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哈河谷地的天降暴雨持续了整整七天,七天时间里整个天空像是一片倾斜的汪洋,雨滴打在铠甲上叮当作响,打到皮肉上则是生疼,魏辽双方的正面兵力分别囤积在防线的首尾两段,在这暴雨如注的日子里,沉默地对峙着。
魏军大营里,不时能看到在棚下躲雨,默默擦拭火枪的士卒,伤兵营里哀嚎震天,经历过短期培训,与军队随行的军医们正满头大汗地抢救伤员,好在有着已经普及开来的青霉素,大多数伤势都能保下一条命,只是将来几年的大魏,怕是会多出不少因伤退伍的农夫来。
整个天地彷佛都被暴雨淹没,雨水让原本坚硬的地面变得泥泞,好在魏军大营修建的时候严格地执行了顾怀的军令,而顾怀修大营的本事又是从当初朝堂里那些镇军的老将军手里学来的--所以堪称扎实到了极点,无论是排水避雨都做到了极致,这才没让处在地势洼地的魏军大营成为一片水泽。
一身玄甲的顾怀按着剑正在巡营,年幼天子落后他半步,几个王旗亲卫以王五魏老三为首护在周围,哪怕这是自家大营也不敢有半分松懈,往往顾怀走到哪里,哪里就响起一阵骚动,士卒们纷纷走出营帐,站直身子,在面对靖王的视线时兴奋得满脸通红--很难想象这几年在大魏军中顾怀的威望和名声到底有多高,又有多少“军神在世”之类的传说被安在了他身上,这才会导致这些平日里根本接触不到他的底层士卒在这一刻如此紧张和兴奋。
面对这些远离家乡,奔赴前线,只为了自己一句话就甘愿付出生命去死战的士卒,顾怀表现得一直都很温和,他会在士卒聚集过来时和他们说起如今南方已经快落幕的春耕,也会聊一聊近几年北境的变化,他不像其他将领一样喜欢讨论军人的荣辱,反而喜欢和士卒们说起那些会让他们想家、但却在这倾盆暴雨里让人心暖起来的东西。
这年代的军队天然带有主从性质,一支军队如果想令行禁止,那么统帅必须要能服众并且要和士卒们达成一种战时是一言决生死的家主,闲时能和士卒交心的关系,不管是钦慕还是畏惧,当军令下达的那一刻,军中就不能再有第二个声音,这也是顾怀为什么会选择以藩王尊贵之身亲自来前线统军的原因--无论是李易还是陈平杨盛,威望都没有高到能让前线十余万大军俯首听命,如今的大魏,就只有一个顾怀,能在王旗立在前线的一瞬间就天然地成为最高统帅,没有人敢于挑战他的权威,但顾怀显然不打算以这种威望直接号令大军,他之所以如此平易近人如此和士卒们打成一片,是更希望能让士卒们知道,自己是在为什么而战,而不是茫然懵懂地听命,然后去送死。
战争必然会死人,但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死,总会更好一些。
巡查完大营的东南角,确认哪怕在这暴雨如注的天气里,大营的防御也没有疏漏,就算辽军袭营,也能第一时间组织起守势,顾怀站到一处高地,望向辽军剩下那半截防线的方向,任凭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沁进了他的铠甲,没有去整理也没有去避雨,只是轻轻一叹。
站在他身旁的赵吉先是茫然片刻,抬头看着顾怀的脸,随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也跟着学起来,看向远方发出一声本不属于孩子的悠长叹息。
到时身后不远处的魏老三挠了挠头,凑近王五小声道:“五哥,你有没有觉得,王爷和天子,真的好像一对父子啊...”
