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言回到伯府,问蒋庆之可曾回来。
“伯爷在视察京卫。”
“知道了。”
夏言走到屋檐下,一屁股坐了下去,正好有事儿来寻他的胡宗宪见他疲态毕露,赶紧过来询问。
“无碍!”
夏言摆摆手,反手捶捶腰,“自从罢官后,这是老夫第一次见到帝王威严。那小子啊!让老夫替他受了一场罪。”
“地上凉。”胡宗宪要来墩子,把夏言扶起来坐下。
“您这是……”胡宗宪见夏言眼中有欢喜之色,便笑道:“难道是进宫了?”
夏言点头,“庆之……待人太实诚。”
“怎地?”胡宗宪心中一紧,“可是有人背叛了伯爷?”
“你能这般敏锐,可见长进不小。”老头儿说:“不是背叛,是眼线。”
胡宗宪的大脑开足马力,开始琢磨是谁。
“莫要去想。”夏言摇摇头。“无论他是谁,任由他。明白吗?”
胡宗宪一怔,“若是伯爷身边人呢?”
“那也由得他。”夏言淡淡的道:“手握新政大权,带着大明精锐出征,归来帝王推心置腹,两个皇子的老师,叔父……这一切,换了别的帝王会如何?”
“必然猜忌,制衡,一边用,一边压制。”胡宗宪说。
“陛下可曾压制庆之?”
“未曾。”
“那么,令人盯着伯府,你觉着可过分?”
“不过分。”
“君子慎独。”夏言说:“陛下做到了他所能做到的极致,作为臣子,庆之也该心中坦然。心底无私,自然无需避讳。”
“懂了。”胡宗宪说:“这番话我去和伯爷说。”
“嗯!”
蒋庆之黄昏才回来,一回来孙重楼就嚷着饿了,胡宗宪笑道:“这是操练了?”
“今日我带着三百骑演练包抄,过瘾!”孙重楼接过富城递来的肉干大嚼。
“伯爷,有个事儿。”胡宗宪给了蒋庆之一个眼色。
二人走到了前院的大树下,夕阳正好从西边照在身上,很是惬意。
“夏公今日进宫。”胡宗宪斟词酌句,说了夏言进宫坦诚蒋庆之虚君谋划的事儿。
“知道了。”蒋庆之拿出药烟,神色平静。
身边有人递来火媒,蒋庆之低头点燃药烟,见是窦珈蓝,便笑了笑。
本来想拍拍手背表示感谢的动作就收了回去。
“伯爷,家中有眼线。”窦珈蓝低声道。
“我知。”蒋庆之吸了口药烟,“夏公呢?”
胡宗宪说,“在家。”
“我去寻他。”
夏言正在喝茶。
就在自己的小院子里。
夕阳下,须发斑白的老人安静的坐在树下,一张案几,两把椅子,一壶茶。
“来了。”
“嗯!”
“老夫主动进宫坦诚此事,让你为难了。”
“您不说,我迟早有一日也会说。”
“嗯?”
“以陛下的聪明,虚君布局最多能隐瞒一到两年,甚至更短,便会被他识破。与其被他识破,不如主动告之。”
“那你为何不一开始便把此事拿出来,与陛下商议?”
“我想给陛下一个从猜测到一些端倪,再慢慢接受的过程。”
“你担心突然说出来,帝王本能会趋势陛下断然拒绝。”
“对。”蒋庆之坐下,抖抖烟灰,脸在夕阳下有些闪光,“他猜到了,便会琢磨。琢磨来琢磨去,他自然会知晓,这对于朱氏,对于大明来说,是最好的一条路。”
“你的胆子太大。”夏言叹息,“换个帝王,你的脑袋就得搬家。”
“所以我接手了新政。”蒋庆之淡淡的道:“换个帝王,我会带着人出海。”
“丢下大明?”
“我会用另一种法子来改变大明。”
“什么法子?”
“在海外打下基业,以利诱之,诱惑大明打开国门。用海外基业的蓬勃发展,引发大明内部反思。那股子思潮一旦涌动,夏公,任谁都无法阻拦。”
蒋庆之很自信。
夏言眯着眼,“用利益驱使士大夫?”
“嗯!”
“帝王就会沦为孤家寡人,啧!你这是一开始就要虚君。”
“帝王既然做了守户犬,那就把他架空。”蒋庆之吸了口药烟,任由气息在肺腑里转了几圈,这才缓缓呼出来。
“陛下不易!”夏言说。
“我知,所以晚饭我就不在家吃了。”
“也好。”
蒋庆之到永寿宫时,已经过了道爷的晚饭时间。
“陛下在等你。”黄锦出来。
“好。”蒋庆之进殿。
一张桌子,饭菜齐备,碗筷两副,一壶酒,两个酒杯。
道爷仿佛知晓他会来,“坐。”
蒋庆之坐下。
道爷给他斟酒,蒋庆之愕然,“陛下……”
酒水淅淅沥沥的声音很单调,道爷坐下后拿起酒杯,“你本可隐瞒墨家巨子身份,却主动公布天下,这是公心。”
蒋庆之点头,“既然要和儒家翻脸,那就彻底一些。”
“唯有如此才能竖起大旗,招兵买马。你这是在冒险,目的……若你只是为了攫取权力,大可不必如此。”
“臣只需站在陛下身边,便能成为朝中第三股势力,权力在手,且不会得罪儒家太甚。”
“所以你为了什么?”
