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纸页落在了周玄的手上。
这张纸,模样瞧起来,就和井国银行里的不记名本票似的,两个巴掌大小。
周玄等纸入手后,稍微感知,便觉得这张纸在活泼跳跃,但是又不是那种“活物”的欢腾之感,而更像是一种“声音”。
纸张的振动、涤荡,那种动起来时,便发出“沙沙”的质感,让周玄觉得,这张纸,便是一种声音的具象化。
“这张纸,是戏台在朝我对话?”
周玄想了想,觉得自己的语言,组织得实在欠妥——他是戏台的周老板,是这个戏台真正的主人,若是戏台要跟他讲话,那怎么能用“对话”这个词呢?应该是征询。
只是这种征询,是模糊的,他完全搞不懂,这个戏台要向他说些什么。
他低着头,对着秘境中的工程师问道:“工老师,这张纸,代表着什么?”
工程师的意识体,显现在了周玄的身边,在仔细打量过纸张之后,说道:“这张纸,是戏台的规则。”
“这张纸上,哪怕是一撇一捺都没有,这代表了什么规则?”
周玄问。
“你现在的香火,还没有烧到下一寸,所以瞧不见这纸上的规则。”
“那我的香火,已经快烧到下一寸了。”
周玄望了望秘境中的香火——他这一层的手段,称为「画地为台」,
依靠着彩戏的手法,搭建一个大戏台,邀请观众、演员入场。
如今,随着观众、演员的人数越来越多,他的香火便烧得足够迅猛,眼瞧着,已经快烧到下一寸了。
“那就再等等,只要观众的热情越来越高,你香火也会越烧越快的。”
工程师说道:“如此大规模的戏场,足够让你今天一口气烧完整炷的彩戏香,不过……”
“不过什么?”
周玄从工程师的话里,听出了一种隐忧之感,便回问道。
工程师的目光中,夹杂着几分恐惧,遥望着天上的圣洁眼睛,说道,
“这么大规模的彩戏,一旦上演,只怕会引起天穹的注视,怕是会惹出大乱子来的。”
彩戏师曾经是怎么覆灭的,不就是被天穹之上的人物盯住了,然后派出了漫天的神明级、道者追杀吗?
而工程师,也因为这场无辜的大祸,被初代的「星君」、「彭侯」、「山祖」、「鬼手」联手镇压,困在了东市街的地底,囚禁两千多年。
一想起曾经暗无天日的岁月,工程师便难免心头悸动起来。
“若是天穹真的怪罪了下来,那我们就关在一起,我给你们想一出「文明」的游戏——两千年都玩不了几局,绝对的精彩刺激、绝对杀时间的利器。”
周玄笑吟吟的说。
也不知道为什么,工程师只要一见到周玄的笑,便觉得极有安全感,哪怕前方就是刀山火海,她也坚信,周玄能带着她一起,安然无恙的跨过去。
“或许,跟着玄老板一起混江湖,是真的什么都不用害怕。”
工程师心中想道。
……
天穹与人间,有那么寥寥几条通道。
每条通道的尽头,被天穹的人称为“病窗”。
就像病房门上的探视窗孔似的,病窗的作用,便是用来监测人间这个“病村”。
彦先生像往常一样,哼着小曲,时不时的往嘴里塞两颗丹药,嚼得汁水横流。
丹药滋养着他那肥硕蛆虫一般的身体,使得他的赘肉,不断的痉挛着,
一种通体的舒畅之感,在他的体内,连续的翻涌。
“舒服啊……真是舒服……”
彦先生正感概着,忽然,他瞧见了明江府的大地上,开出了一朵妖娆的花。
那花是七彩的,流光萦绕着,煞是好看。
“人间那个病村,怎么可能开得出这么美的花来?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彦先生连忙起身,右手变爪,深入到了自己的眼眶里,猛得一抠,
一颗温热、弹动着的眼珠子,便落到了他的手掌上,他猛的将那眼珠,往人间抛去。
这枚眼珠子,顿时掠过了明江府的谢家岙,他在这处岙里,瞧见了四季如春,瞧见了山峦迭障,还瞧见了许许多多的人,穿着干净整洁的衣物,沐浴在清秀的景致之中,
“人间是个病村,这是假的!假的!”
