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裴勇立即觉得身上一阵恶寒——孔悬的阳神要是真逃脱了,击杀自己只是刹那之间的事,因为他这星槎这会儿没法儿再用了!
刚才他对孔悬出手,也算是心急了、也算是自负了——唐宗主对孔悬的评价是,此人少谋少断、性情软弱、不当大任,说了星槎和天工派的事,十有八九就能被劝服。要是劝不服,下下策就是用星槎出手将其灭杀。她看见是个元婴境界出手必然掉以轻心,只要这么一瞬间,杀局就成了。
可她的阳神是怎么逃出去的!?唐宗主的阳神都出不去!
此时已经听见楼下的脚步声了。两人刚才打斗只是十几息的功夫,没什么大的响动,但也不知道会不会叫下面的素华派弟子警觉了。
但唐裴勇还是站在原地,强叫自己镇定下来,低声笑了笑:“宗主,你这本事真是大,这样阳神都逃得脱。也好,刚才这星槎的禁制只开了第一重,眼下咱们再试试第二重吧?”
说了这话,又将星槎在掌心轻轻抛了抛:“我不过是个元婴修为而已,宗主有什么好怕的?动手吧?”
他说完这话又等了三息的功夫,只觉得冷汗一阵一阵地从背上渗出来……可再没有什么别的声响了。孔悬的血肉都化作了白灰,此时已被吹散了,衣裳更不用提,只剩下那只禁制葫芦立在地上,泛着幽幽的绿光。
听着楼底下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唐裴勇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也没拿那葫芦,而把星槎一收,立即化成一道虚影子、冲出楼去。
素华派驻地此时算得上是人心惶惶了,倒也没什么人注意到他。他心里发慌,手里发颤,一口气潜回到天工派的驻地,立即回到自己屋中,抽出一张符纸燃起了。
再等上一刻钟的功夫,面前才现出一个身形——矮且壮、秃额头,两条花白细眉垂落到脸颊旁,高鼻阔口,挽着粗布的衣袖。
他盯着唐裴勇看了看,皱起眉:“怎么这么慌张?”
唐裴勇肃立站着、双手垂着,深吸一口气:“宗主,我刚才对孔悬出手了。”
唐奚的眉头松开了:“哦,这么说是没能劝服了?”
“我……我回来的路上想了想,我是时机没把握好。”唐裴勇三言两语将今晚的事说了一遍,“我本觉得她受辱是个好机会,也是她找我来问我之前跟她说的事。哪知道她知道地火的事情之后就畏缩了。我该再等等的。”
唐奚微微叹口气:“唉,孔宗主还是有点儿心念苍生的慈悲啊,可惜眼界不够宽广。罢了,叫我跟她说说话——”
唐裴勇低声说:“她阳神不在星槎里。”
“什么?”
“她阳神不在星槎里。我灭了她的肉身,可发现阳神不在,我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了……她是有什么咱们想不到的神通吗?”
“拿出来。”
唐裴勇立即将星槎擎出,唐奚这阳神只往里面看了一眼,就又皱起眉头:“这倒是怪了,果真不在啊。”
“宗主……怎么办?孔悬她前些年刚刚育了一个寄身出来,她那阳神要是回到那寄身里面了……这事就麻烦了,咱们要做的事情就——”
唐奚看他一眼:“你这时候知道急了?今晚动手之前,怎么没好好想想呢?事后想得到时机不对,事前再多想想,就也应该想得到!”
唐裴勇垂下脸来:“事后请宗主重罚我!但是现在我们怎么办?要不然……我带了星槎往素华派去,我灭了她满门!”
唐奚笑了笑:“是这星槎威力无穷,又不是你这元婴修为厉害。素华的道场还有一位阳神坐镇,元婴三十二个,你怎么出手?”
“那、那我……”
“好了,别急。”唐奚摆摆手,“我是要罚你,但就罚你这回长个教训,再把接下来的事情办好——孔悬的阳神,应该是已经不在了。”
唐裴勇一愣:“啊?”
