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凤姐院。
房间里熏笼里点着红泥炭,混合了上等的百合香片,喷吐着温热芬芳气息。
大姐儿被平儿抱着来回转悠,很快就被晃荡睡着了,又被平儿抱到里屋小榻上安顿。
王熙凤将家信看完,笑道:“我家太太收到我的书信,便对鑫春号多有留意,从大户女眷中听了不少趣闻。
都说鑫春号是曲大姑娘主外,经常来往金陵、姑苏、鄞州、福州等地分号,打理各处分销和外海生意。
秦姑娘只在金陵坐镇主内,处理商号日常事务,除了商号各处管事婆子,她很少见外人。
所以秦姑娘的名头没曲姑娘响亮,因如今鑫春号生意愈发红火,外头才慢慢知道这位秦二当家。”
宝钗听说鑫春号的二当家,也是一位年轻姑娘,心中不禁也有些古怪。
也不知琮兄弟哪找来这些女娇娘,且都是出色人物。
王熙凤看了眼记账的五儿,问道:“五儿,你和晴雯跟琮兄弟下过金陵,有没有见过这位秦姑娘?”
五儿说道:“我和三爷下金陵,好几年前的事儿,那时还没有鑫春号,曲姑娘也还在神京开绣娘香铺。
曲姑娘我在神京见过多次,三爷在青山书院读书之时,闲时会带我去她家里走动。
但金陵秦姑娘我却从没见过,也没听三爷特别提过她。
三爷院里只有龄官见过秦姑娘,三爷去年下金陵办差,芷芍姐姐一直在姑苏,只有龄官跟着去金陵。
有一回龄官偶尔提过,这位秦姑娘名叫秦瑶,是曲大姑娘的远亲。
因为家道中落,亲人离散,她又有极好的理事之才,所以才请了做商号二掌柜。”
王熙凤笑道:“原来是这个原故,鑫春号也是奇异的,里外都是姑娘当家,而且都是出众人物。
琮兄弟这命数也是奇怪,也不知怎么聚到这些个人物。”
宝钗听说这秦姑娘来历,脑中有些混沌晕眩,曲大姑娘名声就够响亮了。
按凤姐姐的家信中所说,这位秦二掌柜也是个品貌卓绝的,琮兄弟这生意做得也是别致……
宝钗笑道:“五儿,我在府上常听说曲大姑娘,只是从无缘见过,心中真有些好奇,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
五儿笑道:“曲姑娘比三爷大几岁,模样生的十分标致,身上精气神和寻常女儿家不一样,总之是很好的。”
王熙凤又笑道:“我还真羡慕这些姑娘,能在外头执掌生意,做的都是些大事。
不像我们出身世家大族,嫁入豪门大户,表面看着风光荣耀,内里连出趟二门都不容易。
每日只能在内宅操持鸡毛蒜皮,不大的螺蛳壳里做道场,想想也是无趣的。”
宝钗微微叹道:“不过是个人命数不同,凤姐姐羡慕她们自由自在,执掌实务产业,颇有闺阁志气。
或许她们还羡慕凤姐姐安稳内宅,富贵优容,不用每日殚精竭虑。
这世上的事情,心中所想所念是一回事,命数使然每日去做的,常常是另一回事,这也是说不准的。”
等到平儿安顿好大姐儿,也回到外屋闲坐,这一日府里家事清淡,正巧得了半日空闲。
几个人在屋里闲坐说话,不知觉到了日落时分,众人才各自都散了。
……
荣国府,东路院,赵姨娘院。
院子坐北有两间紧邻正房,左右两侧各有一间厢房,院子方圆虽不大,但看起还算整洁利落。
赵姨娘作为贾政妾室,在占地并不宽大的东路院,能居住一所独立小院,大宅门中也算颇为优厚。
究其原因是她子嗣繁茂,为贾政生下一儿一女,这在大宅门中极受待见的,更何况她是贾政最宠爱的妾室。
相比同为妾室的周姨娘,因为一生并无所出,她的起居之地,就远没赵姨娘这等排场。
正房之中弥漫膏药的刺鼻气息,贾环卧床修养了一月,已能拄着拐棍下床缓行。
但大夫嘱咐只可稍许活动胫骨,不能过度走动挪移,所以他大部分时间依旧卧床。
探春见兄弟下床走了几步,知道他伤势日渐好转,多少也放心一些,便让丫鬟扶着卧床休息。
她今日过来东路院探望,便是知王夫人来了荣国府,在宝玉院里和荣庆堂走动,她才抽出空档过来。
也省的遇到嫡母要行家门礼数,大家各自心中不自在。
探春嘱咐贾环几句静心养伤,便出正屋要返回东府,她刚走到院子中间,赵姨娘追上拉她进了厢房。
探春见赵姨娘关了门窗,举止有些鬼祟,皱眉问道:“姨娘这是做什么,叫人看见反倒起疑。”
赵姨娘说道:“三丫头,这几日你都没来,我心里有话憋着许久,总要说出去才舒服。”
探春目光闪动,见赵姨娘一脸心有不甘,隐约猜到一些,问道:“姨娘有话请说。”
赵姨娘说道:“这些天府上都传遍,彩霞入宝玉房里才一月,这么快就怀了身子,听着实在有些蹊跷。
虽说有些女人容易生养,不过像她这样便利的,还真是不多见,彩霞之前和你兄弟要好,我怀疑……”
探春听了半截话,一张俏脸已涨的通红,低声喝道:“姨娘住口,这种话也能乱说的,漏出风声要惹大祸的!
