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池东北的官荒地,春日满满,新翻的泥土混着草根腐败的酸涩,远处渭水如带,漕船的白帆点点,近处只有几座孤零零的皇庄暖房闪着琉璃光泽,更显得这片广袤之地空旷荒芜。
夏林蹲在地头手指捻起一撮湿土,眉头微蹙。他身后站着几位将作监的官员与工部吏员,个个屏息凝神。
“土质尚可,就是排水要再想想办法。”他站起身,拍了拍手,指向远处一片低洼地:“那边,雨季来了肯定积水。要么垫高地基,要么开挖更深的排水渠,连通到那边的自然水沟。”
一名工部主事连忙应下,在图纸上匆匆标注。另一名将作监的匠官则忧心道:“夏帅,首批建材已陆续运抵,堆积在临时货场。可这人手……春耕就在眼前,民扶数量有限,进度实在快不起来。”
夏林望着远处渭水码头上堆积如山的木材、青砖,还有等待安装的大片玻璃。他沉默片刻后开口道:“民夫不够,就用兵。”
众人皆是一愣,用兵卒从事营建,并非没有先例,但大规模调用军队进行这等工坊建设,却属罕见。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工业园区早一日建成,关乎的不仅是几间暖房、几座工坊,更是国策的转向。即日起,从长安北衙禁军及京畿诸卫中抽调精壮兵卒五千,组建临时建设兵团,由我暂领,专司园区营建之责。”
命令一出,四座皆惊。
先不说他直接跳过女皇陛下征调京中禁卫的事,这个事大家其实都捏着鼻子认了,十二将军令就在他身上,作为承认田魏正统的李唐来说,夏林同样也是他们的大元帅。
但问题是这调集兵马修桥铺路之事,可怎么开口哟……
消息传到北衙禁军大营时,正值操练间歇,校场上尘土尚未落定,汗流浃背的兵卒们听闻此令,顿时一片哗然。
“去搬砖砌墙?”一个满脸横肉的队正瞪大了眼,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老子是拿刀砍人的,不是泥瓦匠!”
他身旁的副尉也皱紧眉头:“夏帅这是何意?让咱们去干苦役的活儿,岂不堕了军中锐气?”
抱怨之声在各级将佐中窃窃私语地蔓延开来。他们习惯了操演阵型、练习弓马,骤然要去挥锄头、抬木料,心中自是抵触万分。
然而,军令如山。
次日清晨,天色未明,被抽调的五千兵卒便在各自校尉、旅帅的带领下,于城西大营外的空地上集结完毕。
黑压压的人群,衣甲鲜明,刀枪如林,看他们的打扮就知道这帮臭丘八是过来示威的,绝对不是诚心来干活的。
夏林来得极早,他未着甲胄,只是一身军常服,不过这个军常服可是大元帅常服,中原两个大国如今摞一块也就剩下了这么一个元帅,本来还有个李渊,但李渊如今是太上皇了,其余的除了夏林之后最大的都只是大将军。
他缓步登上临时搭建的木台,目光扫过台下鸦雀无声的军阵。
没有冗长的训话,他开门见山道:“我知道让你们放下刀枪拿起锄镐,很多人心里不痛快,觉得辱没了军人的身份。”
台下微微骚动,不少兵卒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脸上皆是不忿之色。
夏林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沉凝:“但我要问你们,军人之责,究竟是什么?仅仅是操练杀人技,等待上阵搏命吗?”
他顿了顿,不等台下回应,便自问自答:“保境安民,护佑社稷,是军人之责!何为安民?让百姓吃饱穿暖,不受饥寒之苦,便是安民!让国家库府充盈,兵甲锐利,便是安民!今日让你们营建的,不是寻常屋舍,而是能产出更多粮食、更多器物,能让国力强盛,能让万民受益的工业园区!这难道不是另一种形式的保境安民?而这与天夺时,难道不是另一种战场?”
他目光如电,扫过前排几位面露不服的将领:“觉得搬砖砌墙丢了面子?我告诉你们,军队的强大,不止在于战场上的斩获,更在于令行禁止的纪律,在于无论身处何境都能完成任务的能力!一支只能在顺境中作战,只能干一种活计的军队,算不得真正的强军!”