“我倒是真想到一个,她们素华派的神异手段。”
唐奚想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些同情又遗憾的意味来:“还是元婴的时候,我们就觉得孔悬的心性出不了阳神,但竟然侥幸叫她成了。如今看,心性不好,出了阳神也是要应劫的。裴勇啊,你要以她为鉴啊。”
唐裴勇心里很急,可又不敢催,只得说:“是,弟子记下了。”
唐奚这才说:“她那阳神该是真脱身了的。不过却不是回到她的寄身里了,而该是解化转世了。”
唐裴勇愣了愣,立即明白唐奚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转世轮回不是非要经过幽冥地母,出了阳神已经不在三界五行,也是能自行转生轮回的。星槎将阳世与灵山隔绝开了,却难通幽冥。
不过寻常情况,没有谁会出了阳神往幽冥去。一来,不知道怎么去——灵山是太一大帝弄出来的,世间修行人又都算得上太一法脉,往灵山去,好比回自己老家,算是方便得很。
可幽冥与天地同生,是幽冥地母的禁域,类似玄教六位大帝所在的妙境,不用飞升成仙的手段、又无人接引,出了阳神也是去不到的。
二来,即便想法子去了,那阳神可是最叫幽冥弟子厌恶的!大战之后幽冥教就隐世了,这三千多年无有征战,谁知道孕育出了多少强大教众?去了就是寻死!
然而循着幽冥的道运、以阳神的修为投胎转生,却应该真能从这星槎里逃脱出去——这算是未成真仙之前,修行人唯一能略微驾驭的道运了。
只是……
“孔悬她做这事!?”唐裴勇忍不住低呼出声,“那她这一身的修为可就没了啊!神志也是要慢慢泯灭的啊!”
“唉,我说过她少谋少断。情势紧急,她脑子一热、性子一起来,做出这种事倒也不稀奇。所以,这些日子,你严防山下来人……叫门下弟子在山底下多留心,不叫寻常人上来。”
“宗主……她,你觉得她还能再上来?”
唐奚想了想:“阳神解化转世,清明神志只能存留头七天,往后就慢慢地痴愚了。还得是在脱出母体的时候——婴孩的先天元气接触着这世上的恶气的时候,这是最容易被外邪侵袭的。她托生了,也是个刚出世的婴孩,这中陆这么大,说不定托到哪里去了,该是用不着担心了。不过也要以防万一,知道吗?”
唐裴勇长出一口气:“知道了。我叫人守住上山的山门,盯紧了,再派人在大劫山附近找一找,凡是见着有新生的,就——”
唐奚摆摆手:“倒是用不着,看住就行了,反正都是早晚的事。”
唐裴勇点头应了,唐奚又看了看他:“我从前说别人都有神异的本领、看家的手段,你还不以为然。这回见识了没有?”
“见识了。”
“那么以后非有十分紧急的事,不要再用这符召我。我出阳神从山里面到山外面来,说不好就被谁发现了——这底下干干系重大,盟会之前,不要再找我了,余下的依计继续办吧。”
“是,宗主,知道了。”
……
屏山城孙连记票号的二掌柜的三儿媳妇今夜生产,可惜生出来的是个女婴。
孙连记的二掌柜姓吴,叫吴昊,膝下三子,老大今年三十七岁,三十六岁,老三二十二岁,家中女儿成群。
“女儿”和“儿女”,要是把这两个字颠倒过来,只怕吴昊做梦的时候都要笑醒,可惜老大家三个女儿,老二家四个,老三家的头一胎,还是个女儿。
吴昊倒不是不喜欢孙女,只是不喜欢这么多。他总想自己今年五十四岁了,每天头晕眼花,该是没多少年的活头了。唯一庆幸的就是头脑还没糊涂,又在孙连记干了一辈子,大限之前,该给自己家里留下点营生,用这辈子攒下来的资财也开间票号。
资财是不缺的,人脉是不缺的,但缺的是人——老大吃喝嫖赌样样精通,老二一棍子打不出个闷屁,老三心比天高,一心想要找仙人拜师修行,是没一个能接得起家业来的。
因此,他就把念想寄托到孙辈的身上了。
可连着七个孙女,是再喜欢也喜欢不起来了。他晚上在檐下站了前半夜,看着下人往老三的院子里进进出出,实在熬不住就睡着了。等又被唤醒、瞧见老大和老二脸上那股藏不住的笑意、老三满不在乎的神色,就知道第八个还是个孙女。
他心里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就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听见一声厉叫——是老大媳妇,跑进屋里,声音刺耳,像是边讲话边敲锣:“公爹,公爹,你去看看啊,凤彩那孩子,不哭,也不闹,是不是个傻的啊?”
