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有逆鳞不可触碰,触碰者死!
帝王的逆鳞为何?
威权!
这是帝王的立身之本。
也是帝王一生荣辱所系。
谁敢触碰这片逆鳞,哪怕是皇子,妻子,或是臣子,都难逃帝王雷霆。
汉武帝,唐太宗……这些在青史上闪闪发光的帝王,英明神武的帝王,当威权这片逆鳞被人触动后,哪怕那人是自己曾宠爱多年的儿子,依旧毫不犹豫的选择下狠手。
夏言说完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后,便坦然看着道爷。
等着道爷的决断。
蒋庆之的谋划当初让夏言颇为震惊,随即忧心忡忡。
他曾执掌朝政,曾无数次和道爷一起商议过政事,包括处置臣子。
那些臣子所犯的事儿,至少三成都出自于锦衣卫和东厂之手。甚至是枕边话,依旧瞒不过锦衣卫和东厂。
特别是锦衣卫,对百官家中的渗透不遗余力。从门子到厨子,到仆妇到小妾……在你身心松弛时,不经意的一番话就会落入他们的耳中。
伯府有没有锦衣卫和东厂的眼线?
夏言断言有,而且不止一个。
他不去琢磨具体是谁,琢磨了没用,反而徒增烦恼。
就算是把那人悄无声息的清理了,或是隔离了,可陆炳和芮景贤难道就没有后手?
所以,不动才是最好的应对之法,也是坦然之意——陛下,臣无私心。
此刻他唯一能指望的便是道爷能看在蒋庆之初衷是为了大明国祚和朱氏长久的份上,压住自己的怒火。
让雷霆来的轻一些!
庆之,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夏言暗自苦笑,却也觉得蒋庆之就需要挨一次重击。
否则这厮的胆子会越来越大。
蒋庆之和夏言喝酒时,曾说了些颠覆夏言认知和三观的观点。
其中关于政局的观念更是……怎么说呢?
有的观点振聋发聩,让夏言击节叫好,大赞小子了得。
有的观点却让夏言都为之瞠目结舌,觉着这厮是喝多了。
但所有观点都有一个初衷。
为了大明!
夏言在赌!
不知过了多久,内侍端来茶水,黄锦摆摆手,夏言自家都忘记了口渴的事儿,只是和道爷平静的对视。
香炉中,三炷香在缓缓燃烧着。
烟气袅袅,檀香阵阵。殿内幽静,光线就在殿外,映照着殿内三分之一的地方微微发亮,而剩下的部分幽暗。
整个世界仿佛都停滞住了。
黄锦觉得脊背那里有东西在缓缓流淌。
可他不敢动。
殿内看似静谧,黄锦却仿佛感受到了雷电在高处闪烁,一头巨龙盘踞在大柱上,冷冷的俯瞰着凡夫俗子。
秋风突起,吹的外面沙沙作响。
道爷平静的眸子微微一动,“太祖高皇帝为帝多年,可有错谬?有,在朕看来,不少事儿值得商榷,乃至于不该。”
这话被外界听到了,定然会口诛笔伐。
但道爷不在乎。
“建文帝如何?若他有主见,当知晓削藩之事只可徐徐图之,不可急切。前汉就有先例在,他却视而不见……朕以为,他是被黄子澄等人左右了。”
帝王被臣子左右,这兴许不是昏聩,但绝对是平庸。
“若彼时外敌大举入侵,以建文帝身边那群心腹的所作所为来看,弄不好便是另一个土木堡之变!”
夏言深以为然,“正是。”
“后来……仁宣不过平庸。”
成祖看重的好圣孙,终究只是平庸之辈,未能延续他的高光时刻。
“后来的……”道爷摇摇头。
仁宣之后的帝王,说实话,乏善可陈。
“仁宣之后,也有能力不凡之帝王,可成祖之后,臣子势力渐渐扩张,一步步压制住了帝王。”
“你夏言以为朕会震怒,乃至于对庆之下手,可对?”
“是。”夏言并未否认,双手不禁紧紧握拳。
“在朕眼中,老三老四……”道爷思忖了一下,“老四看似聪明,可手段太软,压不住臣子。老三……手段有一些,不过,依旧压不住臣子。”
历史上朱老三就没能压制住臣子,反而和臣子们缓和了关系。
你好我好大家好,结果臣子势力迅速膨胀,到了万历帝时,若是张居正真想谋反,以他当时执掌的权力……这事儿还真难说。
“从得知他那番话后,朕思忖了许久。这瓜娃子还装模作样和朕探讨什么宗室革新,君子之泽,三世而斩。若非知晓他初衷,朕……”
道爷的眸中多了一抹冷光。
夏言脊背发寒,“庆之本是出于公心。”
“故而朕点了头。”道爷淡淡的道:“他不肯,亦不敢把那番谋划和朕说,你夏言说了,此刻可是忐忑不安,心中绝望,脊背发寒?”
