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山,仙澜宗。
杨刚烈单枪匹马,在这仙宗门前足足跪了整整三日,一动未动,水米未进。
他身上披着鎏金重甲,肉身又乃是五品初阶体魄,这一身的分量,竟将仙澜宗门前的青石板压碎,双膝之下也涌现两个浅坑,身旁的囚龙棍更是插入地面半米深。
不过,他的这份卑微与诚意并没有打动仙澜宗,更没有令那无尘宗主召见他。
这三日来,每天都有相熟的仙宗高品来劝说他,但杨刚烈却并未知难而退,只依旧执拗地跪在山门前,似乎想等一个奇迹的发生。
“轰,轰隆隆……!”
今日起大风,天空乌云密布,酝酿许久后,便降下大雨。
雨水如帘珠一般砸落在地,荡起阵阵水雾。
仙澜宗的宗门内,有不少弟子都在练功殿里向外凝望,却只见到水雾朦胧,掩盖了那一身金甲的光辉。
大家私下里也有议论,且都非常羡慕龙玉清那废物。这厮不但娶了潮龙城内有名的美人,而且还得到了这样一位文武双全的岳父扶持。
踏马的,这花匠上辈子是拯救银河系了吗?当真是幸运至极啊!
这群在宗门内苦修的小道士,相比而下,大多都是天赋平庸之辈,出身也不高,所以他们是打心眼里渴望自己能有一条大腿抱一抱。但很可惜,天道无情,这凡人羡慕的仙山宗门之中,有的只是非常残酷的竞争。
暴雨倾盆,杨刚烈抬起僵硬的右臂,使劲擦了擦脸颊上的雨水。
视线略有些朦胧间,一位身着白衣,手持青伞的老者迈步走了出来。
他缓缓来到杨刚烈的身旁,为他举伞遮雨。
杨刚烈微微抬头,见到来人正是仙澜宗的荀仙师。他目光有些执拗,声音沙哑地问:“无尘宗主,愿意见我了?”
荀仙师瞧着他,目光平淡道:“杨将军,你还是回去吧。”
杨刚烈略微怔了怔,轻道:“三日不行,就再三日。”
“你应允那四城城主,说自己会在三日内返回。可这三日已过,你觉得那四人在有仙宗命令在身的情况下,还会多给你三日的时间吗?”
杨刚烈跪在暴雨中沉默。
“回去吧,你再跪三十日,又有何用?”荀仙师不再委婉,而是相对直白地提醒了一句:“你杨大将军跪在我宗门前整整三日一事,此刻已经在仙澜五城范围内传得沸沸扬扬了。世人都知晓你大将军情深义重,为幼主不惜打碎一身傲骨,忠名也必将流传百世。这还不够吗?”
杨刚烈闻言愣了一下,只目光阴郁地瞧着他,没有作声。
“够了。”荀仙师微微弯下腰,脸对脸地瞧着他回道:“我宗主乃是六品至高,已触摸仙道之人,他又怎会与你一同摆弄这黎民人间的小小权术之事?他老人家是不会来的,能给你的就是宗门前这一片跪地的舞台。”
雨水飘落,杨刚烈苍老的脸颊迷蒙在水雾之中,似要说话,似又发不出声音。
“刑山开府,这潮龙城乃是万众瞩目之地。若求安稳,便要换人不换旗。”荀仙师声音极轻地扔下一句:“他不听话,得死;你听话,而后你杨家便掌权吧。”
“此事不能更改了?”杨刚烈听懂了,再次伸手擦着脸上的雨水,苍老的眼眸有些闪躲地询问。
“呵呵,你想改吗?”荀仙师反问。
杨刚烈闻言沉默半晌,才微微抱拳道:“老夫听懂了,感谢仙师提点。”
“只不过……他要怎么死?”
“这些年来,龙玉清只知养花弄草,挥霍无度,却又懒政,重税,打着我仙宗的旗号,压榨黎民百姓,无止境地搜刮民脂民膏,中饱私囊,坏事做尽。好事都让他占尽了,而恶名是我宗门的。”
“此子应下罪己诏,自刎归天吧。”
荀仙师站在暴雨中,宛若正义化身似的轻声念道。
他的言语虽然平淡和气,但却充斥着一股不容辩驳,不容商议的味道。
对于潮龙城的黎民人间而言,他此刻说的话就是圣旨。而你听圣旨,那就可以掌权;若不听,那他先前也说过了——得死。
“吱……吱嘎……!”
