飒飒——咔嚓!
当世两位顶尖武者的杀气直冲云霄,单这股气势,便足以影响天地,风势愈大,吹得拜火宫前的焰状旗帜猎猎作响,后‘咔’得一声,拦腰折断。
半截旗杆在白石广场滚落滑落,万余人的拜火广场死寂无比,衬得旗杆声咔咔作响,极为刺耳。
此刻却无一人注意此声,整个世界似都安静下来,唯有高台之上两道人影。
萧远暮带着洛朝烟,季紫淮,苏青绮几女,站在一处宫闱之上,遥遥朝此看来,同样未曾出声。
乌达木未带兵刃,双臂垂下,武功如他,早已到了万千技法信手拈来的地步,带不带兵刃,无甚差别。
赵无眠又何尝不是?他时常用清徐剑,也不外乎怀念酒儿罢了。
乌达木儒雅面容平和冷静,眼神中却透露着杀气,直勾勾打量着赵无眠,视线似能透过肉体凡胎,看到赵无眠体内的青玉佩与那一抹仙气。
他眼眸轻眯,神情不知为何,稍显恍惚,似是看到了自己极为遥远的记忆。
或许他在这仙气中,看到了自己师父,季应时的影子,回想起自己曾在他座下习武修行的儿时画面。
赵无眠对乌达木在想什么,毫无兴趣,只是心底依旧带着些许唏嘘。
他与乌达木立场有别,却也知乌达木这一辈子,只为一个目标而活……兴复戎人。
如今在外征战,却被自己人背刺,似还有几分悲情人物的错觉。
于是在开打前,他轻声问:
“以你的武功天赋,若摒弃俗世,如萨满天那般一心修仙……恐怕早已羽化飞升……你为何如此执着草原大兴?”
“为何如此执着?”即将与赵无眠决一死战,可乌达木神情依旧儒雅随和,他眉梢轻佻,后微微一笑,回答:
“我是人啊。”
赵无眠沉默几秒,后好奇问:“你不想成仙?”
“最想成仙的萨满天,莫非就没有执念吗?”
赵无眠想起萨满天死前之景……他本可再拖延一阵儿,却因一面人皮鼓甘愿赴死。
乌达木接着道:
“师父总说,仙人本应无欲无求,心若琉璃,便似小西天的洞文方丈……若无此心境,便是武功再高,底蕴再深,也不可能证道为仙……为此他不惜封去记忆,重回儿时,可最后……”
乌达木遥遥瞥了一眼季紫淮,后忽的一笑,却是道。
“师父寻仙,寻了一辈子,为此,他已付出了自己的所有……家眷亲人,百年岁月,甚至他曾利用真珠舍利宝幢摒弃了自己身为人的情……可最后,他还是没能成仙。”
赵无眠眉梢轻蹙,他本以为自己那渣男岳丈早已飞升……
“不妨详谈。”
乌达木暗自沉默,顷刻后,才又忽的一笑。
“你会知道的。”
赵无眠来此,并不是与乌达木论道的,眼瞧他不愿说,那赵无眠也懒得多问。
话音落下,两人皆安静下来,饱经风霜的深邃眼眸,望着彼此。
风又在刮,广场上无数旗帜,迎风猎猎。
伴随两人沉默,申屠不罪提着斩妖剑,默默站至乌达木身后,剑柄上的手骨节发白,他如今虽已不是赵无眠的对手,可依旧有与乌达木联手的资格。
从旁策应,只需让赵无眠分神于他,哪怕一瞬,对于乌达木而言,便是致胜战机。
申屠不罪轻声道:“萧远空……习武一生,同为江湖人,我更想与你单打独斗……可惜,上一次,是为了九钟,这一次,是为了天下……”
“为九钟也好,为争霸天下也罢……总是喜欢同人联手,不外乎你对自己没有自信。”赵无眠瞥了申屠不罪一眼。
申屠不罪沉默以对,无论如此……这次依旧是同人联手围剿赵无眠。
可这一次,赵无眠却有帮手。
孟婆毫不犹豫站至赵无眠身侧,冷眼望着申屠不罪,一言不发,意思却很明显……想插手,先过她这关。
申屠不罪闻言,却先瞥了眼远处宫闱之上的萧远暮,暗道自己如今貌似要被这两大妖女围杀?