彩霞入宝玉房头,可是行过家礼,向老太太敬过茶水,名分落地,两府众人皆知。
她现在有孕在身,便该是宝玉的骨肉,姨娘也是大宅门长大,应该知道其中凶险厉害。
只要这事能说出半个不字,以太太的厉害性子,彩云和她的孩子还能活,那可真就造孽了!
要是牵连出闲话,老爷能一气打死环儿,即便他留下小命,一辈子也毁了,我们娘俩在贾家也再没脸做人。
姨娘要想大家抱着一起死,以后尽管和人浑说这些歪话!”
……
赵姨娘听探春说得厉害,也吓得脸色一阵发白。
说道:“我知道这事情吓人,但我心里实在起疑,怎么会这么快。”
探春听得浑身发烫,耐着性子问道:“姨娘这话有没有和别人提过?”
赵姨娘说道:“我是心里实在过不去,才和自己女儿说道,对旁人一句都没提。
你兄弟还是个孩子,不太懂生养之事,我在他跟前都没说半句。
老娘要是真这么蠢,一点都拎不清轻重,大宅门里怎么养得出你们姐弟俩。”
探春听自己姨娘言语粗鲁,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到底还是松了口气。
说道:“姨娘知道轻重就好,现在事已至此,不要说你搞不清楚,即便真搞清楚了,对谁也没好处。
不要做这些无谓之事,万一惹出风波,后悔不及,反而连累他人无辜丧命。
今日这话姨娘谁都不能说,自己也不要再去想,就让话头烂在肚子里,环儿跟前更不能露半句。
我和三哥哥已商量过,等到环儿伤势大好,便送他入监读书,少沾惹家里的烦心事。
姨娘要是心里还有我,这次一定要听我的,不然闹出事情,我必定不理不睬。
要是因此没脸做人,大不了我剃了头发当姑子,姨娘以后休想我再理你!”