甲胄泛起酸牙的摩擦声,杨刚烈自暴雨中缓缓起身,轻道:“谨遵仙宗法令。”
“不送了,杨大将军。”
荀仙师微微点头。
他目送杨刚烈下山之后,便转身就向问道宫走去。
这里的弟子说,无尘宗主前几日就去西凉访友了,但实际上那都只是推脱之言。
仙风道骨的无尘不但没走,反而一直在问道宫中,苦等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
他的关门弟子楚烬,在大将军上山之前就悄悄离开了,行踪不明,也不知在谋划着什么。
那日在问道宫内,荀仙师说出了自己的猜想,并认为是龙玉清故意撒谎在前,才导致那气运之人逃脱,令大帝机缘下落不明。
宗门中的一众长老,闻听此言后,都是心中怒气升腾,并要以雷霆手段惩处龙家,惩处龙玉清这位小城主。
但在大家都怒气升腾时,那宛若得道真仙一般的无尘宗主,却自始至终都没有流露出愤怒之色,甚至都没提到龙玉清的名字。
他只说,令四城主率兵入潮龙,镇压厉鬼宗。
这一子落下,原本世代相交,血浓于水的龙杨两家,顷刻间就变得微妙无比了。
而那胆小如鼠,先前还被人前呼后拥的龙玉清,在短短三日内,就彻底变成了孤家寡人。
无尘从未有说过要惩处龙玉清,甚至在厉鬼宗掳走任也时,也很胸怀广阔的没有追责。
他只不过是稍稍动了一下手指,略微改变了一下故事的走向,就让龙玉清不得不面对,亲人逼迫,百姓唾骂,且不得不死的处境。
仙山古宗,又怎么会像凡人国度那些暴虐的统治者一样,不讲体面,不讲仙根,动辄就喊打喊杀呢?
仙家,是要讲风骨的。
杨刚烈策马疾驰在暴雨之中,他不停地挥动着马鞭,自来时路重回潮龙城。
只不过,他没有马上返回杨府,也没有去城主府,只一路策马疾行,在迷蒙的水雾中,孤身来到了龙家祖坟外。
前些日,大战过后留下的一片狼藉,还未完全清理干净。
杨刚烈勒马慢行,雨滴在金甲之上溅起,缓缓来到了龙玉清父亲的祖坟前。
他并未下马,只坐在马背上,脸色凝重,双眸阴郁,沉默良久后才叹息一声:“兄长……老夫真的从没想过,他会死啊……!”
刚刚被匠人修补过的大坟,就静静地矗立在水雾漫天之下,冰冷,一片死寂,没有回应。
……
九黎大陆,西凉城。
任也赶着小马车,一进城就懵逼了。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眉心的帝字血引,竟能在一定的范围内与界空石形成玄妙的联系。
起初,他内心是惊喜万分的,因为这样一来,他就不用费劲巴力地去查找界空石的下落,只需要在客栈中仔细琢磨怎么偷,或者是怎么骗就行了。
但后来他越想越不对,因为天道给出的差事规则,几乎都是对等的,公平的。也就是说,他能感受到界空石,那持有这件至宝的人,大概也可以感受到他的存在。
如此一来,任也顿时吓坏了,忍不住又在马车上嘀嗒了几滴。
这可不是他胆小昂,主要是他现在真的是如丧家之犬一般,身边没有队友,没有增援,只有老哥一个,却要面对仙澜宗的追杀,以及随时有可能抢掠他血引的九黎天骄,还有这西凉古皇族的防范。
所以,自己一旦暴露了,那就真离嘎不远了。
情急之下,他灵机一动,瞬间调动气运之力,暗中将眉心的帝字血引屏蔽。
紫气闪烁,他顿时感觉到那玄妙的共频之力消失了,他不再能感受到界空石所在的位置。如此一来,对方也定然感知不到他。
这样就安全多了……
任也内心长长松了口气,赶着马车在城门口驻足了好一会儿,确定没有发现什么鬼鬼祟祟的人在窥探自己,也没有见到城中兵丁有何异样,这才再次上路。
西凉城,隐居客栈。
