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如丝如缕,悄然沾湿了苏府门前的青石板。
檐角悬挂的铜铃在穿堂风里轻晃,发出细碎空灵的声响,恍若远处传来的编钟余韵。
陈浮生立在朱漆大门前,玄色锦袍的下摆被风掀起一角,他抬手拂去衣摆上的雨珠,目光落在斑驳的铜钉上,那些被岁月磨得发亮的铜钉,每一颗都像凝固的琥珀。
恍惚间,十年前的场景如画卷般在眼前铺展。那时的先帝正当盛年,龙袍上的金线蟠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弯腰抱起扎着双丫髻的李璟仪,笑声爽朗:"仪儿,你母狗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怀中的女童怯生生的躲在父皇身后,只露出半张小脸,乌溜溜的眼睛好奇的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年轻书生。
那时的陈浮生不过弱冠之年,却已被被授予侍郎之衔,在这苏府初见公主,便记住了那双灵动的眼睛。
门内走出的少女身着月白襦裙,腰间坠着先帝亲赐的双鱼玉佩,珠翠随着步伐轻摇,叮当作响。
李璟仪望着眼前这个记忆里总在书房挥毫泼墨的陈先生,却惊觉岁月早已在他眼角刻下深深的纹路,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如昔,盛满洞悉世事的柔光。
两人移步花厅,侍女们轻手轻脚地摆上青瓷茶盏,碧螺春在沸水冲击下舒展蜷曲的叶片,袅袅茶香与窗外潮湿的泥土气息交织缠绕。
陈浮生望着对面的李璟仪,她眉眼间与先帝七分相似的轮廓,让他心中翻涌起万千感慨。
曾经那个追着纸鸢在御花园奔跑的小女孩,如今却端坐在雕花檀木椅上,脊背挺得笔直,端庄得体得近乎刻板,唯有眼底偶尔闪过的寂寥,泄露了她真实的情绪。
"殿下,臣斗胆问一句,日子过得好吗?"
陈浮生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哽咽,"这不仅仅是臣一人想问,更是先帝所有学生想要问的。"
话音落下,花厅陷入一片寂静,唯有檐角铜铃仍在自顾自地轻响。
李璟仪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杯壁传来的暖意却无法驱散她心底的寒意。
自父皇龙御归天,这样真挚的关怀,她已经太久未曾听过。
朝堂上下,人人都知道她是大唐最尊贵的明珠,是先帝遗泽庇佑的公主,却无人在意那些华服下被勒出血痕的肌肤,无人听见深夜里她对着铜镜无声的叹息。
即便如今大唐西征,国库空虚,皇帝叔叔仍要耗费千金为她操办成人礼。
"陈先生,我过的很好。"
李璟仪垂眸,声音轻得像飘落在地的花瓣。这话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可除此之外,她还能如何作答?
难道要对着先帝的学生,哭诉那些无人倾诉的孤独?
陈浮生凝视着她强装镇定的面容,那双明亮的眼睛仿佛能穿透层层伪装,看见少女心底的伤痕。
他想起先帝在南京紧抓着他的手,气息微弱却字字沉重:"仪儿….就托付给你们了..."如今看着老师之女,他只觉喉间发紧。
沉默良久,他终于开口:"殿下,当年老师曾在南京为公主殿下准备了一套小宅子。
"说到"老师"二字,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温柔起来,"
那宅子临水而建,就在张指挥家前面。
老师后来常去小住,还特意将那片区域划给有功之臣,说要与大家比邻而居..."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带着难以掩饰的遗憾:"本来,老师是想在那里颐养天年的,可惜..."
余音消散在茶香里,李璟仪心中猛地一动。
南京,那个总在父皇口中出现的南方城市,有着桨声灯影的秦淮河,有着书声琅琅的夫子庙,有着不同于长安的烟火人间。
她曾无数次在舆图上描摹那个地名,幻想自己能漫步在青石小巷。
可很快,她摇了摇头:"陈先生,我苏府的管家,如今已经七十了。"
提起苏伯,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柔和起来,"他是祖父的故交,从我娘还在时就照顾着这府里上下。
这些年..."她顿了顿,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阴影,"这些年多亏有他,如今说什么也该送他一程。"
苏伯佝偻的身影、布满老茧的双手、还有深夜里为她温着的那碗羹汤,早已成为她生命里最温暖的依靠。
陈浮生理解的点头,眼角泛起一丝欣慰:"殿下重情重义,老师泉下有知,也会宽慰。"
他抬手示意随从,几个描金漆盒被毕恭毕敬地抬进厅来,"此次南下,我等特地搜罗了些南京的小玩意儿,皮影、糖画、云锦帕子..."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郑重,"还有这些先帝的随身遗物,臣斗胆带来,望殿下不嫌叨扰。"
李璟仪望着那些漆盒,心跳陡然加快。
自父皇离世,她再未见过与他有关的物件,那些记忆仿佛被锁进了深不见底的古井。
此刻听闻遗物,喉头突然泛起苦涩的滋味。
"此番进京,臣还有要事在身,要进宫面见陛下,就此告辞了!"
陈浮生起身整衣,衣袂带起一阵淡淡的墨香。
李璟仪看着他转身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个承载着父皇记忆的人,仿佛是她与过去世界最后的纽带。
一旦他离去,那些温暖又将沉入黑暗。
"那我送送你吧,陈先生。"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有些惊讶。
陈浮生微微一怔,随即展颜笑道:"有劳殿下。"
两人并肩走在回廊上,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
被雨水冲刷过的紫藤花垂落满地,空气中浮动着清甜的花香。
陈浮生的脚步声在空荡的回廊上回响,李璟仪恍惚间又回到了幼时。
那时她总爱踩着父皇的影子走路,听他讲故事。
苏府门前,陈浮生登上马车。
他掀开帘子,最后回望:"殿下保重,天气寒冷,殿下要注意保暖。"
李璟仪望着马车渐行渐远,车辙碾过湿润的青石板,留下两道蜿蜒的痕迹,渐渐被积水填满。
直到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她才缓缓转身,目光落在地上那些漆盒上。
回到寝殿,李璟仪屏退众人,独自面对这些承载着回忆的物件。
檀木匣打开的瞬间,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檀香、墨香与药香交织的味道,是她儿时最贪恋的气味。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褪色的内衬。布料边缘已经起毛,细密的针脚间,她认出了母亲特有的缠枝纹针法。
那些深浅不一的痕迹,是她幼时贪睡流下的口水,是学走路时抓扯的印记,更是她与父母最珍贵的羁绊。
她颤抖着将内衬贴在脸颊上,深吸一口气。
刹那间,无数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来:父皇抱着她在书房看奏折,她趴在他肩头打盹。
母后坐在窗前,一边缝补衣物,一边哼着小调。
还有那年上元节,她骑在父皇肩头,看满城灯火如星河倾泻...
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滴在褪色的布料上。这一刻,李璟仪终于明白,这小小的内衬,承载的何止是物什?
它是家的温度,是血脉相连的羁绊,更是她最后的温暖慰藉。
窗外,暮色渐浓,檐角的铜铃仍在风中轻响,恍若遥远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