正自思虑间,忽的一声剑鸣,惊得在场所有人脊背微凉,便是赵无眠与乌达木也侧目看去。
一道剑光自人群中冲天而起,直逼申屠不罪,来者鹤发童颜,一席道袍,遍布皱纹的手紧握太极真武剑,杀气锋锐。
孟婆与申屠不罪的眼神同时一冷,“归一真人……”
赵无眠眼眸轻眯,不料失踪多日的归一真人,竟会出现在此地。
他如今却忽的朝申屠不罪出手……
赵无眠知道,归一老道即便与他有万千不合,多少仇怨,可这位百岁老人,依旧是中原的武魁,是赵无眠成名前,中原江湖的门面担当与正道龙头。
他与赵无眠与不少仇怨,可他看出天下大势集聚西域,这才来此。
不是为了浑水摸鱼杀赵无眠,而是为了乱战之中,取申屠不罪与乌达木的首级。
还天下一个太平。
曾经他能去太原与枪魁联手,围剿乌达木……如今当然也会来。
可孟婆却不在乎……她只知道,自己的师父晏容绯,当时身死,有归一真人一份功劳。
此剑太快,又蓄谋已久,申屠不罪不得不暂避锋芒,朝侧爆退,紧随其后,归一真人与孟婆一前一后,紧追不舍。
眨眼间搅动风云,在偌大圣殿搏杀起来。
这三人之战,约莫便同当初燕云赵无眠与莫惊雪,萨满天等人厮杀一般……各打各的,纯在乱战。
赵无眠回眸望了眼萧远暮,自己的青梅竹马朱唇轻撇,缓步朝侧移去……由她在一旁策应,孟婆肯定不至于有危险。
苏青绮也注目眺望,直勾勾望着赵无眠与乌达木……她的公子,要杀了她的杀父仇人。
这几位武魁的打斗,丝毫影响不了两人……他们眼中只有彼此。
赵无眠青衫下摆,随风猎猎。
达木衣袖下的双手,紧紧握拳,青筋暴起。
轰隆!
不远处的宫闱猝然传来一声炸响,似是申屠不罪被归一真人一剑逼得撞碎墙壁。
就在此时!
“喝!”
乌达木眼神一凝,爆喝一声,足下地砖猝然炸裂,碎石四溅,洞穿空气发出‘咻’得刺耳声。
而乌达木本人,却已不见踪迹。
尚未瞧见这白袍书生身影,赵无眠面前的空气却已率先肉眼可见凹陷下去!
乌达木一记平平无奇的炮拳,已是调集全身之力,白袍之下,浑身肌肉鼓起……可赵无眠的剑更快。
赵无眠的剑本是提在手中,可忽然间,清丽剑身便已到了乌达木的脖颈之侧。
脖颈之侧?可赵无眠本是想直接刺穿乌达木的咽喉的。
以他的武功,绝无刺歪之理,乌达木的速度,也要逊色他一丝,即便能躲开招架,也绝不会如此闲庭信步……
乌达木的武功,果真有些古怪,似连赵无眠都能影响。
赵无眠眼眸轻眯,并未惊慌,当即变招,手中长剑转刺为削。
可乌达木却转攻为退,足尖轻点,身形后仰,力道转换得行云流水,不见一丝阻塞。
清丽剑光眨眼乌达木咽喉前擦过,在空中带起半月寒芒,却毫无建树。
紧随其后,乌达木气势骤变,白袍一鼓,足尖地砖泛起裂痕,身形自原地平移向前腾挪三步,后一记刚猛撞钟般的顶心肘,猝然印在赵无眠心口处。
砰!
两人足下石台猝然寸寸开裂,无匹劲风搅得周围旗杆瞬间断裂,旗帜更是被劲风当场搅碎。
赵无眠靠着横练功与内息护体,并未受明显伤势,可气劲入体,却难以随意削力。
蛮横力道扩散全身,随之向后,让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倒飞出去。
可双足腾空,刚一飞出不足两米,乌达木眨眼间便身形下压,原地弹起,似猛虎爬山,蛟龙出世,双手成爪,追到赵无眠身前。
“接好喽!”
