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的戏台?”
葫芦道士心里又升起了一种不安感。
这种不安感,来自于“陌生”,井国江湖素来的争斗,除了拼一拼“香火层次”之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便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手段的克制,一直都是捉刀放对时的核心之一。
比如说“寻龙”堂口,它是画家“空间法则”的天敌,空间法则,一脚便能踩住万里之遥,
但是寻龙的大天师,将一股龙气,挂在画家的身上,那画家跑到天涯海角,那龙气也能如影随形。
再比如说“说书人”的梦境,几乎可以横行井国,谁见了都要怵上三分眉头,胆战心惊,不过,乐师的“音律法则”,便是破说书人之梦的利器。
除去这些堂口之间的特殊克制关系之外,还有一种克制关系——陌生克熟悉。
对于井国所有人而言,周玄的彩戏师手段,就是极陌生的,既不知他的招数里面,有什么名堂,也不知道对方的后续手段以及变招是什么,
总之就是一个词——陌生!
与这种“陌生”的堂口,捉刀放对,好有一比——一个水性极高的好手,去了一片陌生的水域里博风打浪。
水域粗看之下,与正常水域也毫无二致,但水体之中,藏着多少的暗流、漩涡,谁也瞧不见,贸然下水,便是“浪里白条”,也极有可能被那些暗流死死的压在河床之上,翻不得身。
葫芦道士,怕周玄怕的就是这一份陌生。
“祖宗,我们这里人多,应该不用怕那周玄。”
赵龙虎上前一步,跟葫芦道士密语道。
在进这戏台之前,赵龙虎朝着葫芦道士呼救,但这位第一太上,却置他于不顾,丝毫没有出手救下的意思,这也让赵龙虎对祖宗有了些“看法”。
可看法归看法,他赵龙虎要想从这个戏台里出去,重获新生,还是要依靠葫芦道士那通天的能耐。
形势比人强,不得不低头,赵龙虎只能憋屈的给葫芦道士提建议。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我们不懂这彩戏师的名堂,便已经落了很大的下风,千万不能仗着我们人多,轻敌呀。”
葫芦道士朝其余的几位太上,打了个眼色,
这六位太上,皆在遁甲山的洞窟内修行多年,他们各自的道号,多以灵植、名花为名,
除去了葫芦道人,排行第二的太上祖宗,便叫“苜蓿道人”。
他的道袍上,有“苜蓿草”的云纹。
此时,苜蓿道人走上了前,对葫芦道士说道:“师兄,我来打头阵,你们以龙龟之阵,护我周全。”
“师弟勇猛,当师兄的,很是欣慰,不过,我要先跟你讲清楚,屠夫已经去了我们的山门。”
“啊?!”暮蓿道人立刻瞠目结舌了起来,问道:“屠夫真的去了山门?”
“我被那周玄,拉入这方灵境之前,接到了赵紫璧的密信,信中只有寥寥几个字——屠夫拜山,祖宗速归。”
葫芦道士又说道:“山门是我等残魂所在,若是被斩断,我们的魂魄再无归处,若是死在这方灵境之中,便是真的死了,二师弟,你待会对战之时,务必要小心为上。”
“那自然是要小心的。”
苜蓿道人当即扭头,朝着六个太上之中,年纪最小的“紫牛道人”,说道:“紫牛,这里你最小,筋骨最为强劲,不比我们这些老胳膊老腿,头阵,你打最合适。”
“……”紫牛道人、葫芦道士。
吩咐完了六师弟后,苜蓿道人对葫芦道士说道:“师兄,我听你的,在此灵境中,务必要小心小心再小心,不可失了周全。”
“……”葫芦道士。
葫芦道士有点想打人,我让你万事小心,你也太小心了,直接拉六师弟当垫背的?
