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
夏侯琢一口饺子下肚,脸上浮现出一种无比满足的神情。
因他这样的反应,吴婶儿的眼神里也出现了无比满足的神情。
“多少年没吃过了。”
夏侯琢看向吴婶,眼睛微微有些湿润:“以前打仗的时候和陛下说过无数次,等不打仗了咱们就回冀州吃吴婶儿包的饺子。”
“陛下说行,我次次说他次次都说行,可是后来......这边的仗打完了还有那边的仗,中原的仗打完了还有边关的仗。”
“等战场上的厮杀好不容易停了,还有另外的战场要去打,打积弊,打不公,打一切老旧丑陋的东西。”
夏侯琢再次夹起来一个饺子,没有马上吃下去而是在面前仔细端详。
“陛下人生第一次吃饺子就是吴婶儿你包的。”
吴婶听到这句话,眼泪又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那时候......陛下就......”
吴婶放下筷子,伸手比划了一下高度:“就那么小小的一个,面黄肌瘦的。”
她揉了揉眼睛:“第一次进书院食堂的时候我就想,这是谁家的公子啊,怎么会生的这么漂亮还这么瘦小。”
“陛下第一次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我就知道,他肯定不是谁家的公子,书院里的弟子们,哪有一个吃饭那么香的。”
她看向夏侯琢:“夏侯公子,你不知道做饭的人看到有人吃自己做的饭能吃的那么香是有多高兴。”
“在遇着陛下之前,我就盼着你们都不爱吃,反正你们吃不吃书院都是做那么多饭菜。”
“你们都不吃,我就能往家里多拿一些剩菜剩饭......有时候运气好了,哪家公子高兴了,我还能得几文赏钱。”
“你们越是不吃越是剩下的多我越是高兴,可是后来我才发现,原来看着陛下那样的人吃的那么香比我往家里带孩高兴。”
“陛下吃的高兴我就做的高兴,食堂里不忙的时候我就坐在那看着陛下吃饭,就一直看着。”
“我看着陛下从那么小小的一个,只一两年个子就蹿起来,就那么高高大大了。”
“再后来我们一家又跟着陛下去了燕山老营,我给燕山老营的老伙计们做饭,他们吃的香,个个都吃的香。”
吴婶儿说:“那是我这一辈子最开心的时候了。”
夏侯琢重重的点了点头。
而坐在一边的小五则始终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的,一个接着一个的吃吴婶儿做的饺子。
吴婶儿看了他一眼:“别吃了,我知道你不爱吃,每次为了哄我你都不停的吃,然后偷偷去吐。”
小五看向吴婶儿:“没有,吐都是因为吃撑了,而不是不好吃不爱吃。”
吴婶儿对夏侯琢说道:“小五这个孩子心思重,这心思还都在怎么哄我开心上。”
“也怪我,因为总是念着以前的日子,总是想着陛下吃饺子的样子,所以我也总是包饺子给他吃。”
“他小时候就吃伤了,可他从不说,我包他就吃,直到有一次我看到他吐的胆汁都出来了才明白。”
小五说:“只是因为贪吃。”
夏侯琢抬起手要在小五的肩膀上拍拍,小五下意识往旁边躲了躲。
这种陌生且抗拒的样子让夏侯琢心里微微一疼。
如果吴婶儿这样的人愿意让孩子走一些捷径,那小五的人生道路肯定是不一样的。
虽然吴婶儿家里没有人做官,可那么多人知道吴婶儿和陛下的关系谁不来巴结?
历任的冀州府治都来探望,吴婶随便开个口,小五还能没有一个正经身份?
可小五现在还靠那些散工赚钱养他奶奶,就说明吴婶儿这么多年一次都没有和官家提过要求。
“别心疼他。”
吴婶儿说:“我们家的日子实打实的已经好过天下八成的人了吧?十个人里能排进前三的生活为什么要心疼?”
“难道只是因为他可以凭我一句话就能去穿锦衣而我没说就心疼他?那不对,肯定是不对。”
吴婶儿看向夏侯琢:“我没读过书,不识字,我也不懂什么大道理,可我知道陛下你们要做的不就是让人不走歪门邪道吗?”
夏侯琢又重重的点了点头:“是。”
小五也点头:“祖母一直说,没有什么饭是比自己凭本事得来的饭吃的踏实。”
夏侯琢说:“这才是人生大道理。”
小五说:“祖母没读过书,可祖母说的道理是我读过很多书之后才悟懂的。”
夏侯琢:“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话永远都不错。”
他看向吴婶儿:“您老什么都别想,陛下说了,等过阵子长安的事他办的差不多了就先回冀州一趟,第一个就来看你。”
吴婶儿说:“我不想,我什么都不想,我就等着陛下来。”
然后又叹了口气:“其实也有事想,这娃儿到现在也不想成亲......这可怎么办?我这把年纪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重孙子。”
她说到这,眼神里有了些悲伤。
“他娘走的早,还在喂奶的时候就病了,瘦的皮包骨,哪有奶水喂养他,是我熬米汤把他喂大的。”
“他娘走之前,他爹四处借钱给他娘看病,可那时候大宁尚未立国,家家户户都拿不出钱来,上哪儿去借?”
“他娘病死了,他爹是愁死了......”
吴婶儿说到这,眼泪又下来了。
夏侯琢怔住:“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吴婶儿说:“有他那年,是陛下带着燕山老营打完了黑武人南下,唐大将军已经快打到大兴城了吧。”
“因为有了这个孙儿我们就没跟着陛下南下,是他爹靠人力拉着车带我们一家几口回到冀州。”
“那时候冀州多穷苦,冀州也是十室九空,那仗打的,整个冀州都不见几个人,我们从燕山老营一路走回来,路上看到的都是荒地和坟包。”
“怪我,都怪我。”
吴婶儿说:“是我一直说想回冀州,要是在燕山老营踏踏实实的过日子,他娘不至于病了。”
“就是路上染了风寒一直都没好......他爹急的白了头,他爷也急,四处去问药借钱,可......”
