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卷着咸腥掠过悬崖,吹起了顾怀的一缕头发,他身上的铠甲并不华贵也并不狰狞,简简单单的一抹玄色,身后的披风猎猎作响--其实如果不是考虑到迎合战场的气氛,这身铠甲也没必要穿,当事态真到了敌军杀至主帅身前,需要主帅拔剑迎战的时候,那么有没有铠甲的意义都不大了。
顾怀按着剑柄凝望着远处的浪涌,涛拍岸处碎成了千堆雪,身后却突然传来清声的吟诵: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年少的天子站在嶙峋的山石下,看着斑驳石壁上那些经历风吹雨打的凿痕:“原来这里是魏武帝观沧海之处...我读到过,当年魏武帝在此观海时,正逢北征乌桓,如今的大魏也同样在北伐,真是...”
“很巧妙不是么?汉末的魏,唐后的魏,时隔千百年,世事轮转,好像没什么新鲜事,看海的人却换了一拨,”顾怀淡笑道,“这就是历史最有趣的地方,曹操啊曹操...评价他的人很多,陈寿说曹操是‘非常之人,超世之杰’,可裴松之却骂他‘挟天子以令诸侯’,这千年史笔如刀,最是难测,我在想,曹操观海时,可曾料到后世会称他‘奸雄’?”
赵吉顿了顿,大概是因为有了之前那一次坦诚布公的对话,所以他已经可以坦然面对那些当初一直逃避的问题:“大概是没法料到的,毕竟他至死未称帝,以汉臣的身份了却了一生。”
“但他的儿子做了,”顾怀说,“所以也差不太多--你说曹操在建安十二年北征乌桓站在这里的时候,会想些什么?他那时到底依然是个汉室忠臣,还是已经有了篡汉自立的心思?”
赵吉很老实地摇了摇头:“我想不出来。”
“所以连史书也没法给一个人完全公正的评价,毕竟寥寥几行写不清一个人费尽半生跋涉过的路,”顾怀叹道,“年轻时敢刺董的忠义之士,暮年时称公谋国的奸雄...屠龙少年终成恶龙么?可惜我终究和他不像,所以哪怕站在了这里,也和你一样,想不出来他那时到底在想什么。”
“叔父和魏武确实不像。”
“为什么?”
“因为叔父比曹操...更多了几分豁达的味道?”赵吉紧紧皱着眉头,便想边说,“曹操并未称帝,缺的不是称帝的胆量,而是敢把篡字刻上青史的魄力,所以他以汉室臣子的身份合上眼睛,把那一步留给了后来人,但叔父选择离开京城没有自立,却只是因为害怕那种生活...叔父你说千百年来史书上都是‘争当皇帝’几个大字,可这些人里却都没有叔父你。”
“你不也一样么?同样喜欢自由更甚于权力,包括赵轩...我想如果有得选,他也不会坐上那个位置,”顾怀笑道,“你说,如果当年在此观海之人泉下有知,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会是什么表情?或许会笑这沧海桑田世道变得太快他看不懂--而千年后站在这里的人,又会怎么评价你我?”
“叔父很在意史书上的评价么?”
“不在意,或者说不能在意,毕竟随便一想都知道不会有什么好话,曹操没有篡汉都被骂了千百年,挟天子以驭朝野这话之前就有人敢骂我了,简直不敢想后世修史时会把我写成什么样,”顾怀摸着下巴,“当然,好话也肯定会有,不过大概会是‘靖王观沧海而知天命’一类的?读的人都知道是在糊弄鬼,我估计着怎么也得和曹操排一块--考虑到曹操最后没拉下脸把事干完,说不定我排名还在曹操上面。”
赵吉笑了起来,明明是个要命的话题,但身为当事人的两个人却都不怎么在意--他反而觉得叔父这种自我调侃的说法很有意思:
“但史书也会记载,是叔父你守卫了京城,平白莲,灭蛮族,定西北,开江南,东征西讨,才保住了大好河山,这些功绩总不会被史官几笔就掩盖过去的。”
“真心话?”
“真心话。”
顾怀点了点头:“的确让我感到些许安慰...起码能证明我这几年没白辛苦。”
接下来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听着海面拂过的风声,视角拔高,在这处山坡的远处,乌云一般的大军正在朝着战场挺进,去赶赴那宿命的一战,千百年了,人与人之间的斗争和厮杀却永远没个结尾,人们总把眼下的喜怒哀乐死死攥紧,却没有想到,跟这永恒不变的天空海洋比起来,些许烦恼,也只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
顾怀抬起按着剑柄的手,拂过石壁上“魏武挥鞭”四个字,指间触到千年风雨侵蚀的沟壑,忽然觉得,这天下,何尝不是另一重沧海?