彦先生怒吼,在他愤怒的情绪之中,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嫉妒之感。
人间那群病人,怎么能瞧见如此曼妙的景致?哪怕这些景致是虚假的,那也不配瞧见!
病人能瞧见什么?惨不忍睹的血色、腐烂的血肉、脏兮兮的臭水沟!
“想起来了,这是……彩戏。”
彦先生的理智在恢复,他想起来了,想起了两千多年前,彩戏师这个堂口横行无忌之时,那人间的病村,四处都开满了美丽的花……
“对了,就是彩戏,就是彩戏,人间,有新的彩戏师现世了。”
“那彩戏师是谁?到底是谁?别被我给逮住。”
彦先生一阵凶狠的咆哮后,逼促着他的那只眼睛,去看见更多的东西。
他瞧见在谢家岙里,那五彩缤纷的美妙世界之中,有一个玉器雕琢的男人。
那男人,身材清瘦,气质很是出尘,悬于谢家岙的上空,如神明行空。
“这人……这人……就是长生宫主最欣赏、最看好的丹官,周玄。”
“周玄竟然就是彩戏师?”
彦先生的本职,与那些神明级一般,也是监管人间,
不过,他是土生土长的天火族人,身份、地位,要在神明之上。
他在瞧见人间有不得不除去的“病灶”时,有权派出神明级、道者,去将病灶抹除掉。
若这次的彩戏师,不是周玄,那他已经派出神明级,去将那人斩杀,
长生教主、天残僧,正好就在人间,他们刚好可以接管这一次的“抹杀”任务。
但彩戏师,偏偏就是周玄,他便不敢贸然行动了,
他要去请示“长生宫主”青羊羽。
想到了此处,彦先生甚至连自己的眼睛都顾不得收回,顶着一个空空如也的眼眶,提起了一个灯笼,匆忙的走进了天穹的无尽长夜里……
……
长生宫中,青羊羽正生着闷气,他举着一个大葫芦,朝着口中狂灌了几口药,
数十颗如同“人眼”般的丹药,被他一口吃下,
他肥硕的躯体,总算有了片刻的安静,在丹药的作用下,他看到长生宫里的花,绽放了,
宫中四季如春,奇花异草盛开,
但这番奇景,也就坚持了不到半刻钟,便兀自消失,
他勃然大怒,将药葫芦扔在了地上,一脚给踩得粉碎,嘴里大声的咒骂道,
“狗屁的药,就这点药效,也上贡给天穹?那帮火塘的人,炼的什么破丹。”
葫芦被踩碎,那些人间高人岂求不得的“人眼”丹药,滚落在了地上,被肮脏的浑水浸湿、污染,
但青羊羽却一点心疼的意味都没有,他一脚接着一脚,将这些丹药,踩入了泥潭之中。
“宫主,属下有事汇报。”彦先生提着灯笼,出现在了青羊羽的身旁。
“小彦,是你呀。”青羊羽对于人间的管理,压根不上心,他的眼里,只有丹药。
他抱怨道:“最近怎么火塘上贡的丹药,越来越不管用了,我这长生宫的花啊,败得太快了。”
“我让那些病村的神明级,再去督促督促。”彦先生安慰了两句话,说起了正事:“宫主,人间,又出现了彩戏师。”
“彩戏师,那些像蛆虫一样的骗子吗?”
青羊羽挥了挥手,说道:“抹除掉就完啦,这种小事,还用来问我?”
“那人不好杀。”
彦先生说道:“他是周玄,那个极有可能成为最强丹官的年轻人。”
“是他呀?那这事情就难办了。”
长生宫主青羊羽问道:“那彩戏的规模,大吗?”
“大!很大!那彩戏里的人,密密麻麻,不知有多少万人。”
“这么大的彩戏,那是瞒不住了。”
青羊羽原本想着,若是这场彩戏的规模不大,周玄对于天穹又是如此的重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过去了。
但是周玄的彩戏规模如此庞大,这恐怕就不能蒙混过关了。
“怎么偏偏是周玄呢?”