乌达木又是一声爆喝,根本不留给赵无眠喘息之机,一掌自上而下,宛若炮弹朝赵无眠心口印去,空气甚至在他掌心侧方,拉出纯白气流,发出一抹音爆脆响。
方才一肘,乌达木是在试探赵无眠的体魄与内息,如今心中对此有所了解,此掌定然不可能只是让赵无眠倒飞出去这么简单。
如今赵无眠被他一肘逼退,尚未卸力,落入下风,只能被乌达木不断追击,勉强招架。
可忽然间,浓郁黑气猝然自赵无眠胸膛间涌出,似成人影,自赵无眠体内弹出,一脚重重印在乌达木的心口处,宛若漆黑分身。
砰!
乌达木受此力道,不免招式一顿,眼中也显出几分错愕。
这分明就只是内息外放,可赵无眠竟已练至收放自如的境界了?
要知萨满天都尚且只能以手掌为媒介,自掌中三阴经脉内息外放,赵无眠却无此限制。
赵无眠眼神微冷,‘漆黑分身’在空中一个回旋,没入他的体内。
后他的脊背猝然涌出一抹黑线,贯入地砖,竟是让赵无眠在空中拉出一道直角,撞在地砖,以近乎蛮横的方式卸力,恢复重心。
继而他长靴踏地,动作却行云流水,旋身抬腿,一记蝎子摆尾,长靴重重抽在乌达木的侧脸。
只听‘砰’的重响,即便乌达木的横练功同样不俗,可也不免头颅侧去,眼角余光却看赵无眠顺势身形下压,单手握拳提在小腹。
后他整个人如弹簧般骤然自原地弹起,不等乌达木向侧倒飞,他的上勾拳便已重重砸在乌达木的下巴处。
“就你会用拳掌功夫!?”
砰!
乌达木似白日飞鸿,砸在拜火宫的飞檐之上,屋砖炸裂,可偏偏在此之前,殿内绫罗绸缎刚好飞舞而来,似无数张大网,意欲接住乌达木。
即便最后不外乎‘撕拉’几声,绸缎撕裂,可仍旧为乌达木缓去不少力道。
一招得利,赵无眠见状心底却暗暗蹙眉……这一拳的手感,不对劲。
便如他方才那一剑般。
乌达木刚一缓过神来,只见赵无眠整个人已拔地而起,抬手射出一根内息铸就的漆黑丝线,意欲缠住乌达木脖颈。
可偏偏此刻有一四溅碎石,挡在乌达木身前,虽眨眼便内息刺穿,可还是为乌达木争取了一瞬时间。
让他抬手一掌拍在身下,整个人向侧翻去,抬手拍地躲闪开来,身形伏龙卧虎,在屋檐黑色瓦片上拉出三道丈余长的痕迹,向侧爆退。
咔咔咔————
瓦片纷飞,乌达木卸去力道,抬起下压手掌,缓缓起身,五指虚握,抖落漆黑粉尘。
赵无眠紧随其后落在火神金像的头顶,收剑入鞘……这火神金像,早已向侧倒塌,砸落了半边宫闱。
一人站在尚且完好的宫闱屋檐,一人站在金像头顶,四周建筑破破烂烂。
他们相对而立,凝视彼此,却不约而同,没再出手。
“你的运气……似乎不错。”赵无眠意有所指道。
远处的苏青绮已是紧咬下唇,根据阿苏尔送来的情报,他们知道这是为何……
传国玉玺……这件九钟,传闻间可执兴亡,改命数。
用人话讲,便是操纵气运……谁有了它,便可称之为真正的‘天命之子’。
天命所归!