......
魏军兵出榆关,大军分成三路向着辽国腹心之地挺进,同时在辽西走廊建立起从幽燕到榆关再到前线的稳定补给线后,魏辽进入了长达二十余天的诡异军事对峙中,殊无战事,原本最有可能爆发激烈战斗的老哈河谷地,如今却安静得有些不像话,双方十余万大军在辽西走廊尽头隔谷扎营,每一天都有小规模的战斗在爆发--多是为了抢占有利地势建立前哨,或者外围斥候捉对猎杀,但超过千人的正面冲突却一例也没有。
随着时间慢慢进入夏季,四月初,在双方为了供给大军,后勤几乎都有些吃紧的时候,第一场战斗终于爆发了,然而却不是兵力最盛火药味最重的老哈河谷地,而是陈平所带领的左路军,在青龙河畔的松子岭与辽军忽然爆发了激烈的战斗!
要知道左路军一共才四万兵力,而且基本都是步卒,他们面对的却是围绕泽州的整整七万大军!尤其是当左路军进逼泽州的架势摆出来后,辽军又调集了五千重骑赶赴泽州前线,基本上锁死了陈平的所有进军路线,步卒的推进速度本身就慢,如此一来根本不可能越过辽人构筑好的防线威胁到泽州,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陈平的左路军分明只能充当分散敌军兵力,等待老哈河谷地的战斗水落石出的侧翼,到时中军胜了则顺势北上响应,输了就照原路退回榆关--如此仓促地开始进攻,分明是白白给辽军的防线填人命!
然而陈平自有自己的考虑,顾怀提拔人才一向不问出身,李易是守城卒,黎盛是袭职校尉,陈平则是最底层最底层的小卒,从顾怀和李易转战苏南,陈平就跟在了身边,到后来两浙奔袭,他又活捉了白莲教的佛主,自此从军中脱颖而出,京城一战领神机营,到了北境就坐镇边城--纵观他从军生涯,除了临安在街上堵了一波人结果却是白莲教佛主,堪称祖坟冒了青烟以外,每一步都走得极踏实,他既没有顾怀那种可以把大军团作战拿来练手的境遇,有没有李易出色的学习能力,他打的硬仗呆仗比李易更多,然而这种堂堂正正北伐的战场,却正好契合了他的指挥风格。
在他看来,自己的左路军确实面临着极为棘手的情况,要越过辽军防线攻下泽州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若是一直等待中军战场决出胜负,岂不是在浪费这花费数年才营造出来的北伐大好局面?进攻可能会犯错,但不进攻就永远不知道到底错没错!只要能为中军分担一丝压力,能让辽军露出一点破绽,能让王爷多出一线胜机,那么这个险,可以冒!
从这里就能看出来顾怀对陈平有多放心--当左路军出榆关北上,进逼泽州时,顾怀对陈平的嘱托是“放手去做,若是寻得战机,不必浪费时间请示孤”,而陈平也没辜负顾怀的这番期望,当零零散散的战场情报从各处传来,当陈平在军帐中对着那些零碎信息进行整理思索后,他敏锐地发现了辽军这道防线上的薄弱点--松子岭。
辽军多骑兵,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而泽州地界地势平坦,大江大河成为地理位置上的天然分界线,这种地形太适合于骑兵纵横披靡,左路军步卒推进缓慢,辽军有大把时间可以调集骑兵针锋相对,但是松子岭这道沿着滦河支流直抵泽州的连绵山脉,却能成为最好的推进路线!
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钻进去之后会不会被辽军断了后路,导致四万大军只能窝在山里当野人--但陈平很显然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并不打算直接进攻泽州,而是将目标放在了辽军防御链上一个至关重要的点--承德。
于是四月上旬,在中军还在维持着对峙,右路军不知所踪的情况下,大魏左路军离开了大营,悍然取道一段干枯了的古河道,挺进松子岭,猛攻泽州、滦河、宽城之间的辽军重镇承德。
四万大军于山中消失,泽州地界的辽军确实被吓了一跳,最关键是一向无往不利的斥候探查此时面对连绵的群山根本起不了作用,而且估计是觉得顾怀接手后的魏军特别喜欢打险仗,说不定那四万步卒就要去打泽州--所以辽军立刻调集兵力在松子岭与泽州之间布下天罗地网,试图等魏军一出山就直接围死。
然而让他们没想到的是,陈平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泽州,四月十四,陈平亲自带领神兵天降的大军出现在了松子岭西侧,子时出山,寅时便攻城!猝不及防的守军被这跨越几十里突然出现的魏军吓得魂不守舍,守将更是被负双甲攀城的先登士卒一刀枭首,承德就此告破。
只是短短一夜,从年初就开始的对峙局面,在这一瞬间被打破了!