青羊羽很是沮丧,对彦先生说道:“小彦,你先稍安勿躁,我去一趟白玉京,看看上头的人,是什么态度。”
他朝着长生宫的大门处走去,一边走,身上的肥肉,便扑簌着往下掉,
当他越过门槛之时,他已经变成了一只墨色的甲虫,振翅而飞,飞向了比天穹的高处,冲刺进了云海深处。
不过,他去得快,回来得也快,彦先生还没等太久,青羊羽便回了长生宫,他又变成了那副肥硕的模样,颠着一身的赘肉,
他哀声叹气着。
彦先生见了,慌忙迎了上去,问道:“宫主,上头的人怎么说?”
“唉,这周玄,完啦。”
“让我们现在就去杀了周玄?”彦先生问道。
他也觉得杀掉周玄,实在可惜——他这两天,听那青羊羽讲过,周玄,极有可能成为天穹有史以来最强的丹官。
这种层级的人才,可不是想培养就培养得出来的,杀一个便少一个。
一个天才逝去,下一个天才的出现,却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白玉京的人,倒不是让我们现在就去杀掉周玄。”
青羊羽又摸出了一个葫芦,往嘴里灌了好几口丹药后,说道,
“白玉京也惜才,他们那些人物,思来想去,给出了一个方案——今晚周玄要炼真正的第一炉丹,这一炉丹,要是炼得好了,那我们对周玄,便网开一面,
若是炼得不好——便将他抹除掉。”
彦先生对于“丹药好与不好”之间的界限,很是模糊,便又问道:“宫主,什么丹药算是好,什么丹药又算是不好?”
青羊羽则说:“前两天,周玄炼出了一枚药尘,若是他今日炼出的丹,质量比那药尘更好,那便是炼出了好丹来,若是品质与那药尘无二,那炼的丹便是不好。”
“这……怕是很难。”
彦先生说道:“上次那枚丹药,已经好到了极限,怕是那些病村大火塘,花费数十年的时间,炼制出来的丹药,在品质上,也很难超过那枚药尘。”
“谁说不是呢,五十步行至九十步,倒是容易,但要从九十八步行至一百步,怕是难如登天,所以,我才说,周玄,完啦。”
青羊羽叹着气说道。
“上头的人物们,不能再将条件放宽些吗?”
“那便不是我等可以涉足的讨论了。”青羊羽挥了挥手,说道,
“去吧,去吧,小彦啊,把上头的命令,分派下去吧,
如此有前途的丹官啊,可惜了,可惜了。”
彦先生无奈,只能退去。
……
明江府,谢家岙内,
长生教主、天残僧两人还在充当着观众,忽然,他们瞧见了一只眼睛。
这只眼睛,目光中有些悲色,它正是彦先生的眼睛。
“彦先生。”
长生教主、天残僧同时鞠躬。
“今日周玄布下了如此大的彩戏,已经震惊了白玉京,上头发下话来,若是周玄炼出了比上次更好的丹药,他是彩戏师的事情,天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有看到,
若是周玄今夜炼出的丹药,与上一次的丹药差不太多,那你们俩人,便把周玄的人头、青红鱼,都带回天穹。”
“长生知晓。”
“天残僧知晓。”
长生教主、天残僧两人同时点头。
等彦先生的眼睛消失后,长生、天残二人,相视苦笑。
若是周玄成了丹官,他们二人,有引荐之功,回了天穹,日子能好过些。
但若是周玄今夜死去,他们俩人怕是也要吃上挂落,往后日子更加难熬。
“炼出比上次更好的丹药来?这不是逼周玄死?”
长生教主叹气道。
“他死了,我们也没好果子吃啊。”
天残僧与长生教主,久居天穹,岂能不知道上面那些人的作派?
“说不定周玄能成功呢,他第一炉丹,是一枚药尘,今日算是第二炉丹了,第二炉丹,应该比第一炉丹有些长进的。”
长生教主的话里,带着些侥幸的意味,但细细思虑下来,也不算侥幸,“一回生、二回熟”,事情做的次数多了,就可以熟能生巧。
“你也不懂丹道,我们不如去找个懂丹道的人,问问。”
“找谁?”
“那个老白鹿,他是懂丹的。”
天残僧想起了白鹿居士。
……
要说周玄的炼丹香,还没正式开烧,他对丹道的领悟,并不多,
真正懂丹道的人,便是曾经也是天穹丹官的白鹿居士了。
“什么?炼出比上一炉丹更好的丹来?那炼不出来的。”
白鹿居士面对长生教主、天残僧的问话,当即摇头。
“凭什么炼不出来?”