寻常人得到它,不会调用,说不得还会让自己变得倒霉……可乌达木拥有传国玉玺,早有近百年。
早就钻研透了……他对这所谓的操纵气运之法,绝不可能弱于赵无眠的时空之术。
这可比时空之道,要更为晦涩玄乎,但奈何乌达木修行的时间远胜赵无眠,足足百年。
当然,便如赵无眠使用时空仙术时,会遭其反噬,乌达木此招定不可能如臂使指,随意调动。
否则他早便成这天下之主。
但乌达木调动时,定也不过心念一转,一瞬便可起效。
当初乌达木在太原,没被晋王的火药当场炸死,甚至只是受了些皮外伤……便是靠着一瞬之间的‘运气好’。
运气好,不算什么,可若太好,就足以决定许多事……会让乌达木的每次攻击,总会落在赵无眠最为薄弱的地方。
会让赵无眠每次出剑,总是难以触及他。
会让他次次因各种缘由,化险为夷。
若做不到这些……那就只能证明,运气还不够好,乌达木还得练。
世界天地,旗帜建筑,目之所及,所有的一切,都在为乌达木摇旗助威,都在尽可能为他规避一切风险。
就连周围席卷的风势,也会随着乌达木的每一次出拳,拂在他身后,为他增添一份力道。
乌达木并未否认,“是又如何?传国玉玺,便是如此。”
他轻声道:“所以你杀不了我,赵无眠……谁也杀不了我,天地不允我死,你武功再高,终究只是凡人之躯,如何抗衡天地命数?”
赵无眠沉默以对。
乌达木面上不禁浮现一丝笑意。
两人高站拜火宫之上,白石广场下的万余教众,乃至内外两城中的市井百姓,眼力好者,皆可瞧见屋顶上有两个黑点,似是两道人影。
拜火城中,不免有人抬眼眺望,后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得议论纷纷,满城哗然。
天空,烈阳正赤。
赵无眠闻听此言,只是默默抬眼,望着澄澈天空,似是埋怨上天为何如此偏心。
总言天道无情,可这高天偏偏垂青于乌达木。
乌达木静静望他。
乌达木很欣赏赵无眠,打心眼里希望他知晓此事,不再抵抗,缴械投降。
但天地站在他这一边,气运站在他这一边,所有的一切,都会向他施以援手,唯独赵无眠不会。
高天立于乌达木身后,一同敌视着赵无眠……那他自该对高天抱以敌意。
搅乱天地。
赵无眠忽的抬手,一盏似披霞光的长明灯,在空中划过一道赤红弧线,掠至他手中。
“流霞长明灯……”乌达木眼神凝然几分。
赵无眠自天空收回视线,侧眼望着乌达木,忽的道:
“九钟中,似有不少相对之物,杀伐毁灭与复原重生,时间流转与空间腾挪。”
“你想说什么?”乌达木蹙眉。
“你的传国玉玺,或许也该有一相对之物,便如……命数与变数。”
轰隆——
话音刚落,忽的一道电光划过云海,印在赵无眠站于金像的背影之后。
乌达木一愣。
嗡!
后见赵无眠掌中长明灯猝然一颤,似披霞衣的灯布,竟眨眼一片昏暗,漆黑如夜,后星河流转,繁星如织。
轰隆————
又是几声雷鸣炸响,澄澈天空本是骄阳炙热,可忽然间,伴随着翻腾雷云,眨眼昏暗。
滴答,滴答——
几滴水珠,自天垂落,砸在赵无眠的手背之上,后滑去剑鞘。
在外城俯首乞讨的乞丐,忽的感觉一丝凉意,抬起污泥遍布的脸庞,茫然抬眼。
轰隆。
忽的一声巨响,又是雷鸣,白光短暂照亮天地,后‘轰隆隆’的雷蛇翻滚声,不绝于耳,昏暗天空骤似银河垂野。
无数雨珠一股脑砸落下来,绿洲湖面,眨眼翻腾,蓬松的枣椰树,似一扇扇雨伞,伞面被雨点压得不断往下,后又回弹,抖落水珠。
泥土混着水的气味,好似漫天黄花,灰蒙蒙得渗入鼻尖。
百万人口的拜火城,在此刻,猝然死寂。
就连搏杀间的申屠不罪,孟婆与归一老道,见此天地异象,竟也停下手来,极为惊骇,抬眼望着站在金制人像上的赵无眠。
他手中的流霞长明灯,散着朦胧清丽的微光,他站在高处,便似一轮弯月。
所有人一眼便看出,此等呼风喝雨的仙迹,定出于此人之手。
作为一座宗教气氛浓郁的都城,赵无眠此等人前显圣之举,无疑印在许多人的心中。
他们望着赵无眠脚踩火神像,弹指间唤来大雨的神迹,恍惚间,还以为赵无眠是真仙人。
而那所谓火神……都被这位真仙人给踩在脚下了,还用多说什么吗?