“你说的什么屁话,咱少爷还没成亲呢,先不说这可是天子,就这么大个儿子,你去问问少爷那些红颜知己敢不敢认?”王五习惯性地怒斥。
但话一出口,他自己也犯起了嘀咕,不知道是不是当初跟着顾怀第一次到京城,好好睡着觉大半夜就被顾怀拉起来要去炸城门,王五对前太子的印象一直很差,就此延伸到赵吉身上,王五也觉得这小家伙不是什么好人,别看平时一口一个“叔父”叫着,指不定心里恨到了什么地步--他对顾怀这种斩草不除根的行为一向非常反对,当初在真定的时候,他就没少在值勤的时候跑到赵吉房间外面听墙角,只待这家伙独居暗室口不择言,或者说点什么梦话,他就跑到顾怀面前告状重申自己那一套斩尽杀绝的理论。
只可惜这小家伙一直没给他机会,反而是越来越老实,尤其是这次御驾亲征与顾怀并肩作战,两个人私底下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连那以前勉强能感受到的隔阂都不见了,还真就像是一对真正的父子...
可别养着养着真当成自己儿子了啊,少爷!--王五在心里说着。
而另一边的魏老三听了王五习惯性“为了反对而反对”的话后,也沉思起来,他想起与顾怀不清不楚,配得上王五那句“红颜知己”的几个人,莫莫,李明珠,崔茗,王霸...好像年纪都不大,虽然赵吉也不大,但莫名其妙多出来这么个儿子,是挺奇怪的--就好像如果自己还没生子,就领一个十岁少年回家,跟小爱说当儿子养着养着养出感情来了,以后大家就是一家人...那小爱非扒了自己的皮不可。
反倒是天子的身份不成什么问题,是个人都知道现在的大魏自家王爷比天子闹靠多了。
他摇了摇头,甩去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又问道:“那五哥,王爷为啥叹气啊?”
“这还用想?肯定是这场雨呗,”王五说,“仗打得好好的,突然就下这么大的雨,搞得想继续打都不行,谁摊上都得叹口气。”
“也是...毕竟辽人感觉都被打怕了,一直往后缩--但咱们也伤亡了不少弟兄,光是伤兵就过了三千,我都不敢去伤兵营那边,听着难受。”
“没办法啊,咱们兵力少,一开始听说少爷要分兵,就带五万大军来和辽人十万兵力死磕的时候,我都有点怂了,这又不是之前黄河白沟河那种野战,是实实在在的攻坚,就算辽人死得比我们多一倍,算下来也还是亏。”
“五哥你抄起大戟往上冲的时候可看不出来半点怂样...”
“嗨,怎么也不能在辽人面前丢了面子不是?”
“是,不过王爷应该有王爷的打算吧,这种几十万兵力的大战,怕是也只有王爷才能这么从容。”
“错了,”前方突然传来声音,按剑看着辽军防线的顾怀没有回头,但显然是听见了自己两个亲卫头子的议论,他轻声道,“其实一点也不从容,只是因为没得选,你们要知道,虽然我一直说辽国现在外强中干,但实际上大魏也没好到哪儿去,三线开战啊...在西京道中京道战事未熄的同时,还要凑出十二万兵力挺进上京,这其中的风险,可一点也不比辽国冒得少。”
他转过身,笑道:“至于我为什么叹气...两点原因,一是因为中军兵力虽然只有五万,但实际上有三万是改编重组过的神机营,大魏步卒之中,以神机营最为精锐,我虽然从不小觑辽人,但也觉得有三万神机营的正面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这倒是实话,要知道当初京城一战,神机营就彻底在天下扬名,这些从入伍开始就以火枪战术为模板进行训练的步卒,能完美地执行战场分割、小队穿插,甚至是依靠壕沟障碍物快速布置防线的任务,顾怀对他们的期望很高,高到觉得他们可以开启一个新的时代--然而事实证明,面对高强度高难度的战场环境,当初的设想还是太过于理想化了一点。
构成军队的本质依旧是人,新式武器所引起的质变还不足以抵消地形、兵力上的劣势,三万神机营的表现很好,好到任何人来都挑不出毛病,毕竟兵力落后一倍的正面攻坚,也能借助一丝破绽硬啃下半条防线,还将战损维持在可以接受的程度,这份战绩让古往今来的任何将领看了都得眼红,但终究还是没有达到顾怀所预想的后世特种部队面对普通部队的全面碾压。
可以依靠火器,但也不能全部依靠火器,搞明白了这一点,或许后续的战略都应该有所调整...