台下寂静无声,许多兵卒脸上的不忿渐渐被思索取代。
夏林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既然由我暂领,便要守我的规矩。今日,在此重申军纪,凡我麾下,无论是战场搏杀,还是营建劳作,皆需一体遵守!”
他深吸一口气,声如洪钟,一字一句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场地上。
这纪律自然不是夏林首创,最早在他于浮梁练兵时便已用上了,随后在其麾下各部推行,成效显著。
但在李唐军队中,尤其是长安这些久居承平之地,与民间隔阂渐深的禁军听来,却颇感新鲜,甚至有些过于琐碎和严苛。
“不拿百姓的东西?这……咱们平日里偶尔拿些瓜果,也不算大事吧?”有兵卒低声嘀咕。
“军中糙汉,手脚重些,难免的……”
夏林仿佛能听到他们的心声,突然厉声道:“或许有人觉得,这些都是小事,无关战力。但我告诉你们,军纪的涣散,往往就从这些小事开始!一支对百姓秋毫无犯的军队,才能赢得民心,才能真正立于不败之地!一支连借物必还、损坏必赔都做不到的军队,何谈令行禁止,何谈如臂使指?”
他话锋再次一转,语气缓和了些:“光有严令,不足以尽人心。从即日起,凡建设兵团兵卒,除原有粮饷外,每日额外增发二十文工食补贴,十日一结,若在任务之中有功者,更以军功记赏。营建期间,三餐管饱,午晚两餐,必见荤腥!”
此言一出,台下顿时起了一阵明显的骚动。每日二十文钱,一个月便是六百文,这几乎相当于一个学徒工半个月的收入!更别提那“三餐管饱,必见荤腥”的承诺。长安禁军待遇已算优厚,普通兵卒月饷也不过二两银子,折合两千文钱左右,这额外的六百文补贴,那真的不是一笔小钱了。
而且最关键的是盖房子能拿军功,这可比上战场刀头舔血舒坦多了,反正日常操练也是练,盖房子怎么就不能是操练了?
夏林将台下反应尽收眼底,继续道:“我已命人在营区旁设立临时膳房,由东宫调拨银钱采买米肉菜蔬。规矩立在那里,该守的必须守;该得的,也绝不会少你们分毫!我要的,是一支纪律严明、士气高昂的强兵,不是一群面黄肌瘦、心怀怨气的苦役!”
这番恩威并施,效果立竿见影。许多兵卒脸上的抵触情绪明显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喜和期待。严苛的纪律若能换来翻倍的收入和顿顿饱饭,这笔账谁都算得清楚。
训话结束,各营带回,分头宣讲纪律,并宣布新的伙食与补贴标准。质疑的声音几乎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热烈的议论。
“一天二十文!一个月就是六百文!这……这顶得上我老家半亩地一年的收成了!”
“餐餐有肉,还有这么多补贴,这苦力干得值!”
“听说夏帅手底下的新军伙食极好,而且他一直说话算话,看来咱们也得对得起这份饷银了!”
很快,随着营建工程全面展开,纪律与待遇的双重作用开始显现。
建设兵团的营区与皇庄、乃至附近村落相邻。兵卒们最初与庄户、村民接触时,还带着几分军爷的傲气。
但当有人因采摘了农家地头几颗野菜未给钱而被当众鞭笞,有人因借用农具损坏后被伍长提干之后还要照价赔偿后,大营之中的风气为之一变。
而这帮臭丘八也终于发现了,提干那是真的提起来干啊……
庄户们发现,这些平日高高在上的军爷,竟真的说话和气,买卖公平,借了东西必定归还,损坏了也老老实实赔钱,甚至还会在休憩时帮老弱挑水劈柴。那种积攒许久的戒备与疏远,渐渐被好奇与接纳所取代。
而在营建工地上,令行禁止的效果更为直观。划分地块、分配任务、物料调度,一切井井有条。兵卒们虽不熟练,却肯下力气,学习也快。那飘着肉香的伙食和丰厚的补贴,成了实实在在的激励,那每天锄头挥的都快冒火星子了,而且那该死的流动红旗真的是要了狗命了,一些行营为了这面旗帜,真的是早起天不亮就开始干活。
原本预计需要月余才能平整完成的土地,不过十余日便已初具规模。
这一日,夏林与李治一同巡视工地。但见各处热火朝天,号子声、夯土声、锯木声交织一片。兵卒们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脊梁在春日下闪着油光,汗水混着尘土淌下。
李治看着眼前景象,不禁感叹:“父亲,这些兵卒与半月前相比,精神面貌竟大不相同了。不仅规矩懂了,这干劲也足了许多。”
夏林点点头:“人活着总要有点精神气,也要有点实在的想头。知道自己为何而劳作,知道规矩界限在哪里,更知道干好了有饭吃、有钱拿,这气就顺了,劲也就足了。”
这时,北衙禁军中一位素以勇猛著称的郎将,引着几位同僚走了过来。他对着夏林抱拳一礼,语气带着几分钦佩,也带着几分不甘:“夏帅,末将等服了!您带的兵,干活都如此有章法,有规矩,士气还这般高昂。只是……末将等心中仍有一惑。”
“讲。”
那郎将道:“我等皆知夏帅麾下野战之兵,战力冠绝天下。却不知,若抛开火器之利,单论士卒单兵技艺、小队配合、阵型操演,与我长安禁军相比,孰强孰弱?”