赵姨娘也知探春这话在理,大家平平安安活着,便是万事大吉。
连忙说道:“你说什么都是对的,姨娘这回必定听你的,你兄弟不争气,我下半辈子还要指望你呢。
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时候也不早了,太太回来又要陪脸行礼,你还是早些回东府,别在这里杵着了。”
探春叹了口气,又耐心嘱咐几句,才带着侍书离了东路院。”
……
宁荣街,伯爵府。
探春在东角门下了马车,早有外院婆子备小轿等候,轿子抬到内院二门口才停。
探春下了轿子,刚入内院两步,只觉阵阵北风凛冽,吹得呼呼作响,叫人遍体生寒。
她对侍书说道:“看时辰三哥哥快下衙,我去他院里说会儿话。
如今已经起风了,你回去拿我的斗篷和手炉过来,夜里必定要冷的。”
等到侍书走后,探春独自进了贾琮院里,院子里静悄悄的,并无人走动。
想来是外头愈发寒冷,堂屋的门虚掩着避寒,屋里传出银铃般笑声说话声。
探春轻轻推门进来,便感到屋里暖融融的受用。
屋子东墙摆放紫铜福禄双星镂空熏笼,外头还套着竹篾笼罩,晴雯、英莲、龄官正围坐熏笼旁边。
探春见三人只穿家常裙袄,卸罢残妆,素面清容,娇润俏丽,低声说话,笑意盈盈,自得其乐。
三双花式各异的绣花鞋,整齐踩在笼罩边缘,正挤在一起烘暖。
熏笼中热气蒸腾,挥发着女儿家曼妙体香,合着残妆胭红馨芳,让空气中弥散香馥馥的醉人芬芳。
探春笑道:“三哥哥不在家,你们几个倒会找乐子。”
晴雯笑道:“日落前就起风了,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手冷不好干活,我们在烤暖呢。
三姑娘也来祛祛寒气,我去给姑娘上茶。”
探春笑着过去坐下,也将绣鞋蹬熏笼边沿,只觉得热气蒸腾,方才路上的寒意,顷刻间一扫而空。
她一边喝着暖茶,一边和随意和英莲等聊天,只是总有些心不在焉。
等到身子刚烘得温热一片,便听到院子传来脚步声,英莲笑道:“少爷回府了,是他的脚步声。”
堂屋的门再次被推开,随着灌入一阵冷风,晴雯连忙起身帮贾琮解掉披风,龄官连忙过去关紧门户。
贾琮笑道:“你们几个倒是安逸,这么冷的天就该躲屋里烤火,三妹妹今日怎有空来走动。”
探春微笑道:“我刚从东路院回来,正有话找三哥哥说呢。”
贾琮听到东路院三字,多少明白探春想说什么。
说道:“龄官,今日要留三妹妹吃饭,你去厨房传话,让他们加几个菜式。
三妹妹口味清淡雅致,要有冷藏的枸杞芽或芦蒿,用油盐炒一两盘,要少放些油。
新腌胭脂鹅脯切一盘,不要用盐醋调味,只用热蜂蜜洒上桂花即可。
再把现成的茄鲞冷拌一盘,再炖上一碗荷叶莲子羹,其余菜式就按昨日的上。”
探春本来心思有些凝重,听了贾琮这番吩咐,也不由露出恬美笑容。
这些菜都是自己日常爱吃的,三哥哥倒是记得清楚。
……
贾琮让晴雯等人留在堂屋烘暖,自己带着探春进了书房。
问道:“三妹妹今日可是去看过姨娘和环儿?”
探春将接今日赵姨娘的话语,都和贾琮提了一遍。
说道:“我知彩霞传出有喜的消息,姨娘必定会生出心思,果然今日便熬不住提起。
我虽言语警示于她,姨娘也知其中厉害,答应以后不会再提,不过我心里总是忐忑。
老是埋这一桩缘故,真不知什么时候,突然被人掀起风波,到时那个能说清楚,只怕就要不可收拾。”
贾琮劝道:“妹妹不必太过担忧,赵姨娘虽有些浮躁,可也不是真的糊涂人,你既已晓之利害,她必定会入心。
我倒不担心你姨娘会露出口风,我担心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探春问道:“三哥哥担心的是什么?”
贾琮说道:“如果赵姨娘的猜测是对的……”
探春是心思机敏之人,只听贾琮说了半句话,便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那就不仅是淫辱母婢,还是弟淫兄妾,而且珠胎暗结,在豪门大户中必要万劫不复!
她娇躯猛然一震,满脸通红,浑身发烫,一时有些无地自容。
方才赵姨娘提出这个话头,探春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只是实在不敢去想罢了。
如果事实真相如此,那便是天大的丑事,不仅自己兄弟毁了,贾家二房也会千夫所指。
整个贾家都会名声扫地,后果不堪设想。
贾琮见探春俏脸通红,羞愧难当,他心中不免尴尬,连忙停下话头。
探春是未出阁黄花闺女,自己在这等青葱少女面前,提这种房闱失德揣测,的确有些不太恰当。
探春酥胸微微起伏,抬头望着贾琮说道:“三哥哥一向心思敏悟,洞若观火。
对我不用顾忌什么,什么话都可以说。”
贾琮定了定神,说道:“如果赵姨娘的猜测是对的,我是说如果。
赵姨娘都能感知其中蹊跷,二太太这等精明的内宅主妇,不可能对此事毫无察觉。
既然如此,她还急着让彩霞入宝玉房头,难道就不怕宝玉受辱,这未免太不合常理。
宝玉房头里已有袭人和彩云,彩霞能够生养,难道她们就不能够?