外城那些连口水都难以喝上的乞丐,忽的泪流满面,朝赵无眠跪拜行礼。
“仙人,这是真仙人哩!”
如此呼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很快便一发不可收拾。
乌达木默默抬眼,望着天空,雨珠打湿他的脸,让他那梳理整齐的几缕发丝,紧紧贴在脸上。
身为进窥仙人的顶尖武者,他又怎会不知赵无眠此举效用。
本是烈烈高阳天,却忽的落雨,看似呼风唤雨,实则是天地间的法则,已被搅乱。
所有的一切都乱了,好似一抹天地未开之际的混沌,降临人间。
这就是流霞长明灯,这就是九钟。
天地造化之物,本就为改天换地而生,只是顺带……影响了乌达木而已。
在这种环境下,所谓气运早已没了作用……天地自己都已自顾不暇,又怎有闲情垂青于他?
纵横江湖数十载的立身之本,忽的被赵无眠寻出破绽。
此情此景,于是好似在暗示着什么结局。
作为深耕命数此道的武人,他此刻又怎会察觉不出?
冥冥之中,自有所感。
所以他此刻的表情,说不出的落寞。
他似乎已知自己的结局,也知道草原的结局。
赵无眠忽的吐了口血,后缓缓松手,可流霞长明灯,依旧高悬于空。
他腰杆笔直,一手握鞘,另一只手抬起,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血丝后,缓缓握上剑柄,神情冷冽,道:
“身为武者,同我厮杀,你却总想着运气好不好,运气差不差之类的……现在好了,你我之间,不看运气,单凭武功,可分生死。”
乌达木闻听此言,微微一愣。
即便没了气运,他依旧有自己苦心修行百年之久的武功。
依赖此道太久,让他都已近乎忘怀,自己当年是靠着什么,自千军万马中闯出,成为季应时的弟子,达国师之位,得以感悟传国玉玺。
无他,唯手中刀。
他笑了笑,又恢复了往日的云淡风轻。
有人说,修仙是顺势而为,乘风而起,借天地之机,循阴阳之变,如春种秋收,似潮涨潮落,在万物运行的轨迹中觅得一线长生。
又有人说,仙途便是逆天而行,斩断尘缘,破生死劫,以凡躯抗天命,以孤剑指苍穹。
俗世没几人真正修成仙,所以说法不一而同。
乌达木原是前者,如今不得不成为后者,但无论前后,此刻都没有不战而降的道理。
他侧眼俯瞰全城,听得山呼海啸般的仙人之声,朝赵无眠笑道:
“你欲成仙……赵无眠。”
“我来西域,不是来当仙人的。”
“哦?”
“我是来杀你的。”
话音落下,两人沉默,难言的死寂萦绕在两人周身,几秒之后,彼此眼神骤然一凝,近乎同时消失在原地。
霹雳!
雷蛇猝然在苍穹划过,炽亮的光芒短暂照耀天地一瞬,跪倒在地的无数人,抬眼望着此城最为高耸的宫闱屋脊,两道人影朝彼此冲去。
赵无眠脚步重踏,身形撞碎雨幕,雨珠震碎,在他身后化作一道朦胧凄白的水旋涡。
他手中长剑猝然出鞘,不见剑光,清幽无声,可剑尖忽的便已到了乌达木喉间,杀气锋锐冲得乌达木皮肤生疼。
他知道赵无眠精通时空之法,任何横练功在他剑下皆如虚妄,不敢硬接。
双膝下弯,身形宛若伏虎卧龙,长靴在屋脊地砖滑出三步,抬臂一震,一拳猝然落在赵无眠手腕处,拳头后又眨眼收回腰腹,似惊鸿过隙。
可一股蛮横力道猝然传至小臂,哪怕是赵无眠也不由松手,长剑脱手而出。
“喝!”