这还是那位聪明的让人胆寒的嘉靖帝啊!
夏言点头,“是。”
“你这老儿小觑了朕!”
道爷轻蔑的道:“若是这一切不变,朕去了之后,老三不是执拗的性子,必然会选择与臣子言和。一旦言和,臣子便会反攻倒算……”
道爷叹息,“朕想告诫后世儿孙,莫要与臣子妥协。可思来想去,若是不妥协,朝堂之上君臣对立,这大明国祚还能延续多久?”
“庆之当初说过,若是一切不变,最多百年。”夏言说。
“是啊!百年,朕的孙儿……或许是重孙吧!便会沦为亡国之君。”道爷眸色深沉,“想想前宋时徽钦二帝,想想被异族杀戮凌辱的宗室……朕,岂能坐视?”
道爷猛地起身,夏言随之抬头,眼中有震惊之色。
道爷的意思……竟然是赞同庆之的谋划?
“朕不能坐视,可当如何扭转这等危局?”道爷目光炯炯,“朕与臣子争斗多年,君臣不睦。老三与臣子言和,正当其时。”
君臣长久对峙,迟早会发生不忍言之事。
“时日久了,不是帝王忍不住出手清洗朝堂,便是臣子忍不住谋逆,改朝换代。”道爷眸色苍茫,“朕想把成祖后丢掉的帝王威权从臣子手中拿回来,可却力有未逮。后续儿孙,更是无能为力。这是一个死局!”
夏言点头:“就算后续帝王与臣子言和,可臣敢断言,君臣之间再无坦诚相待的可能。而是……尔虞我诈!”
“帝王与君臣,就如同夫妻。”道爷说:“同床异梦还好,一旦形同于仇人,帝王可能安枕?这个死局……不能破。朕苦思良久,破不了!”
“陛下,君臣之间争夺的为何?为的是权力。千年来这等事儿上演了无数次,君臣皆不会放弃权力,都想攫取的更多。”
“所以那瓜娃子便想到了一个法子,把君臣各自的权力定下来,各自把权力扒拉回去,随后,便用规矩把君臣框起来,让他们只能在那个牢笼中折腾。如此,可让君臣之间不远不近的相处。”
夏言心中一松,“老夫当初听闻这番谋划,先是震惊于庆之的大胆与天马行空,仔细一琢磨,这事儿……还真唯有这个法子才能解决。”
“这个法子看似削弱了帝王威权,可实则是加固!”
道爷嘴角微微翘起,“与其被臣子架空做了傀儡,不如主动划分权力,各安其政。”
夏言一直停着的腰背缓缓垮塌下去,起身行礼,“小民为陛下贺,为大明贺!”
“你夏言先前自称老夫,此刻却自称小民,何故前倨后恭?”道爷讥诮问。
“小民先前心存赴死之心,此刻死里逃生,皆是陛下宏德,小民谢恩!”
夏言郑重行礼。
随即告退。
走出殿外,被秋风一吹,夏言觉得身上发寒,这才发现浑身都是冷汗。
帝王是不讲理的生物,他今日进宫,便是要为蒋庆之的大胆善后。
这是一次死中求活的赴死之旅。
但夏言却义无反顾。
“夏言老儿有胆有识,有情有义。”
殿内,道爷眯着眼,“朕一直在等着庆之坦陈此事,可仔细琢磨,这事儿他岂敢与朕坦陈?没想到来的却是夏言。”
危机解除,黄锦笑道:“长威伯看低了陛下的胸襟。”
“不是胸襟,而是朕勘破了这里面的厉害。”
道爷起身,缓缓走出去,他看着夏言有些佝偻的身影,说:“大丈夫难保妻不贤子不孝,当年成祖看好宣德帝,本以为宣德帝能承袭了自己的雄心壮志,可宣德帝却……”
宣德帝在臣子们的压力之下,终究丢掉了祖父打下的局面。
“朕不看好老三,这娃的性子中有孱弱的一面,不够坚韧。若是朕去了,在群臣压迫之下,他必然会选择低头妥协。这也是朕留着老四的缘故之一。
可老四……小聪明有,却少了大格局。他若是接了朕的位置,会先与臣子们大战一场。朕不看好他。一旦败了,从此帝王威权不再,会沦为傀儡!”
道爷叹息,“庆之便是看破了这一点,他不看好朕的身后事。担心朕之后,帝王会沦为臣子的玩物。既然如此,不如趁着朕在,把君臣权力划分一番,立下规矩。这娃……”
道爷负手看着长空,“用心良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