他这话,立刻引起了周围几位将领的共鸣。他们被纪律磨得没了脾气,又被这建设兵团的效率与士气所震撼,但内心深处,那份属于军人的那份骄傲和比较之心却从未熄灭。
夏林尚未回答,李治却眼睛一亮,抢先道:“孤觉得,光说不练假把式。既然诸位将军有此疑问,何不借此机会,来一场两军大比武?”
“大比武?”众将都是一怔。
“正是。”李治越说越觉得此议甚妙:“建设兵团需休整,禁军日常操练亦不可废。不妨择一地点,划定项目,让夏帅麾下抽调部分精锐,与我长安禁军公平比试一番。既可检验平日操练成果,亦可互相切磋,取长补短。”
夏林瞥了儿子一眼,见他眼中闪着跃跃欲试的光,心知这小子是想亲眼看看父亲麾下军队的真正成色,也想借此压一压长安禁军中可能存在的骄矜之气。他略一沉吟,便点头应允:“可。项目你们定,时间地点你们选。我这边出三百人。”
见他答应得如此痛快,那几位禁军将领顿时兴奋起来,摩拳擦掌,纷纷议论起比武项目。
“步射、骑射必不可少!”
“角抵、负重行军也要比!”
“小队攻防对抗最见真章!”
“阵型变换、旗号响应亦是根本!”
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传遍整个建设兵团和长安诸卫。原本因劳作而略显沉闷的军营,瞬间打了一把鸡血。
兵卒们议论纷纷,无论是夏林麾下那三百尚未确定的精锐,还是长安禁军中被寄予厚望的健儿,都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与期待。
那碗里比平日还多一勺子的大肥肉,似乎也成了比武前额外的激励。
比武,不再仅仅是争强好胜,更成了一场关于军纪、训练、意志、待遇乃至信念的无声较量。
夕阳将昆明池水染红时,夏林与李治踏上归途将工地上的喧嚣渐渐落在身后。
李治忍不住问道:“父亲,您觉得……比武胜负几何?”
夏林望着天边绚烂的晚霞,语气平淡:“胜负其实不重要。你的禁军傲慢啊,这要是在战场上可要吃大亏的,弱小不是生存的阻碍,傲慢才是。”
他顿了顿,眼角带笑道:“这比武来得正好。工业园区是文治,这比武,便是武功。一文一武,皆是锤炼。有些时候战斗的核心还真不是武器,而是顽强的意志和不屈的精神,我就知道有一支军队,战损九成以上还有战斗力呢。”
“那跟铁人何异?”李治大为震惊:“当真有如此天军?”
“有啊。”夏林拍了拍儿子的脑袋:“你老子我就是从里头出来的。”
而这时李治迎着夕阳突然发现父亲的眼角居然也多了几道皱纹,这叫他心中一惊,因为记忆中父亲永远是那个笑眯眯的少年郎模样,可谁知这才多久,他便有了时光的褶皱……
暮色中,长安的军营因这突如其来的比武之议而变得有些躁动,所有人在劳作之余,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校场之中,大伙儿其实都在期待,就想看看这夏道生夏帅难不成是有仙法?短短时间内,他难道还能把同一个营走出来的弟兄操练成铁人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