“二师兄说得对啊。”
“我赞成二师兄的话。”
“六师弟脚力最高,我也觉得他打头阵是上上之选。”
其余的师兄弟,一连串的附和,倒让葫芦道士找不到机会来训斥苜蓿道人了。
在这紧要关头,一切以和为贵,若是闹出了内哄,反而队伍人心涣散。
既然大家都把锅甩到了六师弟身上,他葫芦道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冷冷的说道:“紫牛,你不要怕,我们师兄在后方,护你周全。”
“老子护你们娘了个仙人铲铲。”
紫牛暗骂了一句,但也无奈,只能硬着头皮,大步上前,
在出战的前一刻,他怨毒的剜了一眼苜蓿道人。
苜蓿道人仰头望天,不敢与六师弟直视。
“闲话少叙,诸位,亮龟甲。”
在葫芦道士的号召下,六位太上,齐刷刷的亮出了龟甲,不断的摇晃了起来。
要说这遁甲的龟甲法器,颇有些神妙,既能用来卜算,也能用来结阵。
此时,伴随着龟甲的摇动,数道龟甲之声,纷纷撞击到了一起。
每一次碰撞之后,声音便扩大了一分,
在连续撞击了数十次后,声音的响度,便像神兽在怒吼。
“吼!吼!”
声音很是凶猛低沉,而在紫牛道人的背后,则凝起了一股极其磅礴的势。
这一股势,在隐约之中,竟有“龙龟”之态。
随着紫牛道人的缓缓前行,那龙龟气势的速度,竟也快上了半分,
气势,将紫牛道人拢在垓心。
这便是遁甲的龙龟阵图。
龙龟,是世间防御最强的神兽,甲壳固若金汤,能抵御天下最锐利的攻势。
紫牛道人,以龙龟护体,便是要依靠这一份无双的防御,去探周玄虚实,从战术上来讲,也的确是上上之选。
只不过,那紫牛道人,先是缓步漫行,然后是加速疾驰,可驰过了数百丈后,眼瞧着离周玄只有数十丈之遥,却好似撞上了一堵无形的气墙。
只听“咚”的一声。
紫牛道人前方的空气,似乎被他的大力撞得扭曲了一些,再然后,那些撞击的力道,尽数反弹给了他自己,
巨力将紫牛道人,掀了个人仰马翻。
李长逊当场大乐,笑着说道:“这龙龟,冲击之力甚是凶猛,只可惜,脑子不太好使,不会急转弯。”
周玄也笑意连连,摇着扇子,轻飘飘的说道:“都跟你们讲了,这斗场戏台里,我是老板,
你们周老板还没发话呢,你们就急吼吼的发动攻势?”
“我什么时候说开始,这场厮杀,才算拉开了帷幕呀。”
周玄将扇子合上,扇尖朝着那葫芦道士指去,说道:“遁甲的太上们,戏还没开场,你们都好生的待着吧。”
“厮斗什么时候开始?别是你周玄怕了我等,不敢开战。”
葫芦道士冷冷嘲道。
赵龙虎也替太上讲着话,说道:“周玄,你别是明知斗不过,怕了,所以要利用这戏台,来拖时间,
真要比拖时间,你也拖不过我们。”
赵罗生也站了出来,说道:“我们遁甲门的太上,各个修的是长生天道,寿命不敢说与天地齐寿,但活个上千岁,不在话下,
若是拖时间,空耗寿命,熬到你头发虚白,寿数将尽,你也是熬不过的。”
“我周玄,向来不喜欢拖拖拉拉,之所以斗场还未拉开虚幕,那是因为——观众还没到场。”
周玄的折扇,轻拍着左掌心,悠悠的说道:“这一出好戏,向来不是演员的专利,
演员戏演得再好,台底下观众寥寥,那也没什么意思,
好戏,永远是上佳的演员,与热情的观众,共同谱写下的华彩。”
“这出戏,得上观众了。”
周玄说到此处,猛的闭上了眼睛,将自身的感知力,彻底的释放了出去……
……
明江府、谢家岙内,
“周玄”的讲书声,依然不绝于耳,只是那些观众,心里“要斩杀遁甲大法师,为死去的明江府人报仇”的心思,愈发的浓烈,
这种复仇的心绪,耽误了他们沉浸式的听书,哪怕那故事讲得颇有彩头,他们听得也是意兴阑珊的,
就在他们心绪越来越不祥和之时,
忽然,
每一个观众的耳边,都传来了熟悉的声音——这阵声音,略带沙哑,但中气十足,穿透力极强,是戏曲、讲书的行当里,最喜欢的“云遮月”的嗓子。
“是大先生的声音。”
观众中,产生了一阵骚动,
众人皆纷纷回头,去寻找周玄到底是从哪里发出的声音,
但他们找不到的,这传到每一个人耳朵里的私语声,是周玄的感知力,流进了每一个人的心中,才荡漾起来的声音。
“诸位,今日,遁甲门人的出现,扰了你们听书的雅兴,不过,不听书也罢,我周玄,为你们准备了一出好戏,不知各位,是否赏光,前来观瞧。”
众人听说周玄准备了好戏,也不管这出戏是什么,便已经自顾自的点头了。
大先生甭管是讲书,还是重建明江府,什么时候让人失望过?