任也开了一间中等客房,又将马车交给店小二后,才独自一人上楼休息。
一下午的时间,他什么都没干,只躲在房中观察着西凉城的长街之景,且偶尔会点一壶茶解渴。
在这段时间内,他感受到西凉城内的生活状况,要比潮龙城轻松不少。
这里虽也重税,进城出城都要钱,但却在一定时间内只收一次,不像潮龙城那么频繁。
并且,整座西凉城内非常繁华,行商之人络绎不绝,商铺、酒楼、街边的小摊小贩,以及深巷中的勾栏青楼,生意都很兴隆。总之长街上到处都是人,从早到晚,络绎不绝,喧闹无比。
园区的著名语言大师,炮文化博士,阴阳调和专家——老刘先生曾经说过:“要想了解一处陌生的城市,那最快的办法就是观察此地的青楼文化。有牌匾,能大选,环境奢华,物美价廉,且百余人不在话下的话,那说明此地商贸昌隆,政令宽松,且一定经济活跃,黎民幸福指数颇高;若是相反,那必然是穷乡僻壤规矩多之地,不建议去。”
任也最佩服刘先生两件事儿,第一是思想的深度与厚度,第二就是拉屎。
在这两件事儿上,他就是星门世界中的爱因斯坦,谁也比不了。
他在酒楼中一直待到酉时末,这才下楼吃了一顿晚膳,随后才向西凉城中心走去。
小怀王思考了一天,心里还是没忍住,决定先踩踩点。
他白日进城的时候,曾感受到界空石的呼唤与共频,且大概能知晓那件至宝距离自己有多远,在什么方位。
所以,他在客栈中并未感到任何异常后,心里就又觉得自己行了,大摇大摆地就走上了长街。
一路游玩观景,暂且不叙,只说他走了大概能有半个时辰后,便来到了西凉城的内城。
这里的戒备更加森严,四座城门口,也都有甲胄锃亮的兵丁值岗。
不过,任也手中有魔女姐姐给他的通关文牒,所以一路畅通无阻地便进入了内城。
这西凉城,乃是西州的国都,而西凉王朝则兴起于八百年前。开国国君司徒公隐忍数十年,苟到天凉国最后一位国君病逝,才最终篡权,把这一国之地占为己有,也开辟了司徒家的辉煌。
司徒家底蕴夯实,且人人皆修神通之道,八百年的传承,也让他们拥有了牢牢占据一州之地的资本,更不用依附强大的古宗门,而自成一派,并牢牢占据这一州之地。
这也是为什么西凉城瞧着要更加繁盛和开放的原因,因为人家自信啊。仙家权柄,黎民人间的权柄,全在自己手里,那还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而且这样一来,也可以讲究一个细水长流,不用一次性刮得那么狠,所以这里的税要稍微轻一点。
仙澜宗与魔女姐姐先前一直说的西州天骄盛会,还有几日便要在此城中召开。
届时,大帝血引者汇聚一堂,是和和气气地坐下来喝茶论道,还是相互攻杀,夺取血引与大帝机缘,那就不得而知了。
任也在内城中走了一小会儿,便来到了一座名叫业府的豪宅大院门口。
他一边假装与周遭路边的小摊主交谈,一边暗中观察这处府衙。
根据他先前的共频感知判断,那界空石在他进城时,应该就在这处宅院之中。只可惜,他现在不敢撤掉紫运,露出帝字血引感知,所以,他也不清楚那至宝目前还在不在这里。
不过,他瞧着那豪宅大院的牌匾,心中是有些疑惑的。
按照天道的提醒,这界空石应该是在西凉皇族的手中,也就是司徒一家的皇亲国戚之中。可眼前的这座府衙,却没用任何官职爵位等字眼,瞧着只像是富豪之家,却不像是皇族之人的宅院啊。
难道是,皇族之人白天的时候来过这里,后面又走了?
任也心生疑惑,一边不停地瞧着业府,一边冲着非常健谈的小摊摊主询问:“呀,这家的宅院看着好气派啊,这一定是皇亲国戚的住所吧?”
“您是外地人吧?”小摊摊主笑着问道。
“是啊,怎么了?!”
“嗨,本地人就不会这样问,所以一听,您便是外乡来的。”
“为何这样说啊?”任也假装疑惑。
“呵呵,此等大事,不是我等凡夫百姓可以议论的……。”小摊主摆了摆手。
“你这寒铁不错啊,我买一点。”任也开始花钱。
有了交易,凡夫百姓便内心愉悦,自然也就可以偷偷议论了。
任也顺着他的话,徐徐引导,不一会儿便知晓了这“业府”的主人与来历,并且心中笃定,那界空石恐怕真的就在这豪宅大院之中。
业府的主人,名叫司徒业,今年大概二十六七岁的样子。
在西州境内,普通人自然要避讳皇族的姓氏,所以,这司徒二字只能被一家使用。
只不过,这司徒业却是个例外。他府中的人对外说,他不是皇族之人,只是祖上为西州王朝立过一些汗马功劳,所以才得到皇族恩准,赐姓司徒。
但是,城中的百姓却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并且暗中还流传着另外一版真实性很强的故事。
民间谣传,当朝国君生性风流,一天至少要八杆进洞,所以只要是外出游历,则必然瞎几把种地,而司徒业就是他无意间的丰收。
有人说,当朝国君乃是六品强者,在十几年前,曾游历过一个特殊秘境,并看上了一个拥有奴隶籍的女子。那女子拥有倾城容颜,却出身太过低微。
不过,这并不妨碍,只是外出游历的当朝国君,当时裤腰带一松,就种下了因果……
司徒业本名王汉,就是那位特殊秘境的奴隶籍女子所生。他从小便展现出了惊人的修炼天赋,命格亲近大道,一路突飞猛进,在十二岁那年便得到了一部非常稀有的心法典籍,并以此帮自己和母亲摆脱了贱籍,成为了那片秘境公认的天才之一,还得到了一家宗门的赏识,成为了内门弟子。
多年后,当朝国君因一件要事,便率神通者入侵了那片秘境。在征伐之间,他故地重游,却得知了私生子天赋极高一事。
不久后,天赋异禀的王汉,便来到了西凉城。
他先是在城外住了两年,并在一次皇家围猎中,再次展现出了非常耀眼的神通之能,即便在一众依靠着底蕴与庇护的王族子弟之间,也隐隐有第一人的统治力。
自此,他从城外搬到内城居住,而国君亲赐他府邸,并为他改名司徒业。
但这还不是最狗血,最恶心的。
司徒业在西凉城外住的那两年,身边是有母亲陪伴的。但他被赐姓司徒,搬到内府后,母亲却没能进城,只返回了那片已经被神通者碾压过的家乡,独自生活。
又过了几年,一个圆月当空的夜晚,司徒业入宫,在野爹国君的主持下,盛况空前地过了自己人生中的十八岁生辰宴。
回府时,他却见到一个身形消瘦,脸色蜡黄的女子,提着自己精心准备的糕点,非常期待,非常惶恐,非常忐忑的再次出现在了业府门前。
下人虽然认识她,但却撵她,不让她进。她便躲得老远,只静静等待。
终于,她等到了那个朝思暮想的孩子。
家没了,那个男人也本就不属于自己。数年光景,对她而言,就像是从万古岁月中熬过来的,她太想自己的孩子了。
想为他在生日这天,准备一些糕点,看看他,摸摸他,然后便走……。
但却没想到,她等来的不是一场母子重逢,而是一个冷漠的对视,以及非常克制的距离感,驱逐感。
在那一刻,她生命中所有的期待,所有的希望,全都如落地的糕点一般,碎裂得无法黏合。
他不再是穷乡僻壤的野孩子,也不再是自己的乖宝,而是一位身穿华服,前景无限的业公子。
宫中那些老人能容下他,是因为他那一身惊才绝艳的天赋,可又如何能容纳一个被卖来卖去的奴隶之女呢?
那是国君的污点,是皇族永远也不可能承认的存在。
精致的糕点自食盒中碎落满地,思念许久的身影走入了豪宅大院之中,她没什么可留恋了。
一步一阑珊,步步不回头。
走至城外,发丝凌乱的女人,投河自尽。
次日,业公子得知女人死讯,便命人将其收尸,远离西凉,在那穷乡僻壤的秘境中大操大办,为其修了一座大坟。
国君得知此事,却欣喜道:“这孩子,有情有义啊!”
……
任也听完这个故事后,心里对这个业公子的印象差到了极致,撇嘴道:“这种畜生成神了又能如何?!”
“呀,可不敢这么讲。”小摊主立马做出了噤声的手势:“小哥,言多必失啊!”
“哎,打包吧,全带走。”
任也扔下一句,回过头便看向了业府,心里暗道:“你要是这种选手的话,那搞你界空石,老子就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了。”
话音落,他伸手拿起自己在小摊上买的东西,起身就要离去。
“轰轰轰……!”
就在这时,业府院内,突然涌动出数十股强大的气息,紧跟着,他便见到一群神通者冲天而起,化作一道道神虹,直奔城外飞掠而去。
“他这里竟然有一个五品,这么多四品?!”
任也心中愕然,沉思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真要好好计划一下了。”
……
业府内。
一位面容俊俏的青年,负手而立,抬头看着苍穹,目送自己身边的一位位护道人,全部向南天飞掠。
旁边,一位中年轻声道:“公子为何不去啊?”
“我在等人。”
“等人?等谁?!”中年有些诧异。
“我在等那位大闹潮龙城的气运之子。”青年笑吟吟回道。
“你怎么能笃定,他会来西凉?”
“呵,不是笃定,而是……他已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