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二年深秋,长安的雨淅淅沥沥下了半月,把平康坊的青石板浸得发亮。杨国忠踩着泥水走进史馆时,馆内正在誊抄《李林甫传》的史官们纷纷停了笔,笔尖的墨汁滴在绢帛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圈。
“李相的传,不必照旧写了。”
杨国忠抖了抖锦袍上的雨珠,语气带着傲慢。
他身后跟着两名膀大腰圆的侍卫,腰间佩刀在昏暗的馆内泛着冷光。
首席史官韦述眉头紧锁:“杨相,国史需依实录,李林甫虽有争议,但其辅佐陛下三十余年,总领朝政……”
“辅佐?”杨国忠猛地拍向案几,砚台里的墨汁溅了韦述一身,“他那是结党营私!是构陷忠良!”
他从袖中甩出一叠卷宗,“看看这些——开元二十五年,他诬陷太子瑛谋反,致使三位皇子同日赐死。
天宝四载,他排挤裴耀卿、张九龄,独揽相权。
更甚者,与边将暗中勾结,把持军饷,这等奸佞,配写入正史?”
韦述捡起卷宗,指尖因愤怒而颤抖。
这些所谓“罪证”,多半是杨国忠授意酷吏罗织的伪证。
他抬头正要争辩,却见杨国忠的侍卫已按住了腰间的刀柄,馆内其他史官皆低头不语——谁都知道,这位新相虽无李林甫的城府,却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狠辣。
“重写。”杨国忠的声音冷得像窗外的雨,“要写他‘口蜜腹剑’,写他‘媚事宦官,蔽塞言路’,写他与安禄山暗中交通,若非天不假年,早已谋反!”
韦述闭上眼,良久才睁开,声音嘶哑:“臣……遵旨。”
三日后,新的《李林甫传》传遍长安。
百姓巷议中,那个曾让百官忌惮的“李相”,成了十恶不赦的奸相。
李隆基看后,只是淡淡说了句“知道了”,便转身去看杨贵妃新排的《霓裳羽衣舞》——对他而言,李林甫不过是过往云烟,只要眼前的盛世依旧,史书如何书写,又有何碍?
唯有范阳的安禄山,在看到传抄来的《李林甫传》时,把绢帛狠狠揉成一团。
“杨国忠这匹夫,连死人都不放过!”
他低吼着,一掌拍碎了案几上的琉璃盏,“他骂李林甫勾结边将,分明是在影射我!”
帐下谋士高尚低声道:“将军息怒。杨国忠急于抹黑李林甫,不过是想立威。”
“可他越是急,越说明朝中无人能压得住他,这对我们而言,反倒是好事。”
安禄山喘着粗气,粗胖的手指划过地图上长安的位置:“他想逼我反?那我便遂了他的意!”
天宝十四载十一月,范阳的寒风卷着雪粒子,打在安禄山的虎皮帐上噼啪作响。
帐内,二十万大军的将领齐聚,甲胄上的寒霜尚未消融,每个人眼中都燃着躁动的火焰。
“诸位!”安禄山站起身,三百斤的身躯让脚下的毡毯陷下一块。
“杨国忠奸佞当道,蒙蔽圣听,如今竟污蔑我通敌叛国!我安禄山受陛下恩宠,岂能坐以待毙?”
他猛地扯开衣襟,露出胸前一道狰狞的伤疤,“这是当年随陛下平定契丹时留下的!我为大唐流血流汗,换来的却是猜忌与构陷!”
将领们轰然应和。何千年抽出佩刀,刀锋直指南方:“将军,反了!咱们带二十万铁骑,直捣长安,清君侧,杀杨国忠!”
“对!反了!”
安禄山抬手示意众人安静,从怀中掏出一份早已拟好的檄文,高声念道:“奉诏讨伐杨国忠!安禄山誓以忠义之心,荡涤奸邪,复我大唐清明!”
檄文念罢,帐外传来震天的鼓点。三万先锋骑兵已列阵完毕,黑甲映着雪光,旌旗上“安禄山”三个大字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们中,有世代居住在幽州的汉人,有随安禄山征战多年的契丹勇士,还有被唐朝边将压迫的奚族部落——对他们而言,这场“清君侧”的叛乱,既是为了安禄山,也是为了自己被掠夺的土地与财富。
起兵的消息传到易州时,太守杨万石正在府中烤火。
他看着快马送来的檄文,吓得手一抖,火箸掉在炭盆里溅起火星。
“快……快备车,我要去投降!”
他话音未落,参军李休烈已拔剑出鞘:“大人!易州乃大唐疆土,岂能向反贼屈膝?”
杨万石脸色惨白:“二十万铁骑啊!咱们这点兵力,抵抗就是死路一条!”
李休烈怒视着他:“我李氏世代食唐禄,宁死不降!”
说罢,他转身冲出府衙,召集城内百姓与士兵,“安禄山叛乱,乃国之大贼!我等虽兵力微薄,也要守住易州,为朝廷争取时间!”
百姓中,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扛着锄头的农夫,纷纷拿起兵器。
他们或许不知道朝堂的纷争,却明白“叛乱”二字意味着什么——那是烧杀抢掠,是家破人亡。
三日后,易州城破。李休烈身中七箭,倒在城门下时,手中仍紧握着染血的唐旗。
杨万石跪在城门口,看着安禄山的骑兵踏过同胞的尸体,脸上没有丝毫血色。
渔阳鼙鼓动地来的消息传到长安时,李隆基正在华清宫与杨贵妃赏雪。
高力士捧着急报,跪在地上浑身发抖:“陛下……安禄山反了!范阳、易州已陷,大军正向洛阳进发!”
李隆基手中的酒杯“哐当”落地,酒液在青砖上漫开:“不可能!禄山是朕的干儿,怎么会反?”
杨贵妃也停下拨弄琴弦的手,脸色煞白:“陛下,会不会是误报?”
“误报?”杨国忠从殿外冲进来,脸上竟带着一丝诡异的兴奋,“陛下!臣早说过安禄山必反!如今正好,让他来,臣定能将其擒获,以证臣之忠心!”
李隆基看着他,突然想起李林甫临终前的泣血之言,一股寒意从背脊升起。
他强作镇定:“传旨!令安西节度使封常清为范阳节度使,募兵抵御。”
“令郭子仪为朔方节度使,从北路夹击!”
可此时的大唐,早已不是开元年间的模样。
边镇精兵多在节度使手中,长安禁军多是市井子弟,平日里只知遛狗斗鸡,哪里见过真刀真枪?
封常清赶到洛阳时,招募的新兵连弓都拉不开,面对安禄山的铁骑,一触即溃。
天宝十四载十二月,洛阳失守。
消息传到长安,朝堂上下一片恐慌。
有大臣奏请李隆基斩杀杨国忠,以平安禄山之怒,却被李隆基斥退:“国忠是朕的大舅子,岂能因叛贼而杀忠良?”
他不知道,此时的长安城内,百姓早已怨声载道。
长安的粮价一日三涨,富户们纷纷带着金银逃往蜀地,留下的贫民只能靠挖野菜度日。
有老兵在朱雀大街上哭诉:“我儿在范阳当兵,安禄山反了,他要是被裹胁着打过来,我该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