正因为不曾让人失望,因此,周玄的许诺,便成了值得期待的事情。
“这出戏码,便是我要当着你们所有人的面,斩尽那些遁甲门人,包括他们那些高高在上,视我们明江如无物的太上祖宗。”
“要是这样的戏,那我可就要帮帮场子了,大先生,我要看。”
“我也要看。”
“除去斩杀遁甲门人,还有一群佛国人,也要一并清除,明江府的祆火之灾,一大半的事情,便是佛国人在兴风作浪。”
“那更要看看了。”
“大先生,我要报名,我要看戏。”
一时间,群情激涌。
周玄则继续抬着明江府观众的士气,这些观众的士气越高昂,入了斗场戏台之后,对周玄的加持作用便越大。
“诸位,都来看戏吧,你们不是真正的看客,在这场戏中,我需要你们的愿力加持,换句话说,你们越是支持我,我的力量便越大,
我的力量,只有强到了天地之极,才能斩那些道士、佛国人,如斩鸡屠狗,
你们每一个人,都是今夜明江府的战士,你们每一个人,都在为明江府复仇。”
“来吧,发自内心的接受我的邀请,今夜,我们为明江而战。”
周玄的鼓舞,让每一个人血性尚存的明江府人,激情澎湃,他们纷纷闭上了双眼,在心中,应答着周玄的召唤。
就连遁甲的赵幽庭,那个被葫芦道士,用一枚道钉,钉在了马车轿厢上的可怜弟子,也有一种去“观戏”的冲动。
但他在压制着自己心中的冲动,他更关心,远在京城府的妻儿,如尽命运几何……
……
京城府、遁甲山中,
屠夫一路从山门,杀至了遁甲的最高峰——玉山峰。
玉山峰的道观厢房里,住的都是在宗门里颇有地位的人。
此峰最高,推开门窗便能赏到奇景,
春看山中万物生机勃发,
夏看清泉流淌,云雾绕山,
秋观漫山红叶,层林尽染,
冬看白雪素裹,遍山的银叶冰针,
而此时,玉山峰推了门窗,只能看到血、那一层又一层,黏稠的血,以及那个浑身披挂着血色的屠夫。
“有人。”
屠夫又感知到了“人”的存在,走向了一处厢房,他走了进去后,将床板掀了起来,
一个衣着清素的妇人,搂着一儿一女,瑟瑟发抖。
见床板被掀,那妇人倒突然勇敢了起来,将儿、女护在身后,对屠夫说:“你杀我就行,我儿女……是无辜的。”
“你叫什么?”
屠夫问道。
“我……叫……云娘。”云娘吞咽着口水,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我知道你的名字。”
屠夫红彤的双目之中,倒是闪过了一缕人性的光泽,他又问道:“你为什么不走?”