不知不觉有些走神的顾怀摇了摇头,将这些事情暂时按下,继续说道:“训练效果不尽如意,这其实不算什么大事,魏辽已经争了一百年,眼下神机营扩编也才训练了一年功夫--另一个让我叹气的原因,是由于暴雨而停下攻守的这几天里,根据斥候的回报,对面并没有出现任何援军。”
王五吓了一跳:“还有援兵?这可是十万守五万--辽人连脸都不要了?”
魏老三也纳闷道:“王爷,没有援兵不应该是好事吗?”
“对于我们来说,的确是好事,起码攻坚的难度、厮杀的战损都要小上很多,但如果着眼于整个前线,那就不一定是好事了...没有援兵意味着辽人还没开始慌,而他们不慌,有些事就不太好做,我原本以为在左路军打开局面,中军猛攻阵地的情况下,辽人的防线会有一波极大的变动,可谁知道他们宁愿死扛,也要来个以不变应万变,放任陈平攻城掠地,放任我领军强攻让对面苦不堪言,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走错路也死活不踩坑了。”
从王五魏老三跟着顾怀开始算起,已经过去好几年了,王五在山寨就跟着顾怀混,魏老三是后来两浙才进入顾怀麾下的,这两个汉子有很多相同的特质,比如忠心,比如能打,再比如--适合厮杀但不适合统兵。
如果是李易或者陈平在这里,以他们对顾怀这个老上司的了解,怕是只从这只言片语就能分析出来顾怀的战略意图是什么,然而王五魏老三听了这番话,却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自家王爷又开始算计辽人了。
他们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同时觉得对面躲在防线背后那些可恶的辽人...似乎也没那么可恶了。
倒是赵吉意外地插嘴道:“叔父,难道是右路军?”
“不对,”他立刻又否定道,“辽军必然有所防范...难道是...”
老天爷有时候真的是会偏向某些人,一直以来赵吉都表现得很早慧、理智,此时到了前线,一直跟在顾怀身边,默默学习着自己叔父一举一动的同时,他居然还能通过自己的观察推断出一些蛛丝马迹来--老赵家居然也能出有战争天赋的种子?
顾怀也有些惊讶地看向赵吉,他思索片刻,说道:“我大概知道你猜到了什么,但不要急着和我对答案,这场北伐,多看,多学,无论你以后的决定是什么,这些东西总会派得上用场--之前我总觉得儒家经义太过片面,所以让你多读杂书,却没在里面多加些兵书,嗯,看来接下来这些日子我得多给你加些课业了。”
赵吉万万想不到自己只是随口说出心中所想,居然被叔父惦记上课业了,这个年纪的孩子谁会喜欢读书?而且还读兵书--那里头的道理都是古之名将用不知道多少人命才诠释出来的,他之前读过一本感觉光是学粮草后勤的计算行军路线的安排就够头疼了,现在听叔父的意思怕是还要偶尔考校?
可他也只能苦着脸应了下来,心里已经开始后悔自己自从放下心防后是越来越喜欢多嘴了,跑到前线来看打仗都能莫名其妙就背上了更加繁重的学业。
然而顾怀的下一句话意味着这事还没完:“当然,只读兵书未免会眼高手低,纸上谈兵,所以我在想,难得有来前线的机会,得多给你找点事做。”
赵吉微微一怔,还想说点什么,可顾怀已经转向了王五:“去,给他找一身便服来,安排两个谍子守着,以民夫待遇去马厩洗马,后勤算账!你亲自看着,不干活就没饭吃那种,务必让他吃吃苦头!”
