
他的左眼死死盯着帐外,仿佛能穿透潼关的城墙,看到长安城的方向。
那里曾有他少年时的梦,中年时的荣耀,老年时的归宿。
可现在,那座承载了大唐百年繁华的城,大概也要像他一样,落入叛军手中了。
夕阳透过营帐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哥舒翰的头彻底歪倒在一边,嘴角还挂着未干的涎水,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曾经让吐蕃闻风丧胆的“哥舒夜带刀”,终究没能带起拯救大唐的最后一把刀。
灵宝谷的血,潼关城的砖,还有他这个中风的老头子,都成了这场荒唐战争里,最沉重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