“为了……”
蒋庆之眸色苍茫,“为了这个大明能永续,为了百姓能安居乐业,为了……”,他看着道爷,认真的道:“为了我的妻儿,为了我的儿孙不被异族奴役,为了让这个煌煌大明,能屹立于当世之巅!”
他没说为了道爷。
也无需说。
“那就,干了此杯。”
二人一饮而尽,道爷拿起酒壶,蒋庆之苦笑,“臣来吧!”
“不必。”道爷再度为蒋庆之斟满酒水,坐下后,拿起酒杯,“当初俺答大军南下,天下震怖。朕心中也颇为惴惴不安。”
这是道爷第一次对外坦诚自己当时的心态,“彼时无人敢领军出征,唯有你。数万大军出征,其中泰半并未经历过大战磨砺,朕不懂兵法,不懂战阵,也知晓此战格外凶险。败多胜少。”
蒋庆之点头,“为了应对俺答南下,臣那半年看似镇定自信,实则颇为焦虑,寝食难安。”
那阵子蒋庆之睡书房的次数颇多,每次的借口都是要研究事儿。
“臣整夜整夜在舆图之前发呆,想着各种局面,想着各种结局。”
“最差的是什么?”
“最差的是……大败后,俺答大军乘胜出击,逼近京师。京卫被打残,京师几乎不设防,君臣惶然……陛下不肯南下,最终京师破城,陛下……”
“朕,怎么了?”
“自尽。”
道爷发现蒋庆之的眼中有悲怆之色,仿佛这事儿真的发生了。
“那棵树。”蒋庆之喃喃说,“群臣带着两个皇子南逃,在南京再建大明。”
“这是前宋旧事。”前宋时汴京被破,赵构南逃,建都临安,开启了苟且偷生的南宋。
“俺答占据了大明北方,本只想劫掠一番便远遁,谁曾想南京的小朝廷不思进取,反而在争权夺利。”
崇祯帝自尽,臣子南逃,在南京建立了小朝廷。按理他们该趁着李自成立足未稳的机会反击,可他们却忙着争权夺利。
吴三桂开关,放蛮清入关。李自成兵败,蛮清彼时真的只想劫掠一番就逃。
可特么的!
他们发现南京小朝廷竟然……他们竟然陶醉于争权夺利中。
什么反攻,什么进取,压根没有。
那,咱们就先歇息一阵子?
歇息了一阵子后,蛮清更惊讶了,南边那些人,竟然还在内斗。
卧槽!
这些人在想什么?
于是,蛮清上层的心思就变了。
要不,咱们试试安顿下来?
随后,就是一场劫难,与杀戮。
“那样的局面……”蒋庆之摇头,“臣只是想想,就觉着这里。”他指指心口,“疼的厉害。”
“你所说的与前宋亡国时差不多。”道爷说。
“汉以强亡,内战杀的十室九空。看似免除了异族屠戮,可这一课终究被前晋给补上了。”
五胡乱华,杀的汉儿几乎绝种。
“前唐的功课,被前宋给补了。”
“大明没有汉唐那般强横,会亲自体验这一课。”
蒋庆之抬头。“臣就一个念想,扭转这该死的功课,把它反转过来。”
“所以你明知率军出征很有可能身死,并身败名裂,依旧义无反顾。”
“是。”
“为此,干一杯。”
第三杯酒,还是道爷亲手倒的。他拿起酒杯,“北征大捷的消息传来,外部威胁消除,朕隐忍多年,再度开新政。”
蒋庆之吃了一块羊排,肥美的羊排口感太美妙了,他眯着眼,仔细品味着。
“商鞅变法成功,最终车裂。王安石变法失败,最终黯然收藏,沦为过街老鼠。以严嵩父子对权力的贪婪,依旧不敢接手新政。儒家把你恨之入骨,你却毫不犹豫接了此事。告诉朕,彼时你可有把握?”
蒋庆之摇头,刚开始时他只有三分把握。
“你却再度义无反顾,为何?”道爷目光炯炯的看着他。
蒋庆之仔细想了想。
北征归来,得知道爷开启新政,蒋庆之第一反应是太急了。
“臣当时觉着新政最好是做而不说。”蒋庆之抬头,“臣彼时……”
“你北征凯旋,可寻的借口不少,伤病,或是大功在身蛰伏……谁都无法置喙。你却主动站了出来。为何?”
道爷看着他,很认真的。
蒋庆之也很认真的想了想。
“我,只是想与陛下……并肩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