吴婶儿摆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现在这大好日子,不提这些事。”
夏侯琢眼眶红着:“是我们对不住你们一家,没顾得上你们。”
吴婶儿说:“别说这些话,你们干的是大事,那是救天下百姓的大事。”
夏侯琢说:“陛下在长安每年都会问几次他吴婶一家过的怎么样,冀州历任府治上报都说过的很好,陛下这才踏实。”
“如果知道家里是这么个样子,陛下肯定会抽空过来看看......”
吴婶儿说:“不用不用不用,陛下管着整个天下呢,我们又不是过不下去,什么苦能比得上陛下当年苦?”
“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陛下一出生就赶上一场大瘟疫,爹娘都走了,他也被扔进死人堆里,是道爷路过把他捡了。”
“道爷带着陛下一路要饭,要了整整十年的饭靠着攒那点零散钱攒了十年才把陛下送进四页书院里。”
“和陛下吃的苦比起来,这又算什么?”
说到这吴婶儿问:“道爷还好?”
夏侯琢微微摇头:“走了几年了。”
吴婶儿愣住了。
片刻后看向小五:“去给我买些香烛纸钱来,我给道爷立个牌位吧,给道爷上柱香。”
小五马上起身:“我这就去。”
“道爷吃了大半生的苦,没怎么享福就走了。”
吴婶儿说:“道爷和陛下的事我都知道,没有道爷没有陛下,没有陛下没有我们一家。”
她看向要出门的小五:“记住,以后我没了,你也要给道爷上香。”
小五点了点头就出门去了。
吴婶儿说:“道爷那年知道村子里闹瘟疫还是去了,想着的必然是能救几个就救几个。”
“唯一救了的就是因为爹娘染瘟疫死了所以村民害怕也给扔了的陛下,那时候陛下也还在吃奶的时候。”
“我听陛下说过,道爷当时想着,不捡了你,看着你死,我肯定没事,捡了你,咱俩可能一起死。”
“可道爷说,道人看不得这个,死了也看不得,于是把陛下从死人堆里抱出来,一个是好人有好报,一个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她看向夏侯琢:“道爷走的......”
夏侯琢:“走的安生,睡着的时候走的。”
吴婶儿嗯了一声:“那就好那就好,但愿我也能这样,走的安生,睡着的时候走不拖累人,到了这把年纪,病病歪歪的耽误孩子,孩子遭罪,我也煎熬。”
“小五到现在都不成亲,一是因为想照看我,怕成了亲就没那么多精力只顾着我一个,二是......小时候。”
她看向夏侯琢:“他爹熬不住想他娘,走了,小五亲眼看着的,抱了抱他之后,就跳河了。”
“所以小五不想成亲,他跟我说过,说成了亲不好,心里住了另外一个人先没了半条命。”
她说:“人啊,可不就是这样吗,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从心里住进来一个人开始,就没了半条命。”
“两个人啊从看对眼那天起,就各自给对方半条命了,哪个先走,也会把另一个半条命带走。”
吴婶儿说:“我老头儿走的时候......我也没了半条命。”
她低头看了看腿。
儿媳走了,所以儿子走了,儿子走了,所以老伴儿走了。
可她不能走啊,她再走了,小五怎么办?
“那孩子太犟。”
吴婶儿说:“前些年几乎是天天都有人来家里串门儿,来的时候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那些个补品,我前半生都没有见过,什么燕窝人参什么鹿茸什么什么的,都是神仙才吃的东西。”
“一开始我以为人家就是纯粹的探望探望我这老婆子,所以东西也就留了,咱们老百姓哪有往外赶客人的理儿。”
“可是后来不对劲,来的人送了东西还要让我跟陛下说说这个事说说那个事。”
“还有人来,就专门想吃吃陛下吃过的饺子,说吃了陛下吃的饺子能有大运。”
“小五就急了,把东西都给往外扔,他说你们现在来有个屁用?现在这些东西有个屁用?”
吴婶儿叹息说:“他不记得他娘什么样子,可他知道当年若是有这样的东西他娘应该不会死。”
吴婶儿说到这醒悟过来:“我没有那个意思,不是怪你们。”
夏侯琢道:“我知道,我没多想。”
吴婶儿说:“人老了话就多,不爱听的你就当我是放屁......我话多还不过脑子,我......”
夏侯琢一把攥住吴婶儿的手:“您老放心,小五以后有我们照看着。”
吴婶儿也握紧了夏侯琢的手:“我前几十年真没什么想求陛下和你的,人有手有脚就能活,可我就,就是放心不下小五。”
夏侯琢问:“小五大名叫什么?我记下来。”
吴婶儿说:“本该随爹姓,他自己非要随我姓,大名可拗口,他自己改的名字,叫......”
“吴撼吾。”
小五拎着香烛纸钱进门:“这些东西家里有,我没去买。”
吴婶儿说:“倒是忘了,家里常有的。”
小五看了夏侯琢一眼:“谁家里死的人多也常备这些东西。”
夏侯琢有些心痛:“那些年战乱,家家户户都死了人。”
小五:“我家死的多一些,不然我为什么叫小五?”
夏侯琢猛然抬头看向小五。
小五在香炉里插上香:“四个哥哥姐姐在我身上呢,我一个人顶五个人尽孝,所以我祖母说我苦,我不苦,说我孤单,我也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