赵无眠神情不变,一声爆喝,足下屋脊瞬间炸裂,力从地起,单臂扫过瓢泼大雨,重重砸向乌达木天灵,在雨中砸出一道空洞。
乌达木的拳掌功夫,却比他想象中更为高深。
他整个人猝然弹起,足尖竟在赵无眠小臂轻点而过,身形上攀,长靴于空中一个回旋,踢在飞旋剑柄处。
咻!
清徐剑在雨幕拉出一道刺目白线,眨眼自赵无眠脸侧擦过,毫无阻塞洞穿金像,留一豁口。
他微微偏头,躲开此剑,心底却暗暗蹙眉。
流霞长明灯,不单单影响了乌达木,也影响了他……此刻天地间似是时空混乱,他便是想用化虚之术,竟也有几分困难。
可也并非完全用不了,只是需要适应一二……乌达木那所谓命数之法,或许也是如此。
此刻已没有闲心多想,乌达木一脚踢出长剑作为佯攻,实则旋身如风,单臂悍然砸下。
雨珠震碎,沿着乌达木的臂膀,于两侧飞旋。
赵无眠不躲不避,骤然迎上,可身形却似游鱼,又若风中拂柳,竟如水珠般,擦过乌达木的臂膀,膝盖抬起。
刚猛撞钟般的膝撞,砸在乌达木心口。
骇然巨力传来,乌达木整个人在空中拉出一抹水线,如离弦之箭,砸在内城墙上,城墙瞬间龟裂,漫天碎石瓦砾纷飞而起,惊得人群惊慌哄吵。
乌达木将宽厚城墙洞穿,又去势不减落在内城天街之上,整个人不受控制向后滑去,难以卸力。
他眼中微微错愕,雨水早已打湿他的发鬓衣物,不等细想,忽的抬掌一拍地面,向侧腾挪。
紧随其后,赵无眠忽的出现在他原先之地,长靴猝然下压,落在街头地砖。
轰隆!
似地龙翻身,一道丈余长的深坑自此为圆心,带起无数蛛网裂痕。
两侧街上的姹紫嫣红,此刻花瓣纷飞,同雨点碎石一起向四周爆射掠去。
乌达木在地上滚了几圈,行云流水翻身而起,后毫不停顿,在雨中再度爆射而来,脚步奔行前,白石地砖寸寸开裂。
眨眼间一招平平无奇的金龙合口,便到了赵无眠眼前。
他丝毫不怀疑乌达木一招一式中蕴含的力道,却也有心一试,高喝一声‘来得好’,抬拳迎上,两人似针尖对麦芒,拳峰相触!
轰!
一声巨响,远超云海翻腾雷蛇,在拜火城内骤然响彻。
两人方圆三丈之内,水珠,黄花,街边建筑竟同时化作齑粉,眨眼成了平地。
赵无眠靠着强横体魄与内劲护体,已许久不曾受伤,此刻却见了血,虎口裂开,血珠飞溅,甚至于手掌皮肤都被掀开,露出森然白骨。
乌达木同样如此,甚至小臂骨头竟也当场折断,扭曲成一道非人弧度,血光乍现。
在反作用力下,两人一经接触,又猝然朝反方向弹去,一路不知砸碎多少建筑,在雨幕中留下两道人型空洞。
赵无眠砸在内城墙上,让本就破一大洞的城墙又是一颤。
他的手不免发颤,心中却一股热流升起,遍布全身,受伤见血,反而激起他身为江湖人的凶性。
“再来!”
“好!”
乌达木高喝一声,小臂扭曲,便抬手将自己的臂膀硬生生扯下,血流如注,他却神情桀骜。
两人刚一飞出不足一瞬,又再度长靴踏地,宛若杀红了眼的深海蛟龙,在屋舍间横冲直撞,沿途建筑不躲不避,单是抬手砸开,扫清障碍。
空中尚且有抹血珠,此乃两人方才交锋时留下的,此刻甚至还没来得及落地,他们又已逼近彼此近前。
赵无眠一记炮拳便砸向乌达木,他却爆喝一声,此刻虽已是独臂,气势却节节攀升,整个人硬顶此拳,撞入赵无眠怀中,猝然弹起,膝撞便落在赵无眠下颚处。
赵无眠抬手便挡,可雄浑力道还是不免让他身形腾空。
乌达木紧随其后,自脱膛炮弹,拔地而起,在地上留下一道坑洞,不等出招,却瞧赵无眠抬手射出一道黑线,缠住乌达木腰腹。
赵无眠腾空身形尚未停下,抬手便将乌达木朝自己的方向猛拉,他整个人则如崩紧弓弦上的箭矢,猝然脱弦,在雨中拉出一抹白线,长靴印在乌达木心口。
全力猛踩之下,乌达木不免吐出一口鲜血,身躯砸落在地,地砖积水瞬间腾空。
“好!”