“炼不出来就是炼不出来啊,这丹道嘛,学问颇深,一个丹官,苦熬数十年,在丹道上的修行,不得寸进,也是极有可能的,
想靠一两炉丹就获得长进?再天才的人也不行。”
白鹿方士讲得底气十足,但实际上,他知道周玄的秘密,只是没有对长生教主、天残僧明说。
他是亲眼看过的,周玄如今炼丹,靠得是“星空画卷”,那画卷也不知道从何处得来,
但是,这画卷却能自己炼丹——像一台自动化的机器。
这种自动化的炼丹画卷,有一个好处——周玄即使不懂丹道,也能在收集了足够的材料,建好了对应层级的丹炉后,炼出极厉害的丹药来。
但画卷也有一个坏处,正因为它是一台自动炼丹的机器,因此没有自主的意识。
它只能炼出那么一味丹,别的丹,都炼不了,而且你要是往丹炉里,添加些杂七杂八的丹佐料,想让丹药的品质更上一层楼?唉,那就等着炸炉吧。
因此,
周玄今晚炼丹的品级,顶了大天,也就能与上一次的药尘质量平齐,想炼出更好的丹……那有些痴人说梦了。
“完啦,我们要吃上挂落了。”
长生教主苦笑,
天残僧也是叹着气,说道:“看来天穹的新丹官,只能献出他的项上人头了。”
两人听完了白鹿方士的话后,也对周玄不再抱有希望,已经着手在琢磨,怎么斩掉周玄,同时剥离周玄体内的青红鱼,
“今晚上好手太多,周玄又是个敢对任何人拔刀的主,靠我们俩人,怕是有些吃力。”
长生教主又对天残僧说道:“你别看戏了,去吧,把老香火找来。”
“我出不去,你去吧。”
天残僧无奈的说道。
斗场戏台便是这般,只要是进场的观众、演员,戏没结束,便走不了,
除非,这个观众、演员的香火层级太高,高到周玄的戏台限制不住。
天残僧与长生教主,虽然都是九炷香之上的神明级。
但九炷香之上,依然能分出高低来。
长生教主的层次,要胜过天残僧一头,天残僧出不了戏台,但长生教主却能出得去。
“我去便我去。”
长生教主离开了戏场,去找香火道士压轴……
……
斗场戏台里的观众,瞧着遁甲香的那些门人、弟子,恨意就不打一处来,
他们的恨意浓了,愿力就强,周玄的香火,也烧得更快。
“滋啦。”
周玄的香火中,传来一阵点火的声音。
“已经烧到下一寸了,工老师。”
周玄对工程师说道。
工程师当即便教了起来,说道:“玄老板,彩戏的第八层手段,便叫「众生百戏」,众生观戏,数万万的愿力集合,凝成了这场戏,
众生的愿力,也会改变戏的走向,你先接引这些愿力,然后再去看不久前的那张纸。”
“好。”
周玄应了下来后,先是屏气凝神,然后将自己秘境放开,引导着那铺天盖地的愿力入体。
在愿力的加持之下,周玄再看那张纸上,便出现了“一、二、三”,三个数字。
“工老师,这上面有三个数字,不太懂这纸上的意思。”
“玄老板,戏台啊,是让你给这场斗戏,定上三个规则。”
“我来定这戏的规则?”周玄反问道。
“那是自然,你是戏老板,老板不定规则,那摆这场大戏做什么?”
工程师说道。
周玄当即便说:“那我定个规则——遁甲门人,全门嘎嘣死,不就行了?”
“是让你定规则呀,不是让你许愿。”
工程师当即说道。
“那能定什么样的规则?”
“让这场戏,更加公平、公正、公开的规则。”工程师说道:“戏老板布下戏台,就是要让入戏的演员们,耍不出花招来,这才有了规则的制定。”
“那我让他们的香火,和我平齐……这在规则范围之内吧?”
周玄想起了屠夫曾经布下的那个擂台,所有人的香火都被压制到了同等境界。
若是戏场也能这般,那周玄便能大杀四方了——同一境界之中,周玄还真没有怕过谁。
岂料,工程师却说道:“你若是定下了这个戏场规则,反而对你来说,是不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