“我环儿这几日发烧,山门响起连山钟令时,我照顾着他,走不开,我想走的……”
“那你们可以走了。”
屠夫的右手,从长衫里,掏出了十几封纸鹤折的家信,递给了云娘:“你男人很挂念你,他是个能人。”
放下了信,屠夫便转头离开,继续朝着山上行去。
他边走,边对自己讲着话。
“我入了魔,也比那葫芦道人更有底线。”
“我这一路杀上来,至少我没有砍杀过那些娃娃。”
“赵幽庭,你是个聪明人,若是葫芦道士能听你的,我怎能斩得了遁甲山的山门?”
屠夫入了魔,但他不是完全没有理智的魔,
他自觉今日击落了赵幽庭十几封纸鹤家书,双方有了某种羁绊,因此他也伸手,在空中,画了一道血符,随手一挥后,说道,
“血符捎去你家人安康的信息,赵幽庭,今晚你死在明江府时,也能瞑目了,
当然,前提是,我的血符抵达明江府时,你还没被大先生斩死。”
他寄送了血符后,再次往玉山峰上走去,走到了最高处,便是他斩断遁甲山门的开始……
……
一封血做的符箓,飞到了赵幽庭的面前,忽然爆开。
空中,凝结了一排血字——你妻儿安康,勿虑。
赵幽庭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最后便是浑身一松,流下了泪来。
“多谢屠夫,多谢老天爷,这世上,还是有慈悲二字的。”
无问山之劫,那些刀客、刀客的家眷都死在了遁甲太上的手里。
这一番寻仇,那屠夫便是要将遁甲山,杀个片甲不留。
他赵幽庭早就做好了妻儿必死的觉悟——江湖寻仇便是这般,你杀我一尺,我杀你一丈,
你灭我满门,我斩你全家,这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一桩事了。
但是,他没想多,屠夫竟然还是留手了,
“这世上,总有些人,是够慈悲的,但总有些人,是该死的。”
赵幽庭此时额头上,已经生出了白发,他的精力、寿命,被那颗道钉在大量的吸取。
“我怕是活不过今晚了,我死之前,只想看看——那六位太上,是如何死去的。”
赵幽庭想到了这里,便再无牵挂,闭上了双目,入了周玄的斗场戏台。
……
斗场戏台的四周,凭空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眼睛。
每一双眼睛,都是一个观众。
明江府的人,基本上都入了戏台。
别看他们在戏台里,目光灼灼,但现实的世界中,他们已经陷入了酣睡。
因此,明江府的谢家岙里,出现了极其诡异的一幕——那黑压压一片的听书观众,一个个都陷入了沉睡。
那数不清的人,都在沉睡,没有一点点声音。
原本还人声鼎沸的谢家岙里,如今,却像死城一般寂静。
……
被邀情的观众,不但有那些听书的普通人,
还有画家、乐师、李乘风、彭升、喜山王等等游神,
也有周伶衣、袁不语、余正渊、乃至整个周家班。
周玄的邀情,被周家的祖树,传递回了周家班,
在如今的周家班,周玄这个名字,份量太重了,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比周伶衣这个班主的名字,份量更重。
班子里的人,无论是周玄的老相识,还是那些新进班的徒弟、师傅,一个二个的,都要来充当观众,给他们的少班主撑撑场面。
“少班主说了,人越多,他越强,周家班对我不薄,我一定要帮这个场子。”
除去游神、周家班人,听书的观众,
还有两位天穹神明级,也进了这场彩戏,充当观众——长生教主、天残僧。
他们单纯就是想来看看——彩戏师的戏台里,到底藏着多么玄妙的门道。
……
周玄凝望着四周那些数不胜数的眼睛,这些眼睛,有那么一些,他熟悉,有那么一些,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但更多的眼睛,他感觉陌生,但睛睛中的杀意,他却不陌生。
“大先生威武,要为我们明江府复仇啊。”
“大先生,我永远支持你。”
“今夜,大先生为我们明江府一战。”
周玄感受到了那些眼睛里的盛意浓浓,也抱着拳,像是承诺一般的说:“斩去遁甲、佛国猪狗,我周玄必不辱命。”
有了这份承诺,观众越是兴奋了起来。
而无数的盛意目光,凝聚成了一张纸页,朝着周玄缓缓的飘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