老大斜瞟他媳妇一眼,呵斥道:“闭嘴!”
老大媳妇白了他一眼,还不闭嘴,只说:“刚才出来的时候不是谁也没听着哭吗?不是觉着是个死胎吗?到现在也没哭啊,就睁着眼睛看人——我听人说傻子生出来都这样!”
老大皱了皱眉,侧耳听了听:“哎,还没真没哭啊?哎,也没事啊爹,咱家家大业大,养得起,不就多张嘴吗?”
老二抿抿嘴,只说:“啊……啊?”
老三一挑眉、一出气、一冷笑:“这是说什么?这是说我就不该在这凡尘浊世留后,哎,这就是业障,就是我不去修行,这业障就来了。爹,我说要去大劫山的事儿你再想想,不就一千两银子吗?我要是有了仙缘,不还庇护咱家吗?大哥,要不然你先借我点儿——”
老大想了想:“也行啊,那你得帮我个忙,明天到昌荣赌——哎,咱俩晚点儿再说。”
吴昊听他们说话,气得胸口发闷,缓了一口气才咳了一声,在心里骂了声:三个不成器的畜生啊,到底随的谁的根儿啊?
他摆摆手,想要叫他们都滚出去,自己好再把觉睡上。但想了想,在心里叹了口气,还是站起身。
老三的这个媳妇叫孙彩凤,是大掌柜的本家侄女,算是这家里唯独的一个像是人的了。不管生的是男是女、不管是不是傻的,他总得去看看,要不然大掌柜那边是说不过去的。
等见着孩子的时候,已经被收拾完包好了。吴昊瞧了瞧她——脸蛋皱皱巴巴,像是一只小猴儿,刚生出来都这样,这倒是不奇怪。
不哭不闹,也不奇怪。他活了这么些年,这样的孩子也见过几个了,男女都长得差不多了,脑子的确是不好使,也能说是傻。
可怪的是她的眼睛。刚生出来,大多是闭着眼在睡觉,这是在娘胎里没睡够。可这孩子不睡觉,就睁着眼。也不是圆溜溜地睁着的,而是眯着眼,像人在眯着眼使劲儿想要看清楚东西——刚生出来的孩子眼睛也不好使,她这是在看什么?
三个儿子也是头回见着这孩子,老大嘀咕了一声:“这看着怪瘆人的。”
老二没说话,老三又冷笑一声:“这是妖孽。爹,我不去修行,家里往后这种事儿少不了。”
吴昊刚张嘴,就把嘴又闭上了,转过脸瞪了他们三个一眼,才低声骂:“畜生,滚出去!”
三人忙灰溜溜地走了,吴昊才又转过脸,盯着这孩子看。
他倒也不是看,而是在出神发愣——往后这个家可怎么办?他自己从个学徒干起,到了这岁数才挣下这么大家业来。可要是自己哪天两脚一蹬,老大要先把他自己的那份儿败光,再把老二的那份儿骗光。老三就更不用提了,揣着家当走出去不到半个月,大抵就要横尸在路上,被剥个精光了。
他就这么想着,忽然听见有人说:“……大……劫。”
那声音细细小小,微带着点儿颤,像是个小婴儿的声音——可小婴儿说不出来这话!
他一下子回过了神,眼神凝聚在眼前这孩子身上,瞬间觉得从头到脚都发麻,一股凉意从尾椎骨一路窜到天灵盖上——
就是这孩子在说话!
就是这孩子,现在是眯着眼睛,盯着自己,张了张嘴,又开口了——
“……天……工。”
“……找……剑……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