彷佛是双方都早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刻,随着左路军赢下第一场战斗,整个魏辽的边境,所有咬合的兵力都动起来了,激烈的战斗在各处爆发,光是超过五千人的战役就在短短两天内上演了七场,和眼下的喧嚣相比,之前的平静彷佛只是人们的一场错觉。
当然,若要论到兵力堆积最多,厮杀最惨烈的地方,毫无疑问是辽西走廊尽头的老哈河谷地,陈平的精彩一击的确是让中军处的对峙出现了一丝松动,之前的那些天里,顾怀一直在看着眼前的老哈河防线,在感叹辽人死守之心的同时寻觅着破绽,然而辽人这一道防线实在是太扎实,太坚固了!地形,后勤,兵力,战略纵深,简直都堪称无懈可击,尽管他在这几年已经习惯了对付辽人,然而这道防线根本没有给他任何取巧的机会!要想越过这里挺进上京道,就得老老实实把它啃下来,用牙咬,用人命堆,最笨的法子,似乎才是现在唯一可行的法子!
然而顾怀如今对于战场的形势把控早已到达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在东路军战报送到之前,顾怀就敏锐地根据外围斥候厮杀的区域察觉到了不对,辽军似乎在有意掩盖侧翼部分军队的动向,最关键的是,他几次登高观察,都清清楚楚看到,辽军原本固若金汤的防线,出现了一丝破绽!
会是陷阱么?会不会是辽军沉不住气了,才故意露出些漏洞来试探?
顾怀有些吃不准,但战场上的机会从来都稍纵即逝,现在大魏是进攻方,太过畏首畏尾未免有损军心士气,于是他果断命武安才这个莽夫带着五千士卒,朝着辽军右翼的缺口猛攻了一阵,还特意叮嘱不许贪功冒进,可当顾怀站在望楼上发现辽军整体的动向毫无破绽,甚至还因为填补漏洞而出现了一丝乱象时,他毫不犹豫立刻下达了全军进攻的军令。
此时关于左路军攻陷承德的战报才刚刚送到,顾怀展开一看,更是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左路军穿山越岭,对面的十万辽军不得不调拨部分兵力前去填补缺口,同时预防左路军佯攻泽州而顺势转道合围老哈河谷地,然而就是这样保守的选择,却让原本固若金汤的阵地防线出现了漏洞,更要命的是,这一闪而过的漏洞却被顾怀清楚地捕捉到了,并且在略微试探后直接让全军压了上去!
攻势如此迅猛,时机如此微妙,以至于调拨的兵力都已经回援,还以为防线要被再度填补完整的辽军主将耶律培都有些懵住了。
靠南的半条防线都在魏军的猛烈攻势下岌岌可危,火炮在阵地攻防上实在太过要命,而那些魏卒在火炮轰击后断然前压强占阵地的模样更是让不习惯打阵地战的辽人们叫苦不迭,老哈河谷地长达七里的阵地,居然在魏军全力猛攻的第一天,就丢失了三里!
要知道,在魏辽兵力铺开的百余里战线上,压力最轻的就应该是老哈河谷地,因为这里有足足十万大军,且占据了居高临下、易守难攻的有利地形,无论怎么看,至少也不该这么容易就出问题才对,要知道对面的魏军只有五万,是辽军的一半不到,尽管论起阵地攻防、战线推进这方面,以骑兵起家的辽国不如装备了火器的魏人,但也不该一上来就这么艰难才对!