乌达木双目赤红,抬掌印在地上,借力弹起,后一记刚猛至极的铁山靠又落在赵无眠心口之上,他的鲜血积在喉咙中,让他的声音沙哑沉闷。
轰隆——
赵无眠不免向后滑去,脊背撞碎沿途屋舍,不免也吐出一口血。
可屋舍残骸尚未落地时,乌达木却已再度冲来,眨眼便来至近前。
赵无眠大笑一声,“草原国师,名不虚传……看剑!”
赵无眠掌心向后,忽的听天街传来‘嗡’的一声,清徐剑眨眼贯穿沿途建筑,落于赵无眠手中。
乌达木到了眼前之际,赵无眠的剑,便已刺了出去!
宛若乌达木主动迎上。
可乌达木对此,却仿佛早有准备,身形竟如雨中飞花,微微侧身,剑锋便差之毫厘自他脖颈之侧擦过,后他抬手在剑身一震。
酒儿留给赵无眠唯一的东西,竟当场化作碎屑。
“你我体魄,俗世兵刃如何比得上!?”
乌达木大喝一声,满脸是血,一招破剑,他五指猝然屈起,似白蛇吐芯,指尖于雨幕间拉起五道白线,直逼赵无眠脖颈!
雷声大作,天色昏暗,一道雷光再度刺破苍穹。
忽然间,赵无眠反手握着空无剑身的剑柄,身形下压,作势欲斩。
雷光炽亮,雨中的剑骸碎屑,在雷光反射下,在雨中一闪一闪,似漫天繁星。
繁星在空中一顿,本该飞散,此刻却猝然朝剑柄回笼。
不待剑骸彻底回溯成剑身,赵无眠便已在乌达木身侧一穿而过!
轰隆隆————
雷光隐去,天地重回昏暗,视野从极亮到极暗时,不免需要适应一瞬。
雨中画面短暂朦胧一瞬后,才重回视野。
赵无眠衣物破烂,却依旧可见一席青衫,他站在乌达木身后,单手提剑,那空中四散的剑骸碎片,带起一滴滴血珠,缓缓在剑柄处复原。
剑身满是裂痕,同样满是鲜血。
瓢泼大雨,自天倾泻,很快得,洗净剑身鲜血,也洗净了剑身裂痕,重回清丽崭新。
乌达木站在赵无眠身后,背对着他,微微垂首看去。
自己腰腹中,一抹血线,似将他拦腰而断。
不是剑斩的……是剑的碎片,自他身躯穿过。
因此依旧皮骨相连,未被腰斩……
保留了他身为草原国师,仅剩的一丝体面。
乌达木释然一笑,可眼神,却不免恍惚,他喃喃自语。
“好快的剑。”
每个与赵无眠搏杀过的武人,都会有这种感慨。
他们看不清这样的剑。
当然看不清。
死人又怎么能看清?
擦擦——咔。
赵无眠缓缓收剑入鞘。
漫天长街,猝然安静下来。
两人身边,皆是屋舍残骸。
赵无眠浑身是血,缓了几口气后,回眸而望,“你败了。”
“嗯……”乌达木并未意外,他回首望向赵无眠,脸上血迹,很快得被雨水冲刷下去,神情平静。
“青冥剑,在何地?”
“西凉中军帐内,你会找到的。”
“传国玉玺与东皇钟碎片呢?”
乌达木哑然失笑,“比起九钟,你居然最先关心那柄剑?”