王五一愣,随即大喜过望,连连说好,一旁的魏老三也是目瞪口呆,但比起王五这种兵痞浑人,他多少还是有些对皇权的敬畏,再加上他身为亲卫统领,堪称是顾怀在这世上最信任的几人之一,无话不能说,当即劝道:“王爷,这是不是...若是让那些士卒知道天子的身份...”
“几万大军,谁能认得出谁?换一身衣服,往脸上抹点泥水,说不是民夫也没人信了!既然有天分,那就一点都别浪费,从洗马算账开始,除了不上前线,当兵的做什么,你就跟着做什么!”顾怀看向已经张大嘴巴的赵吉,“没什么比从底层干起更能用最快速度了解军队了解战场的了,之前你跟在我身边太过从容,此战关乎国运,就算是天子,也要出一份力--你实话实说,我这番安排,你可有怨言?有怨言就现在说出来,别憋在心里。”
赵吉茫然摇头:“我不怨叔父,叔父肯定是为我好...可算账还行,洗马之类的,我真不会...”
“那就现学!”顾怀摆摆手,示意此事到此了解,这还是他第一次以长辈身份强行要求赵吉去做一件事--然而他很确定,当赵吉能根据战场形势猜出他的战略意图时,这个孩子就有了足够让他认真看待的战场天分,国战这种东西百年来也就一场,能多学点东西就多学点,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至于堂堂天子要扮做民夫去干军中最底层的活...这有什么?又没有生命危险,派了谍子跟在身边也不会有军中霸凌,给马厩铲粪难道就真脏了大魏百年龙气?什么屁话。
不对,霸凌这个事不是不能考虑一下,要不要让王五找几个人扮做兵痞去堵一下赵吉,给他上一课?
顾怀摸着下巴,看着耸拉着肩膀的赵吉被幸灾乐祸的王五带走,脑海里渐渐萌生出了些危险的想法--在他看来孩子多经历风雨不一定是好事,但赵吉的身份注定了他的一生不会平凡,而且这孩子这几年的表现颇有韧性,总不至于被这点小事压垮,以前总觉得要把他当成儿子一样保护和关怀,可现在才发现也许来自老父亲的“偏爱”才是最适合他的成长路径。
也就是赵吉不知道顾怀现在脑海里在想些什么,不然估计他品性再纯良也得撂挑子不干了,
顾怀摇了摇头,收回视线,将目光再度投向那道居高临下的防线,暴雨不会一直持续下去,雨停的那一刻,就是继续开战的时候,这些天中军受阻,左路军陈平那边倒是连战连捷,在有了承德作为防御链上的突破口后,他抓住辽军兵力转移的停滞空当,转战数十里,连克三城--唯一可惜的就是左路军注定左右不了大战场的局势,陈平能做的只有吸引更多兵力,以此来为中军创造突破的机会,这种做法有可能导致左路军被围死,也有可能导致辽军的西线防御彻底被搅烂,结果如何,就得看陈平的能力了,他这些年走的是否踏实,这一战便是最终的考验。
思索间顾怀注意到身后的魏军大营里传来一阵阵的喊声,他愕然抬头,却发现雨不知不觉已经小了起来,直至彻底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天边浓厚的乌云已经破开一角,能看到宛若水洗的天空,一道天光如利剑般破云而出,斜斜照在仍有雨声的阵地上。
这一幕美到极致,然而在现在,却没有任何人能赞叹出声,反而只有无数人默默地握紧了武器。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惨烈至极的阵地攻防,又要开始了。
“传令,”顾怀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有力,“升帐议事,全军校尉以上军官,除了巡营的,布防的,都需在三鼓之内到中军大帐,迟到者斩!”
传令兵行了一个军礼,转身离开,顾怀感受着那抹阳光的温暖,微微闭上了眼。
雨下了七天,很长,但至少不是半个月。
你们不乱,很好,那就...逼你们乱!
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