相反,已经探出辽军虚实的顾怀指挥起进攻来更加从容,虽然这种阵地战导致伤亡远远高于预计,但每一次进攻辽军的战损都要比魏军高上不少,所以双方兵力的下降速度是完全可以接受的,最关键的是,随着接近一半的防线被魏军攻下,火炮得以推到射程足够覆盖辽军防御线的位置,在顾怀看来,只要陈平能继续牵制住泽州地域的辽军,尽管代价有些大,但这道防线已然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然而好运终究不会永远站在魏国这一方,在老哈河防线的攻守来到第三天时,已经进入夏季却迟迟没有降雨的前线,下雨了。
下雨,就意味着谷地里地势较低的魏军要承受更高的进攻难度,也意味着火器的使用会受到一定的影响,最关键的是,如同大河天倾的暴雨让军令的传递、战场形势的观察都成了问题,如果现在继续进攻,那无疑就是让魏卒和辽军拿刀子拼命--而兵力少于敌军的顾怀显然是不会这么做的。
没能借助那一丝破绽带来的优势继续进攻的魏军偃旗息鼓,依托占据的半条防线开始修整,而接连后退数里,连大营都被轰了一角的辽军也终于能喘口气,不用再面对魏军那种让人窒息的攻势,多少能重新编织一下防线,双方就这样在数天的激战后重新陷入对峙,而顾怀这些天来对于战场的把控以及战术上的狡猾,毫无疑问让对面的辽军主将留下了心理阴影。
人不能...至少不应该...打仗怎么能贱到这种地步?火炮,天雷用得出神入化,整个战场处处沟壑乌黑一片,拿着火枪的魏卒以小队模样在阵地上到处穿插,往往是魏军用火炮轰一轮,硝烟都还没散,然后那些魏卒就像狗身上的跳闸一样满阵地都是了,辽军要回推就得面临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冷枪,可不回推吧防线又在一点一点被蚕食,最关键的是顾怀还一点都不贪,今天拿一点,明天再拿一点,他娘的几天打下来防线都陷落一半了,是不是再过一两天魏军的火炮就能落到他的脑袋上?
妈的朝堂上那些权贵说什么火器虽利但敌不过大辽带甲百万,搞得大辽这么几年都没折腾出来能与魏国对阵的火器,就应该让他们来这阵地上看看死人--在今天之前耶律培从来没想过人与人的厮杀能惨烈到这种地步,残肢断臂,尸首满地,这一眼望下去哪儿还有半分之前风景如画的谷地模样,分明就是他娘的人间地狱。
“将军。”
老哈河防线后连移了几里的大营内,一位偏将看着死盯地图半晌不说话,脸色难看得像是要吃人的耶律培,轻声道:
“东线主将派人来询问,是否需要援军?若是需要,他即刻分派,绝不耽搁...”
“不要!”全副披挂,抱着头盔站在地图边上的耶律培沉默了片刻,终于是戴上头盔,抬头冷声道:“不要援兵!”
“将军何至于此啊?”偏将不解,“咱们战线上兵力是够的...东线那边没有战事,三四万不说,一两万总还是可以随时派遣过来...”
耶律培依旧摇头,却是再度看向地图:“还是不要!因为如果要了,哪怕只是一兵一卒,怕也要影响大局!”
偏将更加不解,按道理说他问到这里就该住口了,毕竟军中向来只能有一个声音,但这些天阵地上的惨烈实在让他心惊胆战,不由继续问道:“为什么?”
“你去没去过辽东?”
“没有。”
“那你知不知道,魏军出榆关前后兵力对比,有一部分不知所踪?”
“这个是知道的,将军您之前还说过要多加防范...”
“那你就应该清楚,如果那支兵力没有出现在这里,也没有出现在泽州,那就只能出现在一个地方!”耶律培冷声道,“我这里只要死撑,总还能再撑一段时间,西线那边不好说,但只要不是那些东线将领吃了屎闹了肚子,西线的魏军就没办法直接攻打泽州,只有东线...出榆关,过卢龙塞,就能直接联通辽东,而辽东那里,不用我说,你也应该知道有什么。”
偏将脸色大变,他也同样看向地图,在那上面勾勒出这么一条路线后,悚然发现如果魏军的那部分兵力真的这么出塞,那么就可以直接与辽阳形成对上京的犄角攻势!
而辽阳,那个曾经是辽东门户,被辽国用来从白山黑水压榨出无数珍宝财富的辽阳,如今有着无数的女真人!
“长生天啊...”
耶律培冷冷一笑:“现在求长生天?太晚了!万事只能求自己,我已经派人送出消息,不仅不是求援,反而是让东线要多加小心!我甚至还向后方送了信,让他们提防那些至今还没动作的女真人...我能来守这里,早就做好了战死的准备,顾怀想要啃下这里,他那五万大军也至少要死一半!西线那个叫陈平的魏将,让他再攻下几座城池也无妨!只要上京门户不失,只要熬过这段时间,辽国还是那个辽国...只有东线,要是东线出事,那就真的要出大事了...”
他闭上眼,用仅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喃喃:
“只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