“夫人比九钟重要。”
“哈哈哈……”乌达木忍俊不禁,如实交代九钟下落,并未隐瞒。
他一死,天地间再无人可制衡赵无眠,因此赵无眠找到这些,也无外乎或早或晚。
他硬气与否,显然无关痛痒。
鲜血,自乌达木的腰腹处,潺潺流下,很快得在他身下,积成血池。
赵无眠提着剑,眺望圣殿方向。
隐约间,可见申屠不罪,已被归一真人的太极真武剑,插在火神像上,气若游丝。
而归一真人,却不见踪迹……但孟婆与萧远暮则站在宫闱处,朝他招手。
“赵无眠。”乌达木尚未死去。
“嗯?”赵无眠回首看他。
“你可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死人的问题,向来无趣。”
“呵呵……”乌达木又笑了两声,而后才轻声问:
“传国玉玺,执掌天地兴亡,甚至于我,在遇见你前,也是无可置疑的气运之子……为何偏偏,不能光复前朝。”
赵无眠沉默几秒,而后才道:
“或许你们戎人的国运,正是被你夺去,传国玉玺执掌兴亡,而非‘兴盛’,所谓有兴自有亡,本就是世间定数,莫非大离朝,就能昌盛万万年吗?你的坤国,我的辰国,都已过去了。”
萧远暮遥遥站在宫闱之上,听得赵无眠此言,美目轻轻一眯,神情浮现一丝难以言说的落寞。
“我的气运,莫不是国运?”乌达木沉默良久,才轻声问。
“是又如何?天地兴亡,循环往复……更何况,你是人。”
乌达木微微一愣,这是他此前说过的话。
他沉默几秒,后又是一笑,“你欲成仙?”
他又问。
“嗯。”
“为了什么?”
“找一个人。”
“谁?”
“或许,是个死人。”
“哦?找得到吗?”
“找得到。”
“那就好。”
乌达木微微颔首,后仰首望着垂落雨珠,站在原地,静默片刻。
赵无眠望了他几眼,没再说什么,提着剑,转身离去。
直到赵无眠走后,乌达木才席地而坐,倚靠着街上碎石残骸。
一定要等赵无眠走后,他才肯坐下。
一定不要给赵无眠,俯视他的机会。
乌达木看不清他的剑。
但他可以选择死得好看些。
……
黄沙驿的酒铺,老妪继续推着算盘珠子,对拜火城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忽的,有人撩开酒帘,缓步走进。
行走间,染了黄沙的长靴,留下一道道血足印。
老妪抬眼望去,浑浊双眼微微一动。
归一老道浑身是血,在酒桌前坐下,朝她笑了笑。
“上壶酒吧。”
老妪顿了顿,没有多言,给归一老道满上一杯江右的高粱酒。
归一真人年轻时,总喜欢同她喝这酒。
“你要死了?”老妪问。
“孟婆与申屠不罪,绝非等闲之辈,可惜死前,没能接未明侯一剑……死在未明侯剑下,才最长脸。”
“哦。”老妪淡淡发出一声鼻音,说:“你为何不告诉侯爷,你同我有关系……侯爷,我见过,是顶好的人,你若说了,他或许会饶你一命。”
“我与孟婆的恩怨,是江湖事……与你无关,与他……也无关,何况,他杀我两位师弟,今日我杀申屠不罪,活了下来,日后,也是要杀他的。”
“这么多年,老得都快死了,你居然还想着这些狗屁醪糟的江湖事,死就死吧,落得清净,省得你每年都来烦我。”
“烦吗?我看你分明乐在其中。”
“武功山的臭牛鼻子都这么不要脸。”
“年轻时你就这么骂,如今我都快死了,不能说些好听的吗?”
老妪起身,在酒桌坐下,冷哼一声,“那你年轻时怎么不找个会说好听话的女人?”
“那会儿追求我时,又是月下耍剑,又是找一帮子兄弟半道截杀,你再英雄救美,现在临到头了,开始嫌弃我……”
归一老道沉默喝酒。
老妪却打开了话匣子,絮絮叨叨。
“年轻时还给我折纸鹤,嘿,一个整日打打杀杀的江湖汉子,做起这女红活来,竟还有几分门道。”
“我呢,比较喜欢红色的那只,倒不是做工最好,单是那会儿,喜欢红花,你正巧挑了我喜欢的颜色……”
老妪话语忽的一顿,侧目看去。
归一真人,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