如果赵姨娘猜测是真相,二太太会做出这等事情,必定有个不得已的缘故,她也比任何人都会守口如瓶。
只要我们不去轻易触碰,想来二太太也不会有异动,这件事多半就会风平浪静。”
贾琮叹道:“大宅门里一向纠葛极多,有多少事到死都上不得台面。
不要说我们这一辈,上一辈必定也少不了,只不过人人三缄其口,不愿轻易戳破。
所以妹妹不必太过担心,明日就要入腊月,先安心过完这个年再说。
即便真出了变故,我也会帮三妹妹撑着,不让三妹妹连累吃亏。”
……
探春得了贾琮劝慰,慢慢放下心头沉重,这时龄官进了书房,说厨房已送来菜肴,让贾琮探春过去用饭。
两人刚进了堂屋,看到五儿和平儿顶着凛冽北风,一起进了院子。
因早起并没太过寒冷,她们都没带大氅风帽,两张俏脸被北风吹得通红。
等到众人都聚席坐下,贾琮发现唯独少了芷芍。
龄官看到贾琮眼神,便知道他心中所想。
说道:“芷芍姐姐中午去了南坡小院,日落前便传话过来,说今晚便宿在那边。”
贾琮听了也不在意,牟尼院很快就要修缮收工,妙玉师徒腊月里就要搬走,芷芍自然想多做些陪伴。
……
伯爵府,南坡小院。
妙玉禅房中摆着榆木廊柱拔步床,床帐被褥都是简朴单色,但所用料子都是上乘之物。
这些起居之物,是芷芍按着师姐喜好,费了不少心思精心准备。
床边还放一张梳妆台,摆着明亮通透的梳妆铜镜,一些上等的胭脂水粉,一个精致的乌木首饰盒。
妙玉是带发修行之人,虽然姿容俏美出众,但谨守佛门戒律,并不用女子妆容之物。
因芷芍常在南坡小院陪伴修善师太,晚上如果留宿院中,都会和妙玉同塌而眠。
这些女子梳妆物件,都是芷芍起居随身之物。
妙玉自小出家,性情清冷怪癖,不通俗情,难以相处,唯独对自己师妹十分迁就,事事宽容。
即便芷芍在房里摆放俗家妆容之物,她也毫不为意,一味顺着她的意思。
有时晨起之时,看到芷芍梳妆打扮,她会在一旁好奇欣赏,还会动手帮上一把,师姐妹间添了不少乐趣。
此时,妙玉因在佛堂诵经,房里只有芷芍一人,她正坐在床边,缝制一套淡青松江棉里衣。
贾琮房里针线活晴雯最出色,日常衣物大都是晴雯缝制。
但是每到换季之时,芷芍必定也会做上一两套,而且极其用心。
似乎来自冥冥之中,内心模糊且清晰的驱动,仿佛多年前早养成习惯,只有贾琮和五儿深知其中缘故。
……
这日,妙玉做完当日功课,便去了师傅房中说话。
因将入腊月,外头北风凛冽,气温开始骤降,她帮师傅加厚被褥,又给房中熏笼加了银霜炭。
等到回到自己禅房,看到师妹正靠着床沿缝制衣裳,看服色样式必是贾琮的衣物。
窗外落日昏昧不明,房里烛台已被点亮,莹黄烛光照着芷芍俏美娇润的脸庞,辉映着温馨动人的光芒。
妙玉一时之间,看得有些出神,芷芍神情恬静专注,似乎能扰动心魄,纤指横拉轻挑,针脚绵密深情。
她突然很羡慕自己师妹,她的身上透着平和的充实,洋溢着默默无语的欢喜。
即便她不发一言,妙玉依旧能够清晰感知。
这是妙玉佛前诵经千遍,都无法获得的东西。
因为她终身有靠,因为她心中有人。
她突然明白过来,当初在姑苏蟠香寺,贾琮带着芷芍远离而去,她心中的不平和哀伤,到底是因何而来……
自己只是青灯佛座下枯萎的兰草,师妹才是温水暖阳中盛开的芍药。