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海仙山东北一处,桃枝垂成的鬼门之外,守门二神狂打呼噜,震天价响似的,浑然不觉一道从人间来的身影悄悄入门。
「昏昏默默,杳杳冥冥。
万万年不见星宿光,千千载难窥水月影。
不识上下,难辨东西。
黑寂亡亡真空乡,阴阳蒙蒙两界驿。
狴狐抵院之处,鬼神往来之乡。
闪开双目犹如盲,伸出五指不见掌。常似长夜漫漫时,宛若黎明迟迟至。」
鬼门之后,便是通往蒿里的阴阳一线。
张霄元锦袍微振,玉带轻鸣,直接以肉身来到此间。
此刻其肉身笔直下遁,这里无光,无尘,无天地,亦无地火水风,不多时间他已落下数万里,逼近阴阳三关中的第一关——恶狗岭。
在眼下,已可见暗沉沉的山岭,阴风自其中呜咽卷出,吹得他袍下甲胄明鳞寒光微漾。
张霄元按落足下一片阴云,落于一片奇崛险恶之地,他心知到了这地界上,阳世至此而绝,阴气由此而盛。
他一步走出,岭群山如伏兽在脚下掠过,两旁闪过的乱石似獠牙欲噬而来。一路走过,这岭间竟不生寸草,唯见白骨半埋于土中,惨白刺目。
幽风自地窍呜咽而出,盘旋低徊,其声若群犬远吠,凄厉断续,这声音勾起张霄元不好回忆,并非此生回忆,而是前尘「张宿·张月鹿」的旧事。
“来人止步!”
一头铜牙黑犬在张霄元背后追逐而来,口中呼道。
黑犬狂吠一声问道:“何人擅闯鬼门三关?”
张霄元不做理会,两臂一展,步履从容,似闲庭信步,经而易举的甩开黑犬,不料下一刻蜿蜒岭道内,万千犬吠声四起,并伴有爪牙刮擦岩壁之声。
“既是阳世之人,误闯此地,便请速速离去,本神官当没见过你。”那黑犬追上前来,化为犬首人身之状,手持铁鞭说道。
“笑话,你算哪道仙班里的神官?”
“你”
张霄元身披锦袍绣襦,内衬明鳞光甲,腰束玉革带,于此阴森鬼域之中,卓然独立,对犬首神官道:“你以为我不知你的底细,不过犬封国人死后在恶狗岭中化成。
你们仰仗着那头死狗的余威,还想着未来有朝一日起复,重振犬封国。”
“你既知这等旧事,想必根底也是非凡,我等犬封、羽民、毛民、大人等国,不过才没落数万载,焉知将来天数是否有变,使我等重回过去的地位。
为将来所计,自然要备足底蕴。
恶狗岭乃老祖宗埋葬之地,也是道场所在,我等在此盘踞,同往来神鬼经办些阴德营生,这也不算是窃居宝地。”
“没人乐意管你们的事情。”
张霄元说话间,腰间那柄玉竹宝弓已无声滑入掌中。
“这弓.这弓怎在你手上。”犬首神官骇然,岭道内的犬吠也即刻收声。
将这宝弓一亮,张霄元不欲多说什么,他早已不是昔日那个张霄元,那个纯粹的太平山骄子,旧天魔宿的部分潜在和宿慧已经回到了他的身上。
“快,去金鸡山唤昴日星官。”
这神官对一细犬急声催道。
在张霄元行至岭心腹地,地势豁然一陷,形成巨大深谷。
这谷底的中央,一尊庞然凶物坐倚在那里,其形如一颓然老犬,大逾山丘,通体毛发纠结,色如泼墨染污,间杂暗红斑驳,只是此身气息全无,不知死去多少年岁。
不过即便死去,仍有动静和反应。
当张霄元来到,老犬蓦然昂首,露出血污残面,喉中滚雷般发出厉啸。
吠声所及,谷中黑风骤起,卷起漫天骨粉砂石,化作千百恶犬虚影,龇牙咧嘴,咆哮着朝张霄元猛扑而来。
腥风刚扑于面门,张霄元正欲扑灭眼前犬影,便见一大片晴光下落,于谷中漫射开来,将千百恶犬虚影全数压下,刚有动静的老犬神尸复归平静。
“你我许久未见了。”
晴光之中,金鸡开口说道。
张霄元眉尾微扬,他果然在这里见到了最不愿见到的一位“老友”,心中早已备好的说辞,竟是阻塞在喉舌之间,难以吐露出来。
金鸡说道:“没想到你也走上这条道路。”
“我从元皇年代等到天皇年代,再到第一个人道王朝天周,一直等到了大夏朝,再到如今,我等不下去了,试问如今还有其它路吗?
或许在帝·喜之时,我便该学你一般,投于那位青天子之下,起码可以保住一灵不昧,不用转劫再来一世,如今连「我是否还是我」都难以分辨。”
说着,张霄元指间扣住一枚弹丸,轻轻搭于弦上兜囊,对准那老犬神尸。
“或许我当年该学你这至交娄金狗一般,明知必死也要站在上苍群仙对立,毅然打上天去,硬撼那位青天子,即便化作一具无心无智的阴间凶神,也算不枉此生了。”
金鸡漠然稍许,道:“我们数万载未见,刚一见面就要说这些吗?!当年西南银河天倾一事中,你有没有参与其中?”
“你认为呢?”
“当年南方七宿中足足有三位参与其中,导致上苍不顾三天同尊的体面,对那三位施以极罚。
今次天南大劫之中,一些当年旧事旧人恐怕又要被翻出来,到时如果惊动了上苍,在那如刀天意之下,谁也不知会不会牵连你们这些旧天魔宿。”
“我已转劫,没有张宿,只有张霄元。”
说罢,手中弓开如满月。
“着!”
那枚弹丸离弦而出,在空中拉出一道弧线,划过晴光,打在老犬神尸上。
昴日星官没有阻止张霄元的举动,他自然知道张霄元来到这里的目的,甚至对方能够轻松到达这里,这里面还有他的介入,暗中予以一些方便。
只见被打的老犬神尸猛地一缩,竟似畏惧一般,化作一道狼狈的污浊血光,朝着上方遁去。
张霄元目中精光一闪,锦袍猎猎,一步踏出,紧随那道逃窜的污血而去。
两道光芒,一前一后,一污一明,如流星逆射,冲破恶狗岭上层层迭迭的阴秽之风,直指那分隔阴阳界限。
老犬神尸率先撞入阳世,甫一入世便来到数万里的罡风层上,此处天风凛冽,然而老犬神尸仿佛有了目标一般,往那撒下无限光热的大日追去。
其猛地昂首,朝着罡风层上那轮煌煌大日发出无声的咆哮。
大日依旧高悬,光芒万丈,然而其倾泻而下的光与热,在触及下方山河之前,竟被莫名扭转。
刹那间,在天南一处区域上,这数千里的朗朗乾坤骤然失色。
数千里的天光虽在,却昏惨如晦,万物轮廓模糊,色彩尽失,仿佛此地阳世被拖入一个漫长而诡异的昏浊之境,这正是灵虚法师所求的晦明之象。
张霄元悬停于罡风乱流之中,锦袍在天风中翻卷。
他垂目俯瞰,运足目力,只见下方天腾山的方向,一点细微却纯净无比的宝光,正于这昏惨天地间悄然亮起,微弱而坚定,如长夜初星一般。
那是属于张表弟的炼宝之灵机,其已在这晦明交替、阴阳激荡的玄妙天时中,被成功的点化出来,这下子他欠这位